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綢之路（組詩）

葉 舟

絲綢之路（組詩）

葉 舟

推薦語

葉舟的寫作見證了近二十年來當代漢詩在西部這塊土地上的流變與重生，在他雄心勃勃的筆椽之下，一種以敦煌文化為中心的詩學圖景終于抖落蒙塵，再次以鮮活的音畫色彩出現(xiàn)在了世人面前。雄渾與澄澈并舉，高邁與細膩交織，在看似泥沙俱下的表象之下，葉舟以這種一意孤行的寫作方式向前掘進。他的詩，與其說是對過往時光的追懷，不如說是對我們銹壞心靈的修復。孤絕的意志，清潔的靈魂，從容的行走，現(xiàn)世的困境被慈航的力量提升起來，展示出了詩人博大的悲憫情懷。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葉舟的寫作在大大提升當代漢詩高度、拓展當代漢詩邊陲的同時，也為后來者提供了難度。在我看來，葉舟的詩學抱負遠遠不止于現(xiàn)在他向我們展現(xiàn)的冰山一角，正因為此，他成了能夠持續(xù)給我?guī)砥诖托老驳纳贁?shù)優(yōu)秀詩人之一。

河西走廊座右銘

——張執(zhí)浩

不是沙暴 是居延海的鯨魚 帶著廣闊的屋宇

不是歲月和速度 是祁連山的思想 莊重如佛

不是鳳凰 當生命來到中途 天馬改寫了道路

陽關三疊

牛貼膘 羊正肥 桃花春汛中的

魚兒最美 使君 為何停箸不食

路途還長 陽關之外再無青韭和蔥白

酒已釀 茶新焙 鷹笛陣陣

英雄和小丑共醉 使君 這廣大的

人間 慢慢涼卻 且痛飲一杯

刀將破 箭堪折 惟有這一身

骨骼踏遍山河 使君 來世少年的

時節(jié) 再作相見的盤算 就此別過

販馬者傳

賣馬的人來自涼州 賣馬的人

并沒有騎馬 他是畫工

在相當長的時間內 一個

無馬可騎的人 遍地吆喝

卻又自稱來自涼州 唐突至此

這個賣馬的人 也就成了一匹馬

只不過他瘋了 還是畫工

秋天了 老鷹去烤火 蝴蝶

在告辭 賣馬的人開始馬瘦毛長

打算過冬 涼州城里并無消息

涼州城內風吹草低 鑄劍為犁

那一年 賣馬的人行走河西

一路上烏煙瘴氣 無人識荊

無馬可騎的人 或許是我的父親

譯師傳

黃昏肅穆 我在月亮上寫經(jīng)

如果上天應允 我把云朵

翻譯成雨 澆灌果園與石窟

讓魚和鳴禽成為一則哲學 不被小覷

得以喘息 烏鴉離開了枝頭

它閃電的翅影 快如馬蹄

像一個人中斷的愛情 我稱之為

剎那 或者須臾

世為遷流 界為方位

在這個荒涼的人間 如果

有一只手刪繁就簡 露水點睛

就此綻放了一枝玫瑰

我雙手合十 一定供養(yǎng)為

心田 在無端的暗夜

月亮的表面 我能看見自己

深刻的落寞 像一支笨拙的筆

一道輪回 我從因走到了果

由此擁有了廣大的慈悲 生命婆娑

在崎嶇的春天 或者 寂滅的

秋日 我困厄于此 在祁連山

點燈 涼州買馬 我必須

在每一顆珠子上 刻下歡喜

我逐一安頓下朝代 君主 狼煙

與烽燧 分發(fā)種子和功德

并將此譯介為皈依

在河西以遠 曠野之上 我知道

有一種覺悟叫作 不二法門

烏鞘嶺

抵達山頂時 方知機密不再 諸如

寶劍如何出鞘 迎向西域 吞吐內心

地圖知道 有一種哽咽 一枚魚刺

一根顫栗的脊椎骨 貫穿大地

左邊是黃河 右邊是猩紅色的罌粟地

無人闖關 因為老鷹又一次鎩羽而去

坡頂上一覽無余 翻遍了整個天空

也不曾發(fā)現(xiàn)字跡 語錄 甚至一行偈語

在部落的一隅 小人吃肉 英雄燙酒

有關愛情和匈奴 一般會閃爍其詞

六月天 大雪紛飛 羊群與帳篷下山

守住佛龕 爐火 躲避鋒芒和黑暗

有一畝青稞將被凍傷 一盞燈

將被連夜送給烏云 交換和平的銀幣

那一年 奶奶駕崩 少年的父親

抵達了山頂 身披縞素 投進了河西

八聲甘州

在祁連山頂伐冰 麥草裹覆

而后運進甘州

分發(fā)百姓 炎夏來臨

養(yǎng)一池清水和金魚 并用

蘆葦裝飾 供養(yǎng)于

沙漠和戈壁之際

那一刻 喇嘛吹奏 酣睡的

臥佛翻身而起

三公主來自長安 一身錦繡

意欲西行 匈奴的使者

正在晾曬脊背 打算夤夜而去

捎一封和平的書信

在甘州 藏紅花流行

有人在蘸寫經(jīng)書 更多的人

開爐煉丹 服下蟾蜍之卵

卻沒有人去往郊外 打探

壁畫和雨云的消息

某一年 儒學大熾 在平仄

和韻尾之間 奶奶學會了裹腳

后生們捫心自問 筑起了

三綱五常的塔基 一塊冰

悄然融化 仿佛游移的湖泊

秘密媾和于綠洲 令馬匹

和羊群安心 農歷七月

紅柳開始煽風點火 而遍地的

沙棘們倚馬可待 迎候著

敦煌的神祇 前來筑壇說法

醍醐灌頂 八聲甘州 舌頭下

壓著一塊蜂蜜 與涼州相望

仿佛一介武士 于蒼茫暮色中

忽然熱淚奔涌 泣不成聲

問天

太陽 請你從高高的天上下來

回到我們中間 請你下來

照見腳 淚水 青稞和暴雪

月亮 請你從遠遠的山上下來

鉆進帳篷里面 請你用水

讓燈籠 嘴唇 佛經(jīng)慢慢醒來

愛情 也請你從虛空里下來

站在我的肩上 請你蹲下

把心 菩薩 悲傷 一起供養(yǎng)

植物傳

比基督出世還早 比那一塊

亞麻布的尸衣也早 當虔誠不再

黑暗在大地上縱火

黯淡的天空 出現(xiàn)了崩潰

一本晴朗的圣經(jīng)

開始滴血 于是需要將根

一再地 布向秘密的遠方

哦 這些耶路撒冷的使者

避世 隱修 找見了流亡的羽毛

事實上 葡萄是一則寓言

它疼痛的眼神 以及

滾落一地的心跳 需要一卷

濕潤的絲綢秘密裹覆

而無花果是一種命運

帶著虛妄的吐露 走下

信仰的祭臺 必須

用一捧熱烈的天山之雪

前去接引 當流沙帶著鯨魚

駛過了大路兩岸的人民

那些漢簡 那些大唐和魏晉

像一棵瘋狂的石榴樹

迎風逆行 結滿了傳奇

三圣人 三騎士 三盞燈

于是萬物生長 引舟如葉

站在了 這一片西北偏西

葉舟，當代詩人、小說家、編劇，主要著作有詩文集《大敦煌》《絲綢之路》，散文集《漫山遍野的今天》《西北紀》，小說集《葉舟小說》（上下卷）《我的帳篷里有平安》《秦尼巴克》，長篇小說《案底刺繡》《昔日重來》及長篇電視連續(xù)劇《我們光榮的日子》等。作品多次入選各種年鑒、年度選本和中國小說排行榜，并被譯為英法日韓等國文字，有部分小說被改編為影視劇，曾獲得第六屆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年度小說和詩歌獎，《十月》詩歌獎等。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