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麟
(銀川能源學院,寧夏 銀川 750001)
電影《追兇者也》是曹保平導演的第七部作品,該片根據真實新聞事件“貴州五兄弟追兇案”改編,講述的是一段發生于荒蠻的西南邊陲地區的充滿嬉笑怒罵的黑色逃殺故事。就故事架構而言,該片描述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兇殺案件,但導演卻巧妙地運用了五個段落、三個視角的環形敘事方式,以及強烈的喜劇效果和鮮明的荒誕表現形式,奠定了全片的荒誕喜劇敘事基調,同時以慣常思維的錯位和粗糲的影像,呈現了其對于人性和社會現實的觀照。
荒誕喜劇是雜糅社會環境中的諷刺與幽默等元素而產生的一種喜劇類型,確立于現代,發展時間較短,卻因其對現實中荒誕感的找尋和對現實性的追求而對國產喜劇電影的發展產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國產喜劇電影也因此派生出多元化的格局。當今國產喜劇電影主要呈現出兩種創作風格——荒誕喜劇電影和現實荒誕電影。
荒誕喜劇電影主張對荒誕的現實化表現,以荒誕架空的故事背景來彰顯現實主義。例如,電影《讓子彈飛》中,故事背景被設置在一個名叫“鵝城”的虛擬城市,而電影在故事情節的表現上卻趨向于現實邏輯的表達,增強了電影可信度的同時,又利用荒誕美學對“官商勾結”“階級革命”等社會現實進行了諷刺和抨擊。
現實荒誕電影實為現實的荒誕化,即構建電影現實主義基調的同時追求故事內容荒誕性的表達。此類電影中,故事時空背景是有跡可循的,但電影在故事邏輯的表現上充滿了荒誕意味。電影《追兇者也》就是典型的現實荒誕電影。該片的故事背景設置在云南一個偏遠的村寨,在這個充滿蠻荒、混亂、無序的邊際場域,上演的是一場現代物欲橫流浸染下急功近利的人群與游離在社會邊緣的小人物之間的博弈,電影表現了對我國社會底層群眾生活狀態的關注,從而表達了人于內在困境中的精神向度,反映出電影對社會現實的反思和反諷。電影中原本與世無爭的修車工宋老二,因拒絕遷走阻擋錳礦開工的祖墳而險些招來殺身之禍,陰差陽錯之下,與其發生過矛盾的貓哥因被錯認為宋老二而被殺,宋老二卻稀里糊涂地成了最主要的嫌疑人。做出這一判斷的警方唯一的依據就是宋老二與貓哥發生過沖突,而號稱是公安大學高材生且拿了雙學士學位的劉隊對案情的分析還不如宋老二給出的推敲細致有力,最終,宋老二也是依靠自己的力量一步步撥開案情的迷霧,找到了犯罪嫌疑人,這充分反映了邊陲地區法制的虛無化和警察的不作為。開發商為了獲取經濟利益為所欲為,視群眾生命如草芥,無情踐踏,甚至在獲知董小鳳殺錯了人之后,不但對無辜生命的逝去毫無憐憫之情,還傲慢地表示對“區區幾十萬”的蔑視,這與他為了經濟利益雇兇殺人的現實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充分表現了物質文明過度膨脹的現代社會在精神文明上的空虛,個體的主體意識和存在價值在多元化的社會形態下逐漸迷失和變性,導致現代社會人在價值認同上的深度危機。
對于一部荒誕喜劇電影創作風格的界定,主要在故事創作的時空背景、劇情的推演上做出裁決,就電影《追兇者也》而言,導演在片名的設定上也加入了具有荒誕性的巧思。該片的劇本原型是獲得了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主辦的金字獎“最佳劇本扶持獎”的《吊水巖殺人事件》,擬定該名的原因是該劇本根據一樁真實的兇殺案改編,而兇殺案的發生地在貴州的吊水巖地區。在導演曹保平的理解中,該劇本的氣質和所指是相對概念化的“追兇者”,加入一個“也”字,則能夠增添不少戲謔和荒誕的意味,起到“化腐朽為神奇”的作用。
漢字“也”在漢語的運用中有多種用法,當用在肯定句句末表示的是判斷或者肯定的語氣,相當于語氣助詞“啊”“呀”,用在“追兇者”后面,則表達了一種恍然大悟的敘述模態。正如故事情節所展現的,該片中,負責追兇的并不是本該擔負起這份維護社會治安責任的警察,而是一個不諳警務的修車工宋老二;宋老二追兇的目的并不是找出真兇為死者討回公道,而是為了挽回自己的名聲。如此荒誕不經的劇情已然跳脫了正常的思維模式,由此足以見得,導演對于片名的如此立意可謂神來之筆。
1.故事邏輯主線透露的荒誕感。電影《追兇者也》中,宋老二、王友全和董小鳳本來毫無關聯的三個人因為“利益”而糾纏在一起。宋老二本是一個與世無爭的存在,只因阻擋了開發商的財路而陷入一個荒謬的追兇事件。王友全因為“順手牽羊”而因小失大,不但被宋老二誤認為兇案嫌疑人,還成了殺手董小鳳的追蹤對象,陷入了一系列的麻煩和危險之中。董小鳳自稱“五星殺手”,卻犯了一個最低級的錯誤——錯殺,而后在追殺真正的“獵物”宋老二的過程中所表現出的滑稽、愚蠢和狼狽不堪更表現了他作為一個殺手的“失職”。一連串的離奇事件悲劇色彩濃重,但情節設置上的強烈喜劇性和荒誕感一方面消解了兇殺案的恐慌感,另一方面則讓觀眾于爆笑中陷入對現實的深思。在現代社會物欲享受價值觀的浸淫下,人們表現出對經濟利益的無限屈從和向往,產生急功近利的浮躁心理,他們扭曲價值觀下的離經叛道成為行為準則的衡量標準,帶他們走上了一條爾虞我詐、金錢至上且自私冷漠的不歸路。電影中,貴哥作為宋老二信任的朋友,卻在利益的驅使中參與了一系列殺害宋老二的計劃,而他的理由則赤裸裸地指向了利益。他認為宋老二拒絕遷走祖墳不僅阻擋了錳礦的財路,還阻擋了全村、全鎮、全縣乃至全省的財路。殊不知,墳地在宋老二心中已然突破了其傳統意義所指,而成了他和兒子的精神寄托和情緒出口。關于這一點,貴哥則將其歸結為宋老二的自私。可見,當經濟利益成為個體的價值取向而對個人情感、社會道德和經濟利益產生的沖突進行裁斷時,將一切讓位于經濟,這是個人主體意識和存在價值在物欲至上的社會現實中的迷失。導演對于類似情節的設置,折射了極端社會環境下個體的自我選擇和精神困境,展現了一場基于善惡的人性思辨。
電影的故事邏輯荒誕意味十足,而觀眾卻往往津津樂道,不為其荒誕特質而撼動其對故事真實性的認同。現實時空背景架構下的荒誕演繹造就的喜劇效果不但能夠獲得觀眾的認可,而且成為觀眾在現實生活中進行自我宣泄的出口,這彰顯了現實荒誕電影的藝術魅力之所在。
2.人物形象設置包裹的荒誕感。電影《追兇者也》透過宋老二、王友全和董小鳳三個人的視角,采用環形敘事手法,通過5個片段將整個追兇事件和盤托出,利用人物形象滑稽的境況消弭悲劇的氛圍,而以隱喻的方式描繪了現實生活中底層小人物的尷尬處境。導演曹保平在談到電影關于黑色荒誕的表達時談道:“黑色荒誕的感覺源于人物的處境和命運,這不是表演帶來的,這是一種正經嚴肅的表達。”
在宋老二這個人物的設置上,導演偏向于一種對金錢“無欲無求”的表達,正是這個與整體劇情都不相稱的性格特征,使宋老二成為兇殺對象這一事實呈現得更加自然。宋老二是一個耿直而倔強的存在,為了洗脫殺人的污名而拖著疲憊卻亢奮的身體樂此不疲地走在追兇的路上,他奔波的征程展現的是一種光榮的憤怒,是他竭盡所能地用執著丈量的良心和正義。宋老二在追兇這件事上展現出的執拗本來無可厚非,但在現代這個法治社會卻顯得格格不入。于宋老二而言,其生命的圓滿是在追兇途中的自我認同、重構與反思中建立起來的。導演透過宋老二追兇這一荒誕情節架構,在深切刻畫人物孤獨感和荒誕處境的同時,展現了一種對生命意義的追尋,以及人物價值觀消解與重建的過程。
王友全本是一個無業青年,卻因偷車而卷入兇殺案件,成了宋老二和董小鳳的追蹤對象。王友全偷車也是利益的驅使,不過這是對他心中的烏托邦——廣州的追從。他在事情敗露之后選擇逃亡,實際上是對自我價值和意義的追尋。這個人物形象所體現出的荒誕感實則是這個現實社會的悲哀。王友全內心擁有對廣州的無限憧憬,無奈他是一個被排擠在正常社會生活之外的底層小人物,他對于大城市的美好向往與現實的生存困境存在強烈的反差,從而造就了其游離于法制之外的行為方式和非理性的精神狀態。在這個人物的表現上,喜劇效果十足,比如在和宋老二查驗董小鳳留在西服中的證據時,他拿著一疊數量不多的錢卻嘗試多次也沒有數清楚。導演如此設計,一方面讓王友全這個人物的表現更加立體,另一方面也沖淡了鏡頭下這樁兇案追蹤所呈現出的緊張感。
殺手董小鳳是這部電影中悲劇色彩最為濃重的人物形象,同時也是表現該片荒誕喜劇風格的重頭戲。董小鳳可謂一個亡命之徒,搶劫金店卻為奸商所害而殘忍地殺害了曾經“并肩作戰”的伙伴,而后買房卻又遭地產商欺騙,導致他走上了“殺人取財”的不歸路。作為一名殺手,董小鳳決絕而無情,他可以一邊云淡風輕地講述自己過去的經歷,一邊一刀一刀地扎向貓哥的身體,直到貓哥停止掙扎和呼吸。確認貓哥死亡之后,董小鳳又不慌不忙地拿了貓哥的錢,并將刀清洗干凈……而后在得知自己殺錯人時,不但沒有流露出一絲憐憫之情,反而說出“前面算送給你的”這種毫無人性的話。然而,董小鳳并非薄情寡義之人,他對萍姐的愛深沉而熱烈,就是為了滿足她在麗水花園買一套房子的愿望才走向了萬劫不復。實質上,董小鳳的一生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他背井離鄉,一無所有,甚至過去的生活痕跡都被徹底清空,唯一可循的就是那造成如今所有不堪的搶劫經歷。無家可歸的沉重使他丟失了可以尋得慰藉的精神家園,所以他將所有的情感投射在萍姐身上,而為這個女人買房子實際上也是他對于家的安全感的渴望。可悲的是,這個“家”的建立,又一次將他推向了犯罪的深淵。董小鳳是一個善惡結合體,代表了游走于社會邊緣的小人物的愛與痛,現實的坎坷導致他們誤入歧途,他們的人生可悲而無奈,但他們的惡是毫無憐憫性的,這種矛盾為電影的創作提供了廣闊的空間,只是這并不是對他們的救贖,而是對他們鮮活卻又可悲的人生的無奈譜寫。
在喜劇色彩的表現上,導演將董小鳳這個本該狠戾的殺手形象塑造成一個倒霉蛋,滿嘴的東北方言和插科打諢增添了無限趣味。作為一名殺手,他不單殺錯了人,還兩次跟丟了掌握重要線索的王友全,而他和王友全的打斗過程更是笑料百出,明明他是整個打斗局面的掌控者,反而被弄得遍體鱗傷,“土賊”形象十足,活脫脫一個冷漠而又不靠譜的殺手形象。
電影《追兇者也》延續了導演曹保平一貫的審美趣味和精神觀照,并做出了一定的變奏與突破。宋老二和王友全在追兇過程中的種種表現,體現的是一種道德與理性的回歸,而董小鳳則是主流價值的鮮明對立者,最終以死亡完成了對被害人和正確價值觀的告慰。該片展現的是一種理想主義狀態中關于人性救贖的溫存,其對邊緣人物之于社會現實的疼痛和隔閡的展現,表達了導演深切的藝術思考,而該片荒誕喜劇風格的確立,則是對我國社會意識形態和價值沖突的深刻反思,表現出社會底層人物的精神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