■ mumudancing
你的愛是沉默的堅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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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理解里,“母親”這個詞代表的是走鋼索的人,即使父親也走在上面,也改變不了母親走在前面的事實,因為母親是一個家庭的初始生成者,她負責建立了“我”這個鏈接,就會負責到底。
大人們總會在孩子小的時候問一些問題,比如“你想不想有個弟弟或妹妹”?我說:“如果你們想就要,而不是問我想不想,我的答案就是:不要。”于是他們會說:“獨生子女就是自私啊。”
恰恰相反,我正因為知道自己的出生為父母帶來了不公,所以充滿了自責,如果不是因為我,他們也許可以獲得更好的人生。所以我才這樣回答:“你們有我就夠了。”不要再多一個增加你們的負累。
投入資本與畢生心血的父母,其實是在做一道很難的考題——教育,這件事難到要花盡他們的一生去解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子女的一生就是父母解答后的“作品”。而作為孩子的我,只能不負期望地努力做出一些成績,讓他們獲得世人的認可,獲得“教育”這道題的高分,因為人們常常通過一個孩子來評判他的父母。
“教育”這道題的滿分值如此之高,母親難辭其責。
但令人沮喪的是,母親除了要對我負責,還需要對她的“自我”負責。她對我負責,無非是我生病的時候,她要請假來照顧我;我失禮的時候,她要彎腰去賠罪;我向往自由的時候,她要更加努力地去賺錢。她要化解我青春期的狂躁與抑郁,她要糾正我的自卑與狂妄,她要安撫我失去朋友后的孤獨……她不是一個照顧我起居的人這么簡單,我的一生她都要負責。
恰恰是這些,讓她沒有時間更好地實現自我。
前些天我回家,翻出上高中時寫的作文。那時的我思考人生,也思考活著的意義。我知道母親是個優秀的人,她理性、包容,嚴于律己,寬以待人,她有化解一切矛盾的超能力,可我還是在作文中表露出對她的失望,我覺得她正在變得平庸。
有一次,40歲的她與14歲的我在吃午飯時聊起了人生,她提起自己的“當年勇”,她原本是一個成績優異的學生,因為家里的經濟負擔重而放棄了上大學。她說自己從未想過會成為一名護士,這并不是她喜歡的工作,不是她想要為之奮斗終生的事業,可她堅持下來了。
我深深地記得那場談話,母親的話讓我很困惑,既然不喜歡,為什么要做下去?她如果去從政,會是一個長袖善舞的好領導;如果去做律師,會是一個不失立場的好辯手;如果去做老師,會是一個有威信又循循善誘的好向導。她的人生原本有無數更好的可能,可她去做了一名平凡的護士,一個面對醫患糾紛能談出好結果的護士,一個被全院人投票認為是最可靠的護士。但她難道不應該去做她更喜歡的事嗎?
當我十幾歲開始有意識地觀察一個人的時候,就為母親的品行與才華而驕傲,可是看著她戴著腳鐐跳舞,又十分心痛。我想,如果她不是我的母親,該有多好!她可以選擇更好的人生,而不是囿于家庭瑣碎的事務,我為她不甘,也對她失望。而日復一日的庸常,是我們這些年輕人無法理解的絕望。而我又何嘗不知,作為女兒,我本身就是牽絆她無法走出去的枷鎖。
母親曾是陪伴、督促我學會各種技能的人,自己卻沒有時間去學習這些她也渴望獲得的技能。如果不是她在泳池邊狠狠地推我一把,我可能永遠都無法學會游泳。我怕水,她就在岸邊讓我拉著她的手。她會忽然放手,把我丟到泳池里。這樣反復很多次,我都痛苦地嗆到了水。可就在她帶我去了兩次游泳館后,我竟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會在水里屏氣。第二天,我就端出一盆水,把頭悶進去,抬起頭的時候,我無比驕傲地說:“我知道怎么下水了!”
她用整個夏天督促我學會游泳,而她還是岸上那個不會游泳的人。這就是母親。
于是,考大學的時候,我使出渾身解數想改變這一切,只要頭也不回地走出去,走得越遠越好。
在我離開母親以后,她終于有了一點自我,不用那么在意“母親”這個身份,不用每周陪我去老師家練琴;不用絞盡腦汁地想我早上要喝粥還是吃團子,中午要吃排骨還是蝦;不用為了不影響到我學習而關掉電視機,不能看自己想看的節目……她變得豐富、立體了。她去讀書,從中專讀到大專,再讀到大學本科畢業;她學習游泳,每天都精神滿滿地告訴我,她今天游了多少米;她嘗試創業,準備在一個全新的未知的領域有所建樹……那些我看起來都不難的事,讀書、學計算機、背單詞、游泳,所有她原本陪著我做,她卻無法去做的事,她都一一完成了。這就是離開“母親”這個身份后的她,你永遠不知道一個母親能爆發出多大的能量。
前兩天,我們深夜聊天,聊到一些高中的事,我有些吃驚。她總是這樣,不告訴我過去對我的擔憂。小學時,老師讓她教我用撲克牌算數,其實是擔心我反應太慢。初中時,老師和她說我資質平庸,最多只能考個中專。高中時,好不容易跳出一個語文老師說:“這孩子作文怎么寫得那么好!”她不相信,去問老師:“真有那么好嗎?”老師說:“她寫法老道,觀點獨特,你讓她寫下去,以后她能寫出好作品。”她就把我的每篇作文都讀三遍以上,努力去理解老師的話和我的想法。她看到我不太合群,就去問老師:“這孩子是不是性格孤僻?”還好老師站在我這邊,說:“不啊,這個年紀的孩子感到孤獨是正常的。”作為母親的她因此獲得莫大的寬慰,甚至這一生都會感激這個老師。
十多年以后的我,聽到她披露這些曾經的擔憂,感到十分奇妙,因為我從未像她那樣擔心過自己。但也正是這些憂心忡忡,讓她像一個斗士一樣總是沖在我的前面,為了維護我的信心與尊嚴,她不顧一切。
作為女兒是可以叛逆的、向往自由的,但作為母親,即使渴望自由,也要去控制自己。母親所放棄與爭取的一切,都因這個再平凡不過的身份而產生過巨大的沖突。在家庭與自我之間,母親們努力尋找平衡,她們掙扎不已,也因掙扎而偉大。從女兒的身份走過來的母親們,都曾是鋼索底下仰望高空背影的旁觀者。她們也曾害怕,假設自己有走上去的那一天,也許會走得更差:拿不好平衡桿,無法走完這一程,甚至高空一墜,粉身碎骨。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成為一個母親是勇敢的,因為她知道“母親”這個身份所代表的庸常,卻還是迎頭趕上。最終,不管有沒有好的結果和答案,她都選擇成為“走鋼索的人”,并一直走下去。我想,前面已經走了很久的母親,也是這樣認為的吧。
編·手記
我現在還記得母親年輕時的模樣,她活潑、愛笑,笑起來時,眼睛里像落進了一粒星辰。她愛打扮,經常和別人結伴去逛街,有時換一個新發型,有時穿一身新裝。那時,母親還有余力為自己錦上添花。只是隨著我漸漸長大,母親將重心全部轉移到我身上,不僅要保證我身體健康,還要和我做閨密,時刻關注我的心理變化,保證我這棵小苗不長歪。當我意識到自己被時光打磨得愈加美好,而母親卻愈加粗糲而活得蒼白時,慚愧洶涌而至。母親確實在走鋼索,為了我,每一步她都如履薄冰,卻又走得堅定而無畏。而作為子女,我所能做的,不過是一直陪在她身邊,近到一個轉身的距離。(By芳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