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亞麗 黃之娟
(東北農業大學文法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40)
電影《金陵十三釵》票房達到6億元,票房大賣的同時在口碑方面卻引起極大的爭議,無論是電影還是小說,《金陵十三釵》對女性生態的考察和表現,含混了離散文學的特征,具有雙重視野的深邃和游離,天然地具有爭議性。而莫里森的小說《寵兒》在1998年被改編成電影《真愛》,和小說一樣,電影講述了19世紀中葉美國內戰時期的黑人歷史,尤其對美國黑人女性在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雙重壓迫下的悲慘命運進行了淋漓盡致的刻畫。在表現形式上,電影《真愛》比小說《寵兒》更富于感染力和影響力。本文即以《金陵十三釵》和《真愛》為例,對電影敘事下的女性生態困境離散現狀進行研究。
《金陵十三釵》和《真愛》都是圍繞女性生態困境展開的光影敘事?!督鹆晔O》講述了躲藏在美國教堂中以玉墨為首的秦淮女子煥發出人性的光芒,舍生取義,以優雅和決絕的女俠之風代替女學生赴日本人的宴席。《真愛》則講述黑人女奴塞絲為了讓自己的孩子擺脫做奴隸的悲慘命運,將孩子的喉嚨割斷后下葬,并將孩子取名為“寵兒”。18年后寵兒化身少女,糾纏母親,摧毀了母親穩定和回暖的生活,討要母親對孩子的愛,最后在愛與恨的交織中重新獲得自由的悲劇故事。兩位作家都處在美國主流社會文化價值體系之外,共同具有對美國文化的批判性思考,以及對自身文化的認同和反思??梢哉f兩位作家的文化認知和文學創作有著離散文學的特征,《金陵十三釵》和《真愛》具有文學研究的基礎和可能性。
“離散”是指個體進行的跨族群、跨國家、跨文化的流轉和散布現象,離散文學是指在異地空間、跨文化屬性的離散群體表現生活狀態、表達思想情感的文學創作。美國華裔文學就是散居在美國社會、生活并居住在美國的華裔作家所書寫的他們在美國的生活經歷、情感體驗的,具有顯著離散特征的文學作品。從文化身份的角度而言,“華裔性”是美國華裔文學的根本特征。
美國黑人散居在美國主流社會的邊緣,在悠久的歷史、生活的積淀以及長期的斗爭中,創作了獨特的黑人文學作品。美國黑人文學作品敘述了黑人族裔的生存和生活以及不息的戰斗精神,同時對美國文明做了無情的揭露與批判,成為美國文學史上的重要組成部分和一個重要成就。美國黑人的雙重意識是黑人文學作品的重要特征,黑人運動領袖杜波依斯在《黑人的靈魂》中認為,生活在美國的黑人具有“兩個靈魂、兩種思想”。因此,黑人文學也表現出強烈的離散文學特征:黑人在販奴運動中被強迫遷離非洲散居在美國各地,在時間的磨礪下,黑人在當下的歷史境遇中,無法獲得應有的身份認同,是因為缺乏文化自信,同時,處于強勢地位美國白人文化,又對處于迷茫狀態的黑人產生著浸染、侵入、吸引,這讓美國黑人不知所措的心態不斷加重。[1]所以美國黑人文學作品既有對“美國夢”的期盼,表現出對美國主流社會、文化的認同和主動融入;也有對非洲歷史、文化、民族精神、宗教信仰的堅守和追求。
美國華裔文學和美國黑人文學表現出離散文學的共同特征,如都是對處于美國邊緣地位族群人們的生產生活的表現、一定程度上表現出對美國主流社會的批判、共同關注文化身份歸屬問題以及反對種族歧視、關注女性問題等。生態女性主義批評與離散文學(美國華人文學和美國黑人文學)表現出高度的契合。生態女性主義認為,在生態環境的壓迫中,人類、男性/白人、美國等處于金字塔的頂端,構成了人類中心、男性/白人至上、美國主體等宰制系統,形成對自然、女性、黑人/華裔、非洲/中國等的壓迫。以此作為前提,多年來,興起的女性生態主義者,總是試圖對壓迫系統中的情感、自然和女性等要素進行重建,從而達到對理智與情感、人類與自然、男性與女性等各種矛盾體進行醫治的目標,這就是近年興起的“地球醫治”。生態女性主義者認為,只有這樣,非裔/華裔與白人、女性與男性、人與自然、個體與體制等關系才能實現最終的平衡,這樣,世界就會處于一種和諧發展的狀態了。
嚴歌苓就是離散文學的代表,她的作品顯示了離散文學的氣質和特征,她主要圍繞散居美國的華裔移民的生活進行文學創作,表現這些移民的命運,她的作品《天浴》獲得美國影評人協會獎,TheBanquetBug(《赴宴者》)獲華裔美國圖書館協會“小說金獎”,《扶桑》獲評美國《洛杉磯時報》年度十大暢銷書,這些獎項說明嚴歌苓已經被美國文學界所認可和接受。
《金陵十三釵》既表現了嚴歌苓文學創作的離散特征,又充滿了嚴歌苓對女性生態困境的強烈關注。嚴歌苓并不認為《金陵十三釵》是她最好的小說之一,但她說,她的這部小說是她認為非寫不可的作品。她說,她也不知道為什么,人在異國他鄉,就會對自己的種族產生一種“自我意識”,這種對族群的“自我意識”讓她對中國人與其他民族之間的一切故事,都有著十分敏感的傾向。[2]眾所周知,南京大屠殺是中華民族永遠的痛,《金陵十三釵》中南京大屠殺殘酷的影像刻畫以及情感宣泄,就是嚴歌苓這個離散在美國的個體對華夏種族、族群的敏感、關注和認同,或者說只有作為離散于美國的嚴歌苓才會有電影中的獨特視角和獨具的思考。同時嚴歌苓說過,“戰爭中最悲慘的犧牲總是女性。女性是征服者的終極戰利品。女性承受的痛苦總是雙倍的……這個故事是獻給TheRapeOfNanking(南京大屠殺)中的女性犧牲者的”[3]。從嚴歌苓的話語中能夠透視其對女性生態困境的情感關注和表現視野,基于此,才會有電影中展現的妓女崇高、唯美的畫面和感動。
《金陵十三釵》中運用獨特的電影語言表現了離散視角下的特殊女性群體。在中國,妓女一直被綁架在道德的恥辱柱上,是被輕謾與侮辱的對象,道德瑕疵使人忽略了她們人性中善與美的光輝。電影《金陵十三釵》則突破了中國人對妓女的固有認識,以遠離中國的離散視角對東方女性身體的美加以突出,并加以渲染,深入展現了以玉墨為首的秦淮女子的良善和任俠的特點。在《金陵十三釵》中表現女性身體最美的一個鏡頭就是14名妓女的集體展示,在教堂的中間,陽光透過玻璃牽引觀眾的視線集中在這些女子身上,她們的旗袍貼合身體,胸線和腰線凸顯,身姿優美、歌聲婉轉,鏡頭在遠近之間細細展現出每名妓女的優雅與從容。在離散視野下,這些妓女洗脫了道德的骯臟,回歸正常女人的身姿優美和儀態從容。在對妓女身體之美的渲染下,電影進一步引導觀眾去關注這些女子人性中的善良與任俠。這些秦淮女子原是社會道德視野中的下等人,但這些下等人頂替女學生換上旗袍那一刻,在觀眾及世人眼中她們同時換回了女性身份的認同,復歸純潔,本性良善熠熠閃光,甚至閃耀著尚義任俠的光環,成為戰爭中與李教官相呼應的巾幗英雄。
電影中以離散視野對東方女性的重塑,也是對女性生態困境的深刻揭示。在戰爭的威脅下,妓女和女學生都是待宰的羔羊,命運飄萍,但以書娟為首的女學生依然要與以玉墨為首的秦淮女子們保持距離,甚至不愿與她們共用一個馬桶。玉墨們的困境在于,被男性蹂躪的身體帶來后天的身份缺失,致使她們不再女性,只能是煙花女子、風塵女子,是可以被侮辱和損害的對象。玉墨們只能以 “不以為然”來填平差距,欺騙自我。在電影中玉墨們證明自己“女人”的地位,贏得尊重的唯一途徑就是做一件“頂天立地的大事”——優雅赴死。 惟其如此,才能被世人所認可,才能回歸“質本潔來還潔去”的本我。 電影最后的畫面定格在玉墨們最開始有說有笑走進教堂的情景,在這里電影進一步延伸并加強了觀眾對玉墨們回歸女性身份以及對她們人性光輝認可的共鳴;同時書娟獨白中說之后再也沒看到喬治和那12個女子,但觀眾知道玉墨們的悲慘結局,因此感情得到了升華。然而玉墨們深刻的悲劇就在于此:她們需要付出自己的身體,繼續被日本兵(外族男性)蹂躪,才能洗掉被嫖客(中國男性)蹂躪帶給自身道德瑕疵,從而獲得觀眾的同情以及世人的尊敬。因此,玉墨們的生態困境在于是一條通向死亡的單行路。
美國是一個典型的移民國家,盎格魯-撒克遜裔美國白人是美國國民及美國文化的主體。隨著19世紀販奴運動進入美洲的黑人族群一直散居在美國,文化上處在美國主流文化價值體系的邊緣地位,時至今日美國對黑人的種族歧視事件依然時有發生。莫里森是第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黑人女作家,成為美國黑人的代表。莫里森的文學世界始終圍繞黑人/黑人女性來展開思考,她認為黑人女性受到種族、性別以及文化等多個方面的重壓,造成了主體身份的缺失。小說《寵兒》就是通過“為了愛,母親殺死女兒”的荒誕題材,深刻地表現了美國黑人/黑人女性的生存困境,塞絲的悲劇就黑人/黑人女性面對生存與死亡倫理際遇的無奈選擇。
《寵兒》于 1998年改編成電影《真愛》。改編后的電影忠于原著,電影的光影畫面盡量與莫里森的小說相貼近,人物形象塑造、角色對白選擇、心理世界刻畫、鏡頭畫面控制以及表現主題思想等方面都原汁原味地體現了美國黑人的真實生活,可以說《真愛》就是用電影語言對《寵兒》進行的立體、鮮活的再詮釋,電影上映后在美國引起了廣泛的關注,黑人問題再次引發爭論。電影通過廣角、閃現、重疊等多種碎片鏡頭,對塞絲的奴隸經歷進行了著重渲染,這其中包括用鐵鏈子穿掛起來的奴隸、血肉模糊的身體,這就是塞絲經常要承受的苦難之一。[4]而這些痛苦早就深深印入了塞絲記憶深處,折磨著她,徹底摧毀了塞絲道德價值體系的底線。這些直觀的痛苦也震撼著觀眾的承受底線,在為塞絲殺死寵兒進行鋪墊的同時,也引發了觀眾對黑人女性生態倫理困境的重新認知和思考。在塞絲看來,死掉的寵兒比做活著的黑人女奴要幸福,所以塞絲親手殺死寵兒,令人驚心動魄的倫理悲劇血淋淋地展現在觀眾面前,成為電影的核心部分。電影用色調渲染了塞絲與寵兒間的悲劇氛圍,用視覺效果直接呼應人物心理世界的變化。電影還用大量閃現的畫面,向觀眾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塞絲生存中所面臨的艱難。[4]塞絲的悲劇不僅表現出黑人女性的生態倫理困境,還表現出了黑人族裔的離散性特征。相對比較晚近進入美國的華裔而言,美國黑人已經在美洲生息繁衍,代際流傳,所以美國黑人族裔的離散特征,不是華裔群體那樣明確和清晰,非洲地理已經是遙遠的彼岸,非洲歷史和文化也只在口耳相傳之間,美國黑人既不愿徹底剝離黑人文化特征,又無法全部融入美國主流文化體系,因此他們的離散特征主要體現在“兩個靈魂”沖擊之下的無所適從。電影中的婆婆薩格斯就是典型的代表。一方面,薩格斯本是黑人社區的精神領袖,堅守傳統黑人文化,熱愛生命;另一方面,她卻沒有阻止塞絲違反非洲倫理文化的行為,放任塞絲殺死寵兒。兩個方面的沖突暴露了薩格斯所秉承的文化價值體系的動搖,以及行為價值取向的茫然無措。對薩格斯而言,既不能放棄黑人的文化倫理觀念,也無法繼續堅守傳統文化倫理,薩格斯的選擇是艱難的,無所依照也無從選擇,最后憂郁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