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佳
(鄭州升達經貿管理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0)
含蓄美是審美文化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東亞審美中崇尚“含而有致,蓄而不露,言詞已殫,意味無窮,是為含蓄”。而西方以拉康為代表的哲人們則主張“意義大于言辭”,盡管其批評的對象一般為文學作品,但在電影這一門直觀可視的年輕藝術中,含蓄也同樣是一種重要的表現手法,甚至有時也是衡量一部電影藝術造詣的標志之一。
而日本文化中,由于一直有著對“幽玄”美的追求,其文學與電影作品中也往往有著隱而不露,意在言外的審美情趣。而巖井俊二則是當代日本導演中最熱衷于表現浪漫、唯美風格者,就目前而言,巖井俊二始終保持著一種自覺地對審美特征的統一,其作品《四月物語》(AprilStory,1998)便可以視作巖井俊二對日本傳統幽玄美學進行傳承的代表作。在《四月物語》中,巖井俊二用鏡頭為觀眾編織了一段一唱三嘆的感情故事。當中國電影批評者們致力于構建較為系統、較為清晰的東亞電影審美理論之時,我們對于這部電影對含蓄美的追求,有必要給予一定的關注。
《四月物語》的含蓄美,首先是體現在電影中主人公情感類型的含蓄上的。巖井俊二極擅長把握青春題材,其《情書》(LoveLetter,1995)、《花與愛麗絲》(Hana&Alice,2004)等電影無不體現著其對青年人情感和生活細致入微的觀察。而同樣是表達對青春情感的追懷,巖井俊二又能辨別其中的區別,如《情書》重在表現人物情感清新美好的一面,《夢旅人》(PicNic,1996)偏重表現青春情感夢幻而純真的一面,《關于莉莉周的一切》(AllAboutLilyChou-Chou,2001)則重在表現青春情感的殘酷與疼痛?!端脑挛镎Z》中的情感類型則是接近于《情書》那類的。
《四月物語》表現在情感類型上的含蓄美首先體現在巖井俊二選擇了一段屬于青年人的愛情,具體來說,是某種少女懷春式的愛情,它帶有其余年齡段的男女之情少有的美好和真摯;其次,這一場愛情是一段單戀,這也就使得它與其說是女主人公對某個具體之人的向往,倒不如說是一種具有普適性的對愛情的向往;最后,這一段單戀至電影結束時也未訴之于口而是被女主人公收斂、珍藏于內心中,她既以克制將情感束縛于自己心中,又早已將情感揮灑到了所見所聞的云淡風輕中。盡管電影中的男主人公所捕捉到的僅僅是一絲微妙的情愫,而銀幕前的觀眾早已對女主人公的感情有了較為深刻的體味,這種信息的不對等使觀眾能在窺見人物心靈隱秘的同時,讓電影具有“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藝術感染力。
在電影中,女主人公榆野卯月之所以要考到武藏野大學,完全是因為在高中時她曾經暗戀學長山崎。而榆野所了解到的信息便是山崎考上了名校武藏野大學,從此,高校手冊上的武藏野大學成為榆野摩挲、憧憬的對象。在山崎畢業后,一個東京的朋友專程跑來北海道告訴她山崎現在在一個名叫武藏野堂的書店當兼職售貨員。東京從此就以“武藏野大學”和“武藏野堂”兩個符號成為榆野向往的地方,她曾經無數次地默念著“武藏野”三個字。并且在愛的驅使下,讓自己從一個原本成績惡劣的女生到成為武藏野大學的新生、家庭的驕傲,這對于榆野來說,無疑是一個“愛的奇跡”。而這個奇跡并不指向結果。電影結束于大雨滂沱中榆野從山崎處借來一把紅傘,巖井俊二并未交代兩人是否交往。巖井俊二試圖讓觀眾明白,對于榆野來說,與其說她喜歡的是山崎學長這一個具體的對象,倒不如說她是沉浸在自己單方面默默付出情感的感覺中,而山崎只是恰好被她選擇用來投射情感的人,在不期待任何結果時,榆野也就不必背負任何壓力,對于榆野而言,這份幸福是獨享的、永久的。
而這種欲說還休的單戀也反映了感傷主義之美。巖井俊二的電影往往都滲透著生命意識。相對于《情書》而言,《四月物語》的生命主題并未如前者般高揚,但電影的生活境界同樣被導演上升到了生命境界,電影中的愛情、友情等情感(包括榆野在考上大學前后的得意與失意等)都與巖井俊二本人感傷生命短促、微妙、不可把握的意識有關,這也是《四月物語》中多次出現櫻花、飄雪等美好卻短暫的物象的原因。整個單戀過程承載的是榆野的情感與個性,其中不能說沒有某種苦惱、彷徨,但是巖井俊二并沒有任由這種苦惱與彷徨發展為沉郁和悲涼。相反,電影中的榆野在保有自己的那份情懷的同時,又投身于自己的大學生活中,如結識了友好的鄰居和閨密,參加了釣魚社團,租了自行車走遍東京的大街小巷等,山崎在不經意間成為一個讓榆野走向更完滿生活的引領者。
在電影情節的處理上,《四月物語》同樣體現出對含蓄美的追求。首先是在電影的架構上,在電影60余分鐘的時長中,前47分鐘巖井俊二都在不慌不忙地介紹著榆野在東京的大學生活,而直到電影的最后三分之一處,才解釋了榆野離開北海道故鄉,來到舉目無親的東京,并就讀于武藏野大學的原因。前面47分鐘的鋪墊已經給予了觀眾一個真實、自然的情感氛圍,這40分鐘的諸多視覺形象已經充分地交代了榆野在東京生活的地理位置、學校的景物等,榆野膽怯、善良、羞澀的形象也已經漸漸豐滿起來,這些散文詩式的表達調動的并不是觀眾的思維,而是觀眾的感官與回憶,但也有可能會讓觀眾因為電影缺乏故事性而對電影失去興趣。于是從第47分鐘開始,電影以騎著單車,穿著高中校服在綠色原野上飛馳的榆野進入到回憶階段。通過旁白讓觀眾了解到整部電影的“前因”,最后再以一場大雨交代了“后果”。電影的含蓄藝術是否到位的關鍵往往在于高潮與結尾兩個部分。而電影則將二者合二為一,即在結尾時,兩人終于開始了對話,榆野鼓起勇氣問山崎是否還在樂隊,分手時榆野原本不好意思借用山崎給她的傘,但在回到學校發現雨非常大之后,在一個老先生的幫助之下回到書店從山崎那里借來一把紅色的、有點破損的雨傘,撐著這把雨傘的榆野容顏清麗、笑容溫婉,意識到自己創造了奇跡。滂沱的大雨與主人公愛的囈語避免了電影自始至終的波瀾不驚,同時也并不違背整部電影含蓄的基調。
其次是在電影圍繞著主題展開的各項細節上,巖井俊二巧妙地設計了一些或溫馨、或令人忍俊不禁的細節。如榆野還在高中時,她的朋友來告知自己巧遇了書店中的山崎,這個朋友甚至專門買了一本書,在一晃而過的鏡頭中可以看到朋友還讓山崎為榆野包了書皮,這里體現了朋友的貼心與仗義。又如,在榆野一個人看電影時,誤以為旁邊一個男性借助放映室的黑暗欲行不軌,這里也體現了榆野的單純和敏感。電影以這個男觀眾彎腰,再起來擦手的鏡頭(實際上是撿一個滾到榆野腳下的易拉罐)也傳遞給觀眾這種基于榆野視角的誤解。這個男觀眾后來發現榆野遺忘在座位上的東西后追出去送還榆野,并對榆野揮手告別。由各類配角人物以及大量細節組成了一個不乏溫馨、毫無渾濁的世界。而這些細節的意義都是需要反復觀看電影才能品味出的。
影像語言也是語言的一種,影像語言與語言的區別就在于,其表意是不確定的,是多意性的,觀眾在初次觀影時未必能詳盡了解導演的深意,這種影像語言本身的局限性卻恰恰暗合了含蓄美中不能使創作者意圖一覽無余的要求。
在人物塑造方面,巖井俊二并沒有用過多的影像語言來展現山崎帥氣、英俊的一面。恰恰相反,在觀眾看來,山崎只是一個普通的,只是有些清秀的男生。然而也正是這樣一個平凡的男生,能夠喚起觀眾心中有關于懵懂愛戀的秘密回憶,從而使整段感情具有一種令人神往的親切感。在電影中,山崎是一個被符號化的偶像式人物。電影中反復出現的便是山崎彈吉他的側影,并且這個側影從視覺上來說是蒼白、遙遠,有些失真的。一方面,這是符合現實中的山崎與榆野的交往狀況的。在高中時代,兩人并沒有什么交集,山崎多次在書店見到榆野后還不能確定地叫出她的名字來,而只是試探性地問她以前是不是和自己一個高中。榆野對于山崎是始終保持了一定距離的,這就使得山崎留在她心目的印象實際上并不豐富。另一方面,這也是符合榆野的心理狀態的。對于榆野來說,她所迷戀的山崎已經不僅僅是現實生活中的山崎,而是一個無數次被她的想象和記憶塑造過了的山崎,只有這樣一個遙遠的山崎能夠給予榆野某種曖昧、喜悅而又不可言說的慰藉。因此,那個彈吉他的人影,實際上是榆野埋藏在心底的,時不時會拿來反芻的剪影。
相比起山崎形象的模糊化處理,巖井俊二則精心打造了支撐起整部電影敘事的女主人公榆野的形象。整部電影幾乎可以等同為一部榆野大學生活的紀錄片,這種“紀錄性”一方面表現在對于榆野的跟蹤性拍攝,榆野的活動成為占電影篇幅絕對優勢的內容之外;另一方面則表現為榆野形象給人的真實感。大學新生的身份與天生羞澀的性格造就了榆野始終保持著一種素樸淡雅、與世無爭的形象:總是穿著白上衣、白色長裙與白色球鞋,長發則或是自然地披散著,或是簡單地扎起。而其活動范圍也幾乎都局限在租的房子、學校以及書店這三點一線中,聯結這三點的則是榆野的自行車。一言以蔽之,巖井俊二賦予榆野這一形象的是一種渾然天成的清純之美,這種美感是符合電影給觀眾的整體觀感的。這種影像語言具有極為重要的作用,在《四月物語》并不以深刻的情節來吸引觀眾時,主人公的形象就成為那個給予觀眾清晰記憶的元素。
在“戲中戲”中,影像語言同樣發揮了提供暗示、自由聯想的作用。在《四月物語》中,巖井俊二不惜在中間使用了約5分鐘的時間來表現榆野一個人看電影的情景。相較于《四月物語》中人物臺詞少,畫面色彩具有朦朧美和表現力,人物情感內斂不同,榆野看的黑白電影《活著的信長》中則充斥著兩個武士有關本能寺的密集對話和夸張的面目表情,在第三者織田信長加入進來之后則又多了花哨的打斗鏡頭。在巖井俊二有意識地對黑澤明20世紀50年代作品的模仿之下,觀眾可以很明顯地看出這部關于織田信長的歷史片(這是一部巖井俊二虛構的影片)的年代感。這也是為何放映室里只有寥寥四個人的原因。從表面來看,這一段“戲中戲”無論在內容上,抑或是影像風格上,對于整部《四月物語》來說都是突兀的、不和諧的,但是若結合前后情節以及主人公的心理狀態,就不難理解巖井俊二的意圖,當時的榆野多次詢問過書店的開關門時間,看電影只是她消磨時間,以守候山崎上班的一種方式。在長期保守單戀秘密的壓抑狀態中,她需要一定的娛樂排遣。對她來說,電影演的是什么并不重要。這也就是為何在誤以為旁邊觀眾在進行猥瑣行為后榆野放棄看完電影而奪路逃走的原因。
巖井俊二擅長將人們日常生活中的平淡而又具有美好的方面與藝術相結合,在講述他人故事的同時,傳遞出一種幾近未經修飾的、簡潔的美感,并喚起觀眾對自身過往歲月唯美一面的追憶?!端脑挛镎Z》是一部典型的帶有巖井俊二“作者”式印記的電影。整部電影并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然而電影以極具含蓄美的情感類型選擇、情節的處理以及影像語言的運用,完成了一個具有親和力的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