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亞莉
(西安外事學院,陜西 西安 710077)
犯罪敘事對于人們來說有著普遍的吸引力,也是藝術創作者們深入分析、批判社會人生,表達價值觀念的一個常用的切入點。在由安德魯·戴維斯執導的《超完美謀殺案》中,敘事圍繞著一樁謀殺案展開,盡管謀殺案的策劃者自以為計劃周密完美、天衣無縫,然而謀殺實施起來卻不斷遭遇意外情況,兇手為了彌補漏洞而疲于奔命,最終使事態發展得不可收拾,甚至向著與計劃相反的方向發展。謀殺本身就是一個足夠吸引觀眾的題材,劇中人在犯罪和偵破兩種行為上的“貓鼠游戲”對觀眾而言是扣人心弦的,而冠之以“超完美”表面有言過其實之嫌,實際上這正是全片的精彩之處。除兇殺母題以外,電影又在人物關系的層層揭示中拓展了戲劇情境,以倫理關系來調整敘事節奏,使觀眾在獲取欣賞懸疑電影的緊張、刺激感的同時,又能感受到導演對社會暗流、對人在家庭中的生存狀態的思考。
首先有必要對《超完美謀殺案》的整體敘事稍作梳理。電影中,男主人公史蒂文·泰勒曾經在華爾街的金融業呼風喚雨,然而1997年的金融危機使他面臨嚴重的經濟問題,無法繼續維持自己看上去風光無限的生活。與此同時,他的妻子與他已是同床異夢。史蒂文發現妻子艾米麗與“畫家”大衛·肖有了婚外情。備感羞辱的史蒂文決定用50萬美金收買大衛,讓大衛殺死妻子,自己便可以繼承妻子的上億財產,從而一舉解決兩個問題。而不料這卻使他陷入更深的麻煩之中。一言以蔽之,電影講述的是一個“謀殺未遂”的故事,而基本脈絡則是由真相的隱藏和追尋構成。必須指出的是,《超完美謀殺案》是一部向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經典懸疑電影《電話謀殺案》致敬的電影。《電話謀殺案》影響了《超完美謀殺案》的劇情走向,同時,作為一部40年后的懸疑電影,《超完美謀殺案》則又對前作的敘事進行了調整甚至是超越。
《超完美謀殺案》保留了《電話謀殺案》中的主干內容(丈夫雇兇殺妻未能成功,妻子反而將行兇者殺死,丈夫重新布置現場,最終真相水落石出)和一些關鍵情節(丈夫自己給妻子打電話來制造殺人條件等)。這使得電影能夠在敘事上擁有懸疑性和流暢性上的保障,矛盾始終聚集在丈夫、妻子和情人三個人身上,妻子在明而丈夫在暗,妻子相對丈夫而言居于弱勢,即使是出軌,妻子也懷有對丈夫坦白的念頭,這使得觀眾能夠自始至終對妻子保持同情之心,也就能為妻子的安危而提心吊膽。除了在關鍵點上的相似之外,《超完美謀殺案》還有意在部分細節上顯示出和《電話謀殺案》的繼承關系。如兩個家庭的裝飾風格都有意使用了中國風,《電話謀殺案》中湯尼家中擺放著青瓷花瓶和白色的中式椅子,《超完美謀殺案》中艾米麗的衣櫥、換鞋凳等,艾米麗母親家墻壁上的畫也都是中式的。中式家具是一種西方中產階級富裕、有品位的象征,這也是丈夫的重要殺人動機之一。
但除此之外,《超完美謀殺案》又對前作進行了大膽的改動。丈夫、情人和妻子三個關鍵角色都被重新塑造。前作中的情人即推理小說家基本上是較為正面的形象,他和瑪戈的交往更多的是出于愛情,而在《超完美謀殺案》中,大衛則是一個劣跡斑斑、陰險貪婪的慣偷,他對艾米麗并無愛情,只是覬覦她的金錢。正是因為大衛有這樣的把柄被史蒂文掌握,他才不得不應允下殺人計劃;前作中丈夫湯尼始終冷靜、悠閑,在計劃失敗后迅速調整,幾乎將妻子逼上絕路,在警方面前擾亂偵查視線時也淡定自若,令人不寒而栗;而在《超完美謀殺案》中,史蒂文為了遮掩真相而狼狽不堪,最后已經無法顧及殺妻的目的,而為了洗白自己而手忙腳亂,警方在同他第一次交鋒時便對他產生了懷疑。而變化最大的便是妻子這一角色,這多少也是與40年后女性的社會地位得到了提高有關的。在前作中,妻子瑪戈是一個純粹的受害者和被拯救者形象,她對事情的真相既不知情,又無法思考,直到幾乎被送上絞刑架也無法自救,在日常生活中也只能困于家中,沒有任何社會關系。而艾米麗則是精通阿拉伯語,在聯合國工作的社會女性,她對自己的命運始終努力掌握,在意識到丈夫的財政有可能出問題后迅速去尋找銀行工作人員和偵探調查真相,當發現丈夫有可能謀害自己時果斷搬出家與閨密同住,甚至為了查清真兇身份而敢于獨闖貧民窟,憑借一口阿拉伯語贏得當地人的好感。而艾米麗形象的強化,也就導致了警察形象的弱化,警察從前作中的拯救者、恩人變為一個提醒者。女性已經不再完全依靠男性的解救。
《超完美謀殺案》在敘事上的戲劇感極強。首先是近似新古典主義“三一律”(classical unities)的結構。電影中全部事件的發生盡管并非在一晝夜之內,但是時間基本上都集中在三天之內,而場景則基本上全在艾米麗家和大衛住處兩處,情節則服從于“謀殺”這一主題。從一開始史蒂文夫婦參加晚宴,艾米麗和大衛相約次日吃午飯,到次日兩人約會,史蒂文上門挑明殺人計劃,再到晚上行兇,再次日大衛勒索、逃走、被殺,史蒂文回家,真相敗露、被殺,整個事件一氣呵成。由于殺人為敘事的核心,一旦計劃失敗,策劃者便迅速反目,大衛需要盡快勒索到一筆錢抽身,而史蒂文則要盡快殺死大衛滅口,死里逃生的艾米麗也迅速反應起來,這便使得劇情高度集中。時間上的嚴密也就導致了場景上的舞臺感,夫婦相處、史蒂文講述殺人計劃、殺人計劃實施、夫婦反目等全部是在艾米麗家進行的,艾米麗偷情、史蒂文尋找大衛等則全部發生在大衛住處。除此之外,偶爾插入夫婦二人的工作場所和街景。兩個場所的交換,帶有強烈的戲劇幕與幕有條不紊地轉換的意味。
并且,大量的人物關系和行動細節由人物的臺詞一一揭示,如艾米麗閨密曾經也喜歡過史蒂文,史蒂文對艾米麗的求愛不乏虛榮之處;又如史蒂文在短短幾個小時中策劃出的看似無懈可擊的假冒小偷入室的殺人計劃等,這些臺詞都造就了觀眾的審美期待,觀眾的心理在不斷被滿足的同時又得到延宕。如大衛的真實身份和經歷經由史蒂文之口被揭示出來,觀眾在期待兩個男人針鋒相對之前,在心理上又多了一層對大衛本人的探究欲望,觀眾會疑惑史蒂文說的是否是真的,大衛與之前的有錢婦人的關系發展到什么地步,他對艾米麗到底有無真心等,盡管這是電影,但是舞臺張力已經足夠。
如前所述,《超完美謀殺案》在敘事上帶有非常鮮明的戲劇結構,是一部帶有話劇意味的電影。然而其畢竟是電影,這也就使得《超完美謀殺案》可以突破舞臺劇的局限。這種突破主要表現在敘事的互文性(intertextuality,也譯為文本間性)上。互文性原本是一個由索緒爾提出的現代符號學的概念。而在電影藝術中,互文性則可以為一種敘事的對照和意義的多重性。
互文性首先體現在蒙太奇鏡頭的運用。由于不必像話劇一樣給觀眾在長時間內展現一個固定的場景,電影可以將兩組發生于不同場景、不同角色的鏡頭交替剪接起來,從而提供給觀眾一個更為立體的情境,兩組鏡頭之間互相對照,最終共同指向一個意義。在電影中,艾米麗偷情一段和史蒂文收到經濟形勢不妙信息的一段,就是這樣的蒙太奇。觀眾可以看到艾米麗與大衛甜言蜜語、肌膚相親,處于極度的歡愉快樂之中,此處場景為大衛在布魯克林一座廢棄大廈里的混亂的工作室兼臥室;另一處場景則是史蒂文豪華的辦公室,然而他眉頭緊鎖,因為其幕僚不斷向他匯報慘淡的經營狀況,從臺詞和史蒂文的表情中觀眾不難得知,史蒂文已經陷入絕境。兩個場景交替出現,共同指向的便是史蒂文決意殺妻的動機——僅僅是其中任何一種情況出現,都不至于讓他萌生如此極端的念頭,與艾米麗和平地離婚分手他同樣能獲得一定的經濟補償。而電影中曾經明確提及,殺人的兩大動機一是金錢,二是紅杏出墻帶來的仇恨,當兩件事同時發生時,史蒂文注定要走上一條犯罪的不歸路。這種處理方式使得電影中的戲劇沖突更為合理。
其次是內涵的互文性。根據朱莉婭·克里斯多娃的闡述:“任何文本都是一種互文,在一個文本中,不同程度地以各種多少能辨認的形式存在著其他的文本:譬如,先時文化的文本和周圍文化的文本,任何文本都是對過去的引文的重新組織。”①文本是一個開放的體系,在其中,除引用、抄襲等外,戲擬、重述、隱喻等也都是互文性的表現方式。電影亦不例外。電影中的所謂“超完美謀殺案”實際上存在兩重含義,第一重指的便是史蒂文的殺妻計劃,而第二重則是艾米麗的殺夫事件。如前所述,史蒂文的計劃漏洞百出,最后還死于妻子之手。電影中艾米麗兩次殺人,而這兩次全部都是在法律框架內的正當防衛。第一次如果說還是純粹的意外之下的反擊,第二次便帶有“謀殺”意味了。以常理而言,艾米麗在拿到錄音帶后可以鎮定地與丈夫周旋后報警,而艾米麗卻選擇了拿起手槍,激怒丈夫,隨后兩個人廝打,就在搏斗之中,艾米麗開槍打死了史蒂文。正如她所計劃的,這一次殺人也是可以脫罪的。而來處理這次事件的依然是阿拉伯警官穆,艾米麗再一次利用了穆對自己的好感。盡管火眼金睛的穆明白艾米麗有故意殺死史蒂文的嫌疑,但是出于對艾米麗的同情依然主動提出了這還是一次正當防衛,并且意味深長地對艾米麗用阿拉伯語說了一句:“祝你好運。”導演所想表達的是,展現給觀眾的、精心設計的謀殺永遠不可能是最完美的謀殺,反倒是艾米麗這樣看不見的謀殺才實現了“完美”。這里的完美不僅僅指的是艾米麗沒有受到法律的懲罰,而是指一種在程序正義和結果正義上的兼顧。從法律的角度來說,如果史蒂文沒有預謀殺人,隨后又惱羞成怒地對艾米麗施加暴力,那么他就不會使艾米麗完成正當防衛;而從公義的角度來說,盡管艾米麗出軌在先,但罪不至死,史蒂文為了謀奪遺產而雇兇殺人,最后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施害者變成了受害者,這是符合觀眾的道德判斷的。
而電影中死去的另外兩個人,一個是大衛的朋友朗尼,一個則是大衛,兩人都是沒有道德底線,為了金錢可以輕易對他人起殺心之人,對于死于非命的結局,這兩個人也完全不是無辜的。對于觀眾來說,史蒂文的殺妻計劃是一個“前文本”,觀眾已經默認這就是所謂的“超完美謀殺”,然而直到電影的結尾,觀眾才得知“超完美謀殺”的指向早已被悄然轉化。在對這一道德判斷沒有異議的情況下,觀眾對于艾米麗是何時識破丈夫陰謀,何時起意殺人則爭論不休,這則是電影文本處于“再生產”狀態的體現。
《超完美謀殺案》取材于希區柯克的《電話謀殺案》,而又對后者進行了更加符合時代精神、更一波三折的超越。電影以戲劇性的敘事結構保證了敘事的緊湊,同時又以互文性的敘事幫助觀眾更好地理解片中人行為的動機,盡管電影的主要看點是緊張的罪案偵破故事,但從其中的價值判斷和敘事上的因果報應中,又不難看到導演在宿命意識上的超越視野,對于劇中各有過錯和罪惡之人,電影都在不動聲色之間予以較為巧妙的批判。對經典電影的翻拍早已為人們司空見慣,然而懸疑電影由于最終懸念的破解,是較難進行再創作的。而《超完美謀殺案》則完成了一次“超完美”翻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