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心海
平凡中的詩歌精神——讀林雪詩集《大地葵花》隨感
□牟心海
《大地葵花》是一部獲魯迅文學獎的詩集,作者林雪是位二十多年來在全國有影響的女詩人,發表出版了很多詩篇和詩集,她獲得這樣的殊榮在情理之中。一位詩人的獲獎是多年創作的積累,是多年在詩歌創作上成就的體現。
我閱讀這部《大地葵花》,閉目思索,這些詩與以往林雪的詩相比較,在很多方面發生了變化。那就是在書寫的對象上有變化,在語言的表達表述上有變化,也就是說在詩的風格情調上有了變化。以往其多數詩是以詩人內心情感為主要對象,這部詩集則是以歷史、現實引起的感受為主要對象。這也是作家在寫自我,在對自我的認識上也是有了變化的,盡管對“自我”、“他我”、“小我”、“大我”有種種認識和討論,但一位詩人在不同時期不同階段也會有不同的認識和表現方式。詩,無論從什么角度,一般來說都是在不同意義上不同程度地表現著自我。當然,這又不能把“小我”與“大我”混同起來,不能看不到它們之間的差異和作用,如果將二者對立起來,都推向極端也是不可取的。詩的創作,有的是以個人生活的內心感受為對象去表現;有的是以對生活、現實、歷史的感受為對象去表現;有的是以對大事件英雄人物的感受為對象去表現;有的是以站在高處俯視世界的感受為對象去表現;有的是以平常的心態平視世界的感受為對象去表現……詩的樣式、風格是多樣的,讀者群體是多種的,社會上的需要也是多樣的。詩人作為個體的存在,在不同時代、不同歷史時期,使用的表現方式不僅不同也是多樣的,這些相互之間有著一定的影響,有繼承也有反叛。我認為林雪《大地葵花》是以平常的心平視世界,以對平凡人物平常事件的感受為對象表達自己的情感,是在平凡中釀造出動人的詩篇。這正體現于她的自語:“詩,平庸而破碎的心靈之禱。”
林雪以往的寫法寫出很多優秀的詩篇,她那些詩顯示著很強的女性詩的特征。那些詩是傾訴她自身生活經歷和遭遇而生發的情感,沒有那樣生活經歷和體驗是寫不出來的。那些詩篇抒發記述著她心靈深處的顫動和鳴響,是她自己的感動,也在感動他人。因為那里充滿著真誠和純真,所以我認為林雪以往的詩是好詩、優秀的詩。生活使她稱“詩與愛情,我的兩個相互攙扶的盲人”,“我來到這間屋子里,我停留/這其實是個假象……”我們了解她的人生經歷和對詩的追求,才能理解這“兩個相互攙扶的盲人”,才能認識這種“攙扶”的關系,理解“盲人”的含義。“這間屋子”是詩意地指代著她的歷程中的一種經歷,這是個人生活的“假象”,同時是一種現實的真象。這些詩是好詩,今天這個時期的詩《大地葵花》獲獎,其中也有以往這些詩的影響和份額所起的作用。
她現在這樣的寫法也寫出很多好詩。我認為只要把詩寫出詩性,能感動人便是好詩。當然,她還在繼續探索,不會終止自己的前進腳步,好詩也在等待著她。她在自序中寫道:“對于我來說,詩人不只是詩歌的祭品,寫詩也從來不僅僅意味著對語言的實踐,不僅為了背叛古典的詩歌布道,還有更重要的,在寫詩過程中,我是否做到自覺探索由于持續而堅持的反抗中的可能,并隨著技藝發展成熟而創造出詩歌新的意義?”我想這是她繼續追求的精神,也是她今后實踐的諾言。
這部詩作的詩歌精神,植根于她熟悉的大地,是她生存成長的地方,這就是赫圖阿拉,似乎不同尋常的地方。這是平常的遼東大地,這里生存著平常的人,發生著平常的事。就在這里她面對歷史,面對現實,面對生活,面對這里的人和事,面對這山山水水,花草樹木,面對著自我的人生表達著她的人生感悟,用詩述說她的生命體驗。正是這塊大地,是她靈魂棲息的地方。她的詩篇是充滿靈性的心跳的聲音,似乎在回應大地的脈搏。這也是她在用心靈的感受觸摸大地的體溫。比如那首《在一個叫赫圖阿拉的地方》寫道:“在夜晚,要是你被一只山地的蚊子叮咬過/你是幸運的。你的血有了山地的氣息/你的心,在這個世界上,一個/叫赫圖阿拉的地方,種植著/這只是個比喻,像正在眼前的事物/像一場生活本身。像已經死去很多次/又重新復活。像幸福總是可能/像一部國產電影。一個山地的孩子/沿著鐵道線一直跑著。你的眼睛追逐著他/你的心,在這個世界上,一個/叫赫圖阿拉的地方,像你寫下的詩歌/寫了一半的詩就把她寫完/沒寫出的詩就不要寫了……”赫圖阿拉,這個滿語中的山崗,它是當年的一座古城所在地,是這片大地的象征,也是這片土地的指代。這部詩集里的詩篇,主要是從這片土地上拾起的珍珠,是詩人在這里的心靈感悟。在《巖石上的那個人》中她這樣寫著:“有多久了——風吹著風,空氣里/一匹絲綢喘息抖動。巖石里/不安的水已被陽光取去/一杯水的命運,越來越淡的愛情/有多久了?——那個人手指大地/對被他顛倒的時間,說:一地烏鴉/救了我的命……”傳說努爾哈赤少年時曾在明朝總兵李成梁門下,被發現他腳心有如北斗星的紅痦子而被追殺,他跑累了躺下后,一群烏鴉落在身周圍,追捕的兵以為他死了,而幸免被繼續追殺。這是個傳說,現在滿族人在庭院里還有豎起的索羅桿子,上有盛五谷等食物的盒子喂烏鴉。詩人沒有去寫這個故事,而是由此引發詩人對這里世世代代人的展現,層層抒發自己的內心感受。類似這樣的詩篇,便有一種地域的風情意味和深厚的歷史感,留下思考的空間。
詩集里的詩篇多數是以輕松自如的筆調寫出的,但也有凝重深沉的,具有使用意象表達的特點,有著很強的現代性。比如在那首《在蓋牟城》的詩里,詩人寫到“蠶蛹在柞樹上醒來又睡著了”,“那些橡樹……有一次停頓雖激情突然衰落,只留下一半親吻”,“渾河的波紋像語言一樣緊繃”等等,這些客體是詩的意象,它不僅托出詩人內心的情浪,也引出讀者種種思索。蓋牟城,同赫圖阿拉一樣也是個地域的象征,這一類詩具有很強的現代性。
還有的詩,是用抒情的筆調,寫著詩人自己對人生的思考,這種感悟又是充滿激情的,有奔放之勢,比如《午后的死亡》、《風把我從詩歌中吹醒》、《死亡風景》、《一個句子有多少條命》、《在大地上風不為人知地吹著》、《我用第三個靈魂歌唱》、《在一切高于詩歌的地方》等等都是用抒情的筆法寫出的。
值得注意的是,詩集中更多詩篇是用輕松的筆調、敘述的方式通過展示這片土地上的平常的人和平常的事,表述著詩人內心的感受和情懷。這便是這部詩集的最大特點和總體特征。詩人在自序中說:“我寫詩已經二十多年,期間曾多次調整有關詩的認識。好的詩人應該具備超越詞語、超越對自己自戀的能力,甚至超越對詩歌的熱愛和專注,‘關注真理、正義和時代趣味這些全球性問題’。好詩人的美德之一,‘是有能力追求獨立的和自由的生活’。”今天來讀林雪的詩,會感到她對人生、生活、現實、時代的理解更為成熟,可以說她對詩的理解和認識是個不斷調整的過程,也是逐步走向深化的體現。詩怎么寫,寫什么,這是詩人的創作自由,是詩人選取的自主性。所以她說:寫“日常生活中平凡普通的人,以及那些庸常的事物。他們不是英雄,沒有奇遇險境,沒有特殊魅力,不重要。”她在這部詩集里努力追求寫出一些平凡的感人的句子,寫出平凡而悲傷的真理,寫出自己悄無聲息的、低聲部的熱愛。也就是通過平常的人和事,來展示和挖掘詩人的內心世界。正如她所說的“在日常生活中,我希望看到自己的精神在平常事物損耗中,仍然沒有失去詩意和耐心,仍然有一些在磨損中產生了光亮的東西”。由于她這么主張,才在平凡中去努力發現詩意。她寫出了這樣的一些詩篇:《關嶺的少女》、《我歌唱塵埃里深積的人民》、《放牛老人》、《一個農民在田里直起身》、《生活就是活著》、《風中的少年》、《那個人荷鋤而歸》、《高坡玉米》、《土豆田》等等。通過這樣的一些平凡的事和人,表現出詩人的情感和詩人的審美取向,也是詩人在創作上的一種追求。這種創作實踐使她有了新的認識:“因為在寫它們時,我自己經常被感動著。有了詩歌,我才有了生活的黃金時代,有了精神的天堂。才有了豐富的生活,有了詩歌歷險般的探索,才有了我的深淵,同時,也有了自我飛躍的靈魂”。這里詩人的“自我飛躍”和“深淵”其內涵是豐富的,也是深邃的。這部詩集的總體特征是基于這種認識、體悟的創作實踐。
這部詩集的總體特征是這樣的,其表達的語言,以輕松自如的語調,述說著和抒發著。不僅詩的展開敘述是這樣,大量詩的標題,也是用生活化、口語化的句子。比如“坐在場院里瞌睡的老祖母”、“有一個早晨下起了雪”、“在站前快餐店要白開水的父親”等等,都是以生活中的話語為詩的題目,克服了現代詩的過分雕琢和修飾。在寫《在大風中追趕汽車的媽媽》的場景時,她是這樣敘述和描繪的:“媽媽,那輛汽車沒進站/就停了。你猶豫一下,像是/決定了什么。你跳起來,跟著/從站牌起跑的人們。你拎著一只/老式保溫瓶。吉祥牌。1972年生產/你們的老,互相陪伴,一起搖晃。”仔細讀這段白描式的語句,表面看是實寫,卻蘊含著一種使你往深里去想的意愿,有一種牽引你去往深處想的引力,這種力量是潛藏在詩中的。這也是她追求的大眾詩歌文本愿望的體現,“創造一個本土的、中國式的、詩化的平民語境以及世界范圍的民間真理……”詩是語言藝術,語言能達到具有詩性,是詩人將詩語使用得恰到好處的表現。在這部詩集中有好多地方,藝術感染力強,是因為詩人大量運用形象的擬人法和移情方式,使句子活躍起來。《巖石上的那個人》寫道:“她拿走我的哈欠/留下我的瞌睡”;《有一個早晨下起了雪》寫道:“大片雪花追逐著他手里鞭梢”,“去年牽牛花牽來蝴蝶/正在枝條上成蛹。幾片雪花正試著/把她覆蓋。”類似這樣的詩句很多很多。她有這方面的修養和功力,能使詩更為生動鮮活。
平常的語句,蘊含著不平常的詩意,這是高明之處。從平常生活中的人和事,推演出詩的高境界,是更高明之處。詩人這種從平凡中成長和生發的詩歌精神,是其寫詩成功的根基所在。我們相信,林雪在詩歌創作上會繼續攀登上新的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