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馬里奧（六）

潘云貴，90后作家，大學教師。溫和如植物，又如海底孤獨的鯨，常在舊時光中與從前的自己碰面。對于未來，心存光亮，認定時間會眷顧愚笨但努力的人。

曾多次獲得文學類獎項。已出版《親愛的，我們都將這樣長大》《如果你正年輕，且孤獨》《我們的青春長著風的模樣》等書籍。

1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對女生來說，避之唯恐不及。

譬如戴同樣的首飾穿同樣的衣服，校服除外。

譬如用一個牌子的手機，鈴聲也一樣。

譬如做一樣的發(fā)型，顏色還染得一樣。

“撞車”成為女生間心照不宣的悲劇。

而在歐陽若愚和葉萱萱身上，也發(fā)生了這樣的“車禍”——喜歡同一個男生。

在南江城一家裝潢典雅的咖啡館中，兩個女生正在聊天。

葉萱萱慢慢攪拌著咖啡，停下來，輕輕抿了一口。

“現(xiàn)在追你表哥的人多嗎？”

“當然，隊伍可以排到銀河系去了。從他轉(zhuǎn)到我們學校后，就有一茬又一茬女生過來問東問西，什么星座血型啊愛吃的食物愛穿的球鞋牌子啊……”

“你給了？”葉萱萱突然緊張起來。

“沒有，哈哈。”鄭欣怡盯著葉萱萱略微泛紅的臉，笑了一下，說，“你是不是……也喜歡他？哈哈。”

“我……我……”一向淡定的葉萱萱突然犯起口吃，而后少女懷春般點了點頭。

“哎呀，有什么害羞的，這年頭帥哥都需要搶的！不過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包在我身上了！”鄭欣怡拍了一下胸脯，男子般豪氣說道。

“真是太好了！”葉萱萱撫了下懸到半空的小心臟，又羞澀問著，“可是，具體要怎么做，我……沒經(jīng)驗。”

鄭欣怡可極少見到葉萱萱這樣。“其實很簡單，戀愛的基礎(chǔ)是彼此喜歡，彼此接受。你可以先給我表哥寫告白信，讓他知道你的心意，后面找時間約他出來看電影，如果他去了，說明他心里也有你，那一切都很明朗了。”鄭欣怡講得頭頭是道。

“真的？”葉萱萱問。

“嗯！”鄭欣怡堅定看著閨密。

2

上午放學鈴聲一響，學生們一窩蜂沖出教室，歐陽若愚和姐妹們正守在教室外待人走散后伺機實施計劃。她拿著一信封，像提著一顆跳得飛快的巨大心臟。

一個熟悉的身影此時走出，清秀的目光對上歐陽若愚黝黑的面頰，打了個照面。

近在咫尺，歐陽若愚感到快要窒息，手里的信頓時變成了一個炸彈，似乎少年再投來一縷笑意便會引爆，“轟——”，歐陽若愚的耳朵里已經(jīng)提前聽到了爆炸聲。

但隨即視線里又出現(xiàn)了兩個生物，少女的嘴型像地震來了一樣瞬間塌下來。

“又是她們，陰魂不散啊！”安蓓莉說著，姐妹三人都“哼”的一聲看著眼前的戲碼。

葉萱萱跟鄭欣怡原來也在蹲點，一見馬里奧走出班級，就撲了上去。隨后，鄭欣怡推了推葉萱萱，自己就站在原地不動了。

葉萱萱嬌羞地向馬里奧走去，雙手背在身后。

中午光線異常明媚，灑在走廊上，少年的臉像融進光里似的，分外明亮。他奇怪地看著葉萱萱。

“奧，一直以來，我都……有個……東西要給你……”葉萱萱吞吞吐吐說完，從身后抽出一封信。

“還‘奧呢，叫得真親熱，以為自己是在演韓劇嗎……”甄處丘嘴角嘟噥著。

“啊，她也想告白！”安蓓莉眼尖得很，一下子就被葉萱萱手中那一束橘紅色的光吸引。

甄處丘和歐陽若愚瞬間朝前方看去，只見葉萱萱將一個裝扮得異常花哨的信封捧到馬里奧面前。少年竟然接過了。

歐陽若愚感覺自己的心裂得好壯觀，腦子里瞬間產(chǎn)生的想法是“這下沒戲了”。整個人像泄了氣的球，塌塌的。

歐陽若愚不想陷在尷尬里便轉(zhuǎn)過身，游魂似的向樓梯口飄去。甄處丘、安蓓莉隨即追了過去。

葉萱萱轉(zhuǎn)頭看見她們遠去的背影，嘴邊掠過得意的笑容，心底浮過的一行字是“手下敗將”。

寬闊的操場上，有學生在踢球，贏了，便脫下汗涔涔的白襯衫在手中揮舞著。

三個女生趴在操場邊的欄桿上，垂頭喪氣。

寫在筆記本上的告白計劃，這下沒用了。她合上本子，還給安蓓莉：“你自己以后留著用吧。”

“別灰心啊，大不了換個人試試。”安蓓莉?qū)W陽若愚勸說著。

“是啊，小魚你看那個踢球的許雅正也不錯呢。人又帥書讀得又好，趁現(xiàn)在人氣不那么旺，你去試試嘛。”甄處丘一邊說一邊看著底下少年運動的身影犯起花癡。

“留給你吧。”

歐陽若愚有些生氣。她把頭別到一側(cè)，看著路旁的車窗映出的身影，再想到葉萱萱，自己跟她相比簡直就像仆人跟公主，鴨子與天鵝，地上沙子和夜空星辰……

自己難道就甘心成為一顆無限卑微的塵埃？

“不放棄的話，那就等著下次告白吧。”

內(nèi)心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3

葉萱萱的戀愛計劃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第二步，約對方看電影。

晚飯后，在人來人往的影院門口，她頭發(fā)洗得非常柔順，梳著辮子，粉色T恤加淡藍色百褶裙，腳底是一雙擦得發(fā)亮的高跟鞋。她環(huán)顧四周，臉燙得厲害。但直到電影開場也不見對方前來赴約。

她鼓著腮幫打電話給鄭欣怡：“你表哥怎么沒來啊？”

“是嗎，那可能……就是不喜歡……” 鄭欣怡為了照顧閨密的情緒，沒有將“你”字說出口。

“哼！”葉萱萱氣急敗壞回了一聲，校花氣質(zhì)瞬間盡失。

每個人都在隱藏著自己，在生活的舞臺上佩戴假面扮演著同內(nèi)心的自己不一樣的人。是因為害怕被孤立，還是想逃避某種情緒？在平靜的湖面下矛盾地掙扎。

比如雙子座的馬里奧。

此刻，少年正在南江入海口的碼頭上吹風，心中被黑暗保鮮的傷口，猶如夜晚的房間，打開，是一片無限遼闊的原野。endprint

他在自己的心上迷路。

沒有人會把平日里“感覺他全身上下都在散發(fā)陽光味道”的少年和此時的他聯(lián)系在一起。

他此刻一籌莫展。

自從父母出國把他丟在南江這個地方開始，孤獨便在他心中悄然生長。

因為看不清未來的路，所以一直都在隨風搖擺，如同海上孤獨的白帆。

他坐在堤壩上，晃著腳，冷笑了一下。

在一切皆是孤獨的地方，即便灑滿光明，孤獨仍舊是自己身上的溫度。

少年鼓著腮幫像小孩子一樣吹起自己的劉海，眼前的海，他也看得膩了，便起身，雙手插在口袋里向后轉(zhuǎn)去，余光里掠過一道影子。

在離自己不遠的藥店門口，一個送外賣的女生把車停下來。穿著護士制服的女孩們跑出來，少女小心地將外賣遞給她們。

衣著樸素，短發(fā)，臉上幾顆青春痘，由于臉黑反而顯得分外明亮的眼睛。馬里奧看得清楚，那是歐陽若愚。

“你們不是叫了八份嗎？怎么現(xiàn)在就七個人來拿？”少女一邊數(shù)著錢一邊問道。

“要這盒的好像剛才被人叫走了。”有人嘟囔了一句。

“哦。”歐陽若愚將剩下的那盒收起來。

這時一個四五歲模樣胖乎乎的小男孩跟著一個女人從藥店走出。

男孩盯著少女手里的外賣看，咬了咬手指。

“想吃嗎？”歐陽若愚問。

男孩點點頭，但嘴邊小聲地說：“可我沒錢。”

歐陽若愚隨即把餐盒遞到男孩面前，摸了摸他的童花頭，笑著說：“不用給錢，姐姐請你的。”

男孩的媽媽急忙做出掏錢的動作：“不給錢怎么好意思啊？”

“阿姨，您真不用給了，我走啦！”歐陽若愚擺擺手，迅速蹬上車回去了。

海風吹著發(fā)梢，光潔的額頭如同月亮。

馬里奧望著少女離去，好像對方?jīng)]發(fā)現(xiàn)自己。

他站在光線不明的地方，突然感到四周的暗被一種溫暖照亮。

4

蟬鳴一陣大過一陣，六月悄然間走到尾梢。暑假到了。

因為一個人在家忒無聊，加上天氣酷熱，老是吹空調(diào)，電表就跟吃了興奮劑一樣嗖嗖往上蹭。馬里奧心里過意不去，就跑去姑媽工作的超市當暑期工，賺點外快，同時也算進行社會實踐。

少年顏值太高，即便身上穿了極其難看、印有“XX超市”字樣的紅色馬甲，也沒能藏住他的鋒芒，瞬間就引來一堆女性顧客。她們從超市的各個角落匯聚到了男士日用品專區(qū)。

馬里奧常常被她們圍困，透不過氣來。

在當今時代，美少年真是世界的災(zāi)難。

鄭欣怡有時碰見了便奔過來替他解圍，直接來一句“都走開，他已經(jīng)有女朋友了”。

一旁的女生們聽到紛紛轉(zhuǎn)身離開，瞬間門可羅雀。

“快感謝我吧！”鄭欣怡得意說著。

“謝了啊，哈哈。”馬里奧笑了笑，“對了，你不應(yīng)該在圖書玩具區(qū)待著嗎？干嗎到男士專區(qū)？”

“來看看你不行嗎？”鄭欣怡放低下巴，隨即說道，“萱萱等會兒要過來。上次她請你看電影，你都不去，這回她來，你自己看著辦。”

鄭欣怡朝表哥做了個鬼臉后，隨即走開了。

不遠處，特地穿著新衣服的歐陽若愚跟閨密們正找尋著馬里奧的身影。

“丘丘，你確定他在這里嗎？”歐陽若愚問。

“當然，就他那張帥得能讓地球停轉(zhuǎn)一秒的臉，我絕對不會認錯。”甄處丘一邊說一邊努力張望著，“好像上次我來買東西的時候他站在那里。”

歐陽若愚和安蓓莉都朝著甄處丘指的方向看去，“男士護理”、“男士內(nèi)衣”等廣告牌字樣映入眼簾，便說道：“什么嘛，那是男士專區(qū)，即便他在那兒，我們也不好意思過去啊。”

這時，少女們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貨架后面走出來。

“啊，他出現(xiàn)了，就在那兒！”甄處丘叫了起來。

歐陽若愚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隨著不斷靠近的距離愈發(fā)清晰，而身體也自動向著那個光點白癡一般前進——人一旦懷揣某種目的都會這樣不自然吧？

歐陽若愚一邊想，一邊跟閨密們抵達光源。

“你們來買東西嗎？”馬里奧奇怪地看著她們，溫柔問道。

“是啊！”少女們異口同聲。

“要買什么？”少年又問。

“呃……”

姐妹們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突然歐陽若愚推了推甄處丘，甄處丘“哦”了一聲：“幫我爸買洗發(fā)水。”

“那你們要買什么？”少年微笑看著余下二人。

“我……幫我哥買襪子。”安蓓莉急中生智答道。

歐陽若愚想到自己身邊現(xiàn)在既沒爸又沒哥，只剩一個媽，情急之下便說：“我?guī)臀覌屬I衛(wèi)生巾！”

所有人訝然盯著她。

馬里奧呆愣住，臉上飛過一抹紅：“呃……可這邊是……男士專區(qū)。”

歐陽若愚自知犯了個天大的錯誤，不免用手捂住嘴巴。

真想此刻有個洞自己鉆進去。

“那接下來是我?guī)湍銈兲簦€是你們自己選？當然，歐陽若愚你那個東西我無能為力。”馬里奧笑道。

“你幫我們吧，我們都不了解的，辛苦啦。”

安蓓莉和甄處丘紛紛用少女做作的腔調(diào)說著。

歐陽若愚咬了咬牙，真想把之前說的一句“幫我媽買衛(wèi)生巾”狠狠扔進垃圾桶。

少年轉(zhuǎn)過身開始去拿產(chǎn)品，突然一個回頭，看了一眼歐陽若愚：“你今天衣服蠻好看的。”

歐陽若愚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用手比了比自己身上草莓花色的衣服，對方點了點頭。

少女像踩了油門一樣，腦袋里充斥著隆隆的轟鳴聲。她捏著裙角，由于太過高興，顧不得矜持只傻笑著。

安蓓莉和甄處丘都選擇跟正在發(fā)神經(jīng)的歐陽若愚保持距離，嘴角投來冷冷的一句：“就這點兒出息。”endprint

但很快，歐陽若愚的臉石化了。

葉萱萱出現(xiàn)了，身旁依然是鄭欣怡。

這對千年不變的組合又現(xiàn)江湖。

5

“喲，真巧，又見面了。”葉萱萱假裝親切地打了個照面。

歐陽若愚和姐妹們瞬間把臉別到一側(cè)，耳邊緊接著聽到鄭欣怡的聲音：“來買東西，還是來……勾搭男人？”

“你早上沒刷牙吧，嘴巴這么臭！”安蓓莉白了鄭欣怡一眼。

“你！”鄭欣怡試圖沖過去，被葉萱萱一把拉住。

“淡定點。”葉萱萱的語氣一向不急不緩，掃了一遍眼前的仨女生，然后視線落于歐陽若愚的身上的衣服，“經(jīng)過高人指點買的吧，但你怎么穿在身上還是老味道？”

歐陽若愚知道葉萱萱話中帶刺，嘴邊輕輕發(fā)出“哼”的一聲。

“也不看看自己，還校花呢，其實就跟交際花一個樣。”甄處丘不屑地說道。

“肥婆，你說什么？！”

鄭欣怡想幫閨密出氣，脫開葉萱萱的手沖出去，向前用力推了一下甄處丘。虛胖的甄處丘禁受不住，像山一樣倒了下去。

導(dǎo)火索就這樣被引爆，火勢頓時蔓延開來，女生們這下都顧不得形象糾纏在一起。

馬里奧沖上去制止，但畢竟無法分身，這邊阻止了，那邊又開戰(zhàn)了。

周圍購物的顧客們紛紛放下手中的物品，都圍上來欣賞“少女為愛搏斗”的戲碼。

超市監(jiān)控器里很清晰地放映著這一幕，沒過幾秒，保安和工作人員都跑過來了，包括敏芳姑媽。

“小怡，馬里奧！你們在干嗎？！”敏芳姑媽大聲叫道。

女生們的烽煙頓時熄滅。

“年紀輕輕的，竟然在超市里打架，真是不學好。保安，把他們帶走！”一個面色鐵青的中年男人厲聲喝道。

“都是小孩子，玩游戲呢。”敏芳姑媽朝同事和領(lǐng)導(dǎo)賠著笑臉，并對此時衣裳不整的女生們使了個眼色。

“是啊，叔叔阿姨，我們剛才在玩老鷹抓小雞。”

兩隊女生關(guān)鍵時刻都站到同一條戰(zhàn)線上。

在場的人員愣住了，紛紛投出奇異的目光打量著這些中學生。

“胡鬧！以后，別在這里玩了！”面色鐵青的超市領(lǐng)導(dǎo)說完，一臉嚴肅地走掉了。

圍觀的人群便都散了。

敏芳姑媽舒了一口氣，又看著眼前的孩子們，問：“你們剛才在做什么？真打架了？”

女生們都擺了擺手。

鄭欣怡此時開口說道：“媽，我們都是同學，今天剛好在超市遇到，太高興了就擁抱起來，然后……呃……可能監(jiān)視器角度有問題，把我們拍成打架的樣子，嘻嘻……”

“真的？”敏芳姑媽半信半疑。

“嗯嗯。”

女生們團結(jié)地點點頭。

敏芳姑媽沒多想，走開了。

一旁的馬里奧倒是一頭霧水，對眼前這群全宇宙最奇怪的生物捉摸不透。

很快，兩隊人馬整了整頭發(fā)和衣服，又擺出老死不相往來的氣勢，憤慨、尷尬、狼狽地離開超市，各回各家，各做各事。

熱浪席卷光的未來。

（未完待續(x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