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 漫
羞恥與失敗
□汗 漫
“一個作家的源頭,正是他的羞恥。”“生活失敗了,就這樣進入詩歌——無需天賦的支持。”羅馬尼亞作家齊奧朗的觀點,驚心動魄。
自少年時代開始,詩就同行同在,賜予我友情、愛、思辨力、人格、視野……而我對詩、對漢語的貢獻微乎其微,因為我的“羞恥與失敗”還不夠卓越?中年以后,羞恥感和失敗感漸漸強烈,或許有助于一個詩人形象的完成?
組詩《浮生記》是我近兩年來的作品,記出游、訪友、還鄉、獨步……是中年況味,是下午的自畫像、黃昏的練習曲——浮萍流水般的人生,短暫、微弱、不安,需要以寫作加固存在、抵抗流逝。
這些年,我在詩與散文之間跨界,試圖使散文與詩歌這兩種文體雙向地滋養與糾正:“詩歌促進了散文對形而上的渴望”(布羅茨基),而“詩歌必須寫得像散文一樣好”(龐德)。
在《浮生記》這一組詩中,散文的日常性、駁雜性、及物性得以進入:意象與細節,書面語與口語,沉思與抒情,正融合為一。而日常生活入詩,對詩人是一個考驗——“坐在椅子上,安靜得如同一根導火線。”像加拿大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那樣,必須對自己所引發的毀滅或絢爛,充滿不安、不凡的預感。
當下,不少詩人僅僅是寫著“導火線”字樣的濕繩子,坐在論壇上、沙龍里,姿態別致而又安全,但無效。有效的寫作,就是辨認出那偽裝得如同禮盒一樣的火藥、那修飾得如同眉筆一樣的火柴,去防止或者加速夜色的毀滅——讓焰火在一瞬間絢爛。
有效的寫作,也必須是充滿差異化的、異質性的寫作,才有存在價值。克服時間的單向性流逝——史蒂文斯說:“一切詩歌都是試驗詩歌。”反對既定的范式,在差異化、異質性的寫作中顯現實驗性、先鋒性。當下,“實驗詩”“先鋒詩”似乎被特指為“某一類型”的寫作,而一旦進入“某一類型”,還存在實驗性、先鋒性嗎?實驗、先鋒,從來都不是個別人的標簽和專利,而應是基本的寫作倫理:脫胎換骨,蟬蛻蝶化,從少年寫到中年、老年,越寫越好——像一生不斷嬗變的葉芝,像經歷過藍色時期、紅色時期的畢加索。
與其他文體相比,詩歌天然具有孤身奔赴的姿態和氣質。扯旗立派、呼朋喚友的“先鋒”“實驗”陣容,是一支可疑的軍隊。一個人暗夜獨行、無人喝彩,方能在寂靜處感知自我、辨認晨星。
“詩壇上無法浮現出令人顫抖的圣潔共識。微妙的、遙遙領悟的默契,率領不了全局。中國現代詩的此種失律現象,造成了它內部的投機、虛偽、急功近利的藝術欺騙……越過了邊界的小型罪惡,積日累月,歷久經年……”評論家徐敬亞曾在一篇文章中表達了自己的沮喪和焦慮。但我相信,詩歌擁有糾正、修復、拒斥、消毒、淘洗等等能力。相信真正的寫作者之間,依然存在隱秘的“令人顫抖的圣潔共識”、“微妙的遙遙領悟的默契”,那就是:真誠與獨到。
即便我的“羞恥與失敗”還不夠卓越,我起碼可以做到拒絕投機、虛偽、急功近利,對母語保持赤子之心,而不要成為制造“小型罪惡”的人。
喜歡北宋黃庭堅的一對好句子:“謝公文章如虎豹,至今斑斑在兒孫。”——戴虎頭帽子、穿豹紋褲子,能假裝成一個遺傳了前賢血液的英俊后生?我把黃庭堅和李白的兩個句子集在一起:“桃李春風一杯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以漢語為酒,越代同歡,可銷盡春風萬古愁——一個笨拙的人,倘若能夠以筆為盞,干杯,就是幸福的人了。
李白、黃庭堅之后,陸游出現了:“記取江湖泊船處,臥聞新雁落寒汀。”歷代寫作者的書桌,都是停泊于書房里的船,以寫作一一記取新雁的振翅、鳴叫聲,對于正在加速降溫的生活,有暖意,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