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彥澤
(新疆大學人文學院,新疆 烏魯木齊 830046)
《老獵人的見證》是鄧普1963年發表于《新疆文學》第四期、第五期上的中篇小說。講述了1957—1961年“大躍進”時期軍墾戍邊部隊的勘測隊進駐塔里木,開發塔里木,改變維吾爾族農民悲慘命運的故事,小說通篇洋溢著征服自然的進取精神,表現多民族共同開發新疆、建設新疆的主題。1979年,天山電影制片廠在西安電影制片廠和北京電影學院的協助下,把根據小說《老獵人的見證》改編成的電影劇本《向導》搬上了大銀幕。1980年,《向導》作為第三批國慶獻禮片參加了春節新片展映,并獲得文化部評選的1979年優秀影片獎。小說《老獵人的見證》帶有明顯的“十七年文學”印記——意在歌頌新中國“新”之所在,折射出多民族共同建設新疆的核心主題;而電影劇本《向導》則具有更為豐富的內涵,不僅著意于加強民族團結、國家認同的愛國主題,還隱晦地透露出“反蘇”的意味。
1963年,鄧普調入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宣傳部門從事文學創作工作,他深入開發塔里木的墾荒連隊、駐扎艱苦邊遠的維吾爾族農村,體驗生活,尋找當年為戰士們帶隊的維吾爾族老人,收集了大量材料和珍貴素材,在此基礎上創作了中篇小說《老獵人的見證》。小說以塔里木老獵人帕東一家為故事主線,通過描寫“大躍進”前后維吾爾族農民生活翻天覆地的改變來歌頌新中國。在小說中,帕東約有80歲,家里的親人僅剩下一個兒媳婦和一個生病的孫女。他的妻子曾生了12個兒子,結果“12個全給上天要回去了”,兒媳婦也生了12個孫子,“讓上天要回去11個”,剩下最小的一個孫女叫別妮西汗,也病得奄奄一息。老帕東一家作為“老塔里木”,過著逐獸而居的原始生活,全部家當就是帕東從他祖父那里繼承的“兩張氈子、一個盛水的葫蘆、一個鐵鍋、八個打兔子的鐵夾”和后來積攢下的15只羊??睖y隊進駐塔里木以后,用實際行動感動了帕東,讓他放下戒心和隔膜為勘測隊當向導,參與塔里木的勘測與建設,投身“大躍進”,成為“創造塔里木新歷史的重要人物”。同時,帕東一家的生活在衣食住行方面也發生了巨大改變。住的條件從“胡楊樹條編成的窩棚、泥巴糊的墻皮”到住上了新房子——床上鋪著和田花毯被褥,桌上擺著熱水瓶,窗前擺著縫紉機;吃的東西從鹼蓬花籽、黑刺籽、沙棗、鈴鐺刺籽和野兔子變成了炒雞蛋、烙油餅,各種蔬菜瓜果應有盡有;穿的衣服從全部由生羊皮粗陋縫制的衣服、褲子、鞋子到精致的維吾爾族傳統服飾;交通工具不僅用上了自行車,還坐上了柴油船。
除了帕東老人一家生活條件的改變,作者也重點敘述了“大躍進”前后塔里木生態環境的巨大轉變。初入塔里木,塔里木陰郁、凋零、衰敗。樹林里到處是風蝕墳和沙塚,地上鋪著深達膝蓋的浮土層;塔里木河洪水兇猛激蕩、改道無常。許多由于河流改道而被風沙淹沒的古城只剩下斷壁殘垣。而隨著屯墾部隊對塔里木的勘測建設,塔里木已經煥然一新,生機勃勃。以塔里木第一座新興城市阿拉爾為例,阿拉爾完全是一座現代化城市,學校、郵局、醫院、商店、餐廳、銀行、工廠,所有現代化城市應該具有的阿拉爾都有。另外,瀕于枯死的百年老樹因為有了人工灌溉而恢復了青春,煥發新綠。曾經長滿荊棘灌叢的莽莽梢林已經變成平整的農田、林帶、渠道。英爾瓦代廢城遺址上建起了水庫,曾經洶涌難測的塔里木河被征服了,水庫和大壩可以調節塔里木河的水量,保證了塔里木河流域的城市供水。
鄧普的小說成書于1963年,在1960年“大躍進”運動已經被叫停。所以此時鄧普對于“大躍進”的書寫,并不是一味地歌功頌德,而是在主流意識形態規約下對新疆屯墾戍邊的“特殊大躍進”進行的回顧和思考。“文學作為社會生活的集中反映和政治氣候的晴雨表,往往會為我們理解過去的歷史提供一種介于想象的烏托邦和隱蔽的反光鏡之間的參照系?!雹賹嶋H上,由于新疆獨特的社會文化環境、民族政策等原因,“大躍進”運動在新疆的開展本來就有滯后性,新疆作家對于“大躍進”的敘述并不是完全趨同于內地作家同時期關于“大躍進”主題的書寫。所以新疆的“十七年文學”在共性之下存在著個性,小說中設定的勘測隊一行人作為“大躍進”時期的“西部拓荒者”并不是以“生產英雄”的模式推動情節發展的,相反是與老獵人帕東構成相互依存的關系。沒有這些世居在塔里木的維吾爾族同胞,勘測塔里木、開發塔里木、建設塔里木都不會那么順利;沒有勘測隊與屯墾駐邊的戰士們,塔里木也不會在短短幾年的時間就被改造成適宜人類長久居住的寶地。這無疑是對新疆多民族同胞共同建設新疆,各民族共同為新中國做貢獻的最好闡釋。
1976年,鄧普調往新疆天山電影制片廠任編劇,根據《老獵人的見證》創作了電影劇本《向導》。1979年,鄭洞天、謝飛、王心語三位導演合作拍攝,拍攝過程中三位導演與編劇再次商定了劇本的部分情節的改動,將《向導》搬上大銀幕,即使用今天的評判眼光觀照這部電影,《向導》仍不失為一部經得起時間考驗的好電影。
電影劇本《向導》雖然是以《老獵人的見證》為底本,但是情節結構上已經大有不同。主人公的設定略有改動,時代背景也被拓寬,小說的重點“大躍進”開發塔里木主題已經被電影劇本中的“反帝國主義侵略”“反民族分裂”“開發塔里木”三重內核所代替。在劇本中,鄧普重新塑造了依布拉音、巴吾東(即小說中的老獵人帕東)祖孫兩代維吾爾勞動人民的悲壯形象。《向導》故事開始的時間是清朝末年,故事的發生地也從原小說文本中設定的阿克蘇變為喀什噶爾城。
英國探險家泰勒在喀什噶爾城的舊貨攤上發現了唐代開元通寶的古錢幣,萌生了去沙漠尋找消失的古城、挖掘文物的想法,俄國駐喀什噶爾領事派自己的兒子畢奇科夫協助泰勒探尋古城,實際上是想借機分一杯羹。清朝官員喀什噶爾道臺昏庸無度,由于收受了泰勒贈送的禮物默許了泰勒一行的“科考”,并安排自己的師爺隨同做聯絡官,也想從中撈取好處。這個舊貨攤主正是因為不堪農奴主的壓迫,從喀什噶爾城巴依賽義德家逃走的農奴依布拉音。因此祖孫二人被卷進這場陰謀探險之中。畢奇科夫以依布拉音的孫子巴吾東為人質,要挾依布拉音為“科考隊”做向導。依布拉音故意在沙漠中兜圈子企圖拖垮“科考隊”卻不料早被畢奇科夫識破,在畢奇科夫的陰謀下,古城最終還是被洗劫一空,泰勒雇傭的中國苦工包括依布拉音在內全部慘死沙漠,只有十歲的巴吾東一人活了下來。十年后畢奇科夫作為沙俄中校軍官率領一隊士兵再次進入塔里木,企圖為沙俄入侵做準備。在勘測塔里木河支流的時候遭遇了巴吾東。在塔里木河流域流浪了十年的巴吾東認出了仇人,假意答應做向導,將侵略者引入激流后脫身。此時俄國爆發了十月革命,沙俄政權被推翻,畢奇科夫因此無法再返俄,滯留新疆成為土匪。新疆和平解放時,塔里木進駐了一支解放軍的勘察隊,勘察隊向巴吾東求助,巴吾東卻以為他們也是來踐踏塔里木的“魔鬼”,不肯配合。這時,滯留新疆的畢奇科夫已經成為土匪頭子,正要找巴吾東“報仇”。巴吾東為了給生病的女兒阿米娜找巫醫來治病,差點又中了畢奇科夫的詭計,幸而解放軍及時援助才得以脫險。最終,解放軍勘察隊以真誠感動了巴吾東,巴吾東自覺擔任向導,和解放軍一起勘測、開發塔里木。然而,畢奇科夫再次設下陷阱,在一場敵我懸殊的搏斗中,巴吾東與敵人畢奇科夫(同時也是仇人)同歸于盡,壯烈犧牲,他的小女兒阿米娜由解放軍撫養長大。
與小說《老獵人的見證》相比,電影《向導》顯然有著更豐富的內涵、更厚重的歷史感。電影劇本選取的三個橫截面——清朝末年、民國初年、解放初期正是新疆風云突變,動蕩不安的50年。清末,這片熱土上生活的下層勞動人民苦不堪言,不僅要受封建主的剝削,還要承受清朝官員和英俄兩國入侵勢力的壓迫;民初,沙俄對于新疆的覬覦之心不死;新疆解放前夕,外國(影片中影射的是蘇聯)勢力伙同民族分裂勢力企圖把新疆從中國分裂出去。在《向導》中設計了三組塔里木的“外來者”形象:英國探險家、俄國軍官、人民解放軍。前兩組外來者對于塔里木而言就是踐踏土地壓榨人民的“魔鬼”,他們打著“勘測”“科考”“探險”的幌子,實則是為自己尋寶、掠奪文物、繪測地圖以備入侵之用,在他們眼中塔里木人民命賤如草芥。這也是巴吾東見到勘測用的標桿就以為見到了“魔鬼”的原因。而人民解放軍勘測隊的出現則是為了幫助塔里木“治沙漠、種莊稼,要讓塔里木變個樣兒”??睖y隊里有一位醫生,正是這位醫生救治了小阿米娜,為贏得老獵人巴吾東的信任奠定了基礎。這種兩種身份混合的人物設定其實是新疆“十七年文學”里十分常見的人物設定——解放軍意味著保護者,醫生意味著救助者。前兩組英俄“外來者”的形象與人民解放軍的形象產生了強烈對比,更襯托出解放軍開發塔里木的目的是真心實意為人民謀利益。改編后,電影《向導》的敘述重點弱化了“大躍進”建設新疆的部分,加強了反對帝國主義入侵和警惕民族分裂勢力的部分。
電影結尾對于巴吾東的悲壯犧牲賦予了特殊的意義。畢奇科夫滯留新疆后成為流匪,在人民解放軍進駐新疆的前夕他還在聯系國外勢力企圖侵占新疆,把新疆從中國分裂出去。如果說英國探險家泰勒代表著清末英帝國主義對于新疆的覬覦和掠奪,那么畢奇科夫代表的沙俄不僅僅反映了沙俄政府自清朝中晚期就已經開始的對于新疆的掠奪侵占,更是隱晦地隱射了70年代中蘇兩國的緊張關系。對于60年代發生的引起全國關注的伊塔事件、珍寶島事件,70年代蘇聯在我國邊境屯兵百萬,鄧普沒有直接將這種劍拔弩張的中蘇關系表現在作品中,而是更加隱晦巧妙地設置了畢奇科夫這個“魔鬼”的形象來提醒讀者和觀眾強鄰對于我國邊境的野心。這也是為什么導演鄭洞天在評價《向導》劇本時說:“題材比較符合(當時需要)?!雹谝驗楫吰婵品虻奶厥馍矸荩臀釚|與畢奇科夫之間存在的不僅僅是“私仇”,還有“國仇”。耐人尋味的是,巴吾東與畢奇科夫最后的一場決斗,并不是借助解放軍的力量,而是巴吾東獨自手刃仇人,最終與之同歸于盡,結束了兩人半個世紀的血仇,“手刃仇人”這種典型的民間話語進入主流意識形態主導下的文學作品之中后,更加凸顯維吾爾族人民熱愛祖國、忠于祖國的民族特征。依布拉音、巴吾東祖孫兩代人以自己的鮮血保衛了祖國。
電影《向導》的改編是成功的,甚至可以說《向導》的價值完全超越了《老獵人的見證》的價值。雖然影片中仍或隱或顯地透露出政治教化的印記,但是影片展現了新疆這片熱土,塑造了漢族與少數民族同胞共同歷史命運。從文學角度來說,《向導》的主題流變后更加豐富,也更加有深度,更加能夠打動受眾,藝術價值得到了提升。從對現實的影響來說,《向導》借助電影媒介加強了兄弟民族感情之外,還有助于建構同胞想象,凝聚新疆各族民眾,“培育一種各民族群體的成員都擁護并且認同的超民族認同(supranational identity)”③,意義深遠。
注釋:
① 成湘麗:《對〈天山〉(1956—1961)折射的民族關系的意識形態分析》,《烏魯木齊職業大學學報》,2015年第1期。
② 張華:《天山電影制片廠初創時期故事片生產史略》,《北京電影學院學報》,2014年第5期。
③ [加]威爾·金里卡:《多民族國家中的認同政治》,劉曙輝譯,《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