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彬 趙 楠
(吉林農業大學,吉林 長春 130118)
基于電影載體的鄉土敘事的根源,在學界有一種聲音,認為是發自鄉土文學,“真正的鄉土電影出現在以臺灣本土作家集體創作的小說為藍本拍攝的一系列電影中”[1]。也有一種說法,認為中國電影的鄉村想象,來源于20世紀中國本土化的政治和藝術思潮流變。[2]鄉村是農耕文明社會繁衍生息的鏡像,年代升騰變化讓鏡面折射出了傳統的形成與變化,在電影的視覺影像表現中,民俗文化得以傳播和記憶。史博公提出將鄉土民俗元素運用于電影創作中,其基本主張是:將民俗事象有機地、適當地、持續地運用于電影創作當中,是我國電影追求民族化的必由之路。[3]在民俗領域中,涉及了武術、戲曲、飲食、方言等,從影視專業理論研究角度為中國電影的鄉土敘事提供依據。
回溯中國鄉土電影記錄,諸多影片引導人們在行跡于各地的鄉土鏡像中辨析民族傳統的走向。《黃土地》《大紅燈籠高高掛》中陜北的自然黃土風貌、《圖雅的婚事》中草原上的生活狀態、《云水謠》中閩南的客家土樓、《邊城》中湘西干欄式吊腳樓、《青春祭》中的滇西南西雙版納風景,在極具鄉土屬性的景象中,電影文本再現和表現著鄉土電影的審美價值。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這樣說道:“土地這位最近于人性的神,老夫老妻白首偕老的一對,管著鄉間一切的閑事。他們象征著可貴的泥土。在《一曲難忘》的電影里看到了東歐農業國家波蘭也有這類似的風俗,使我更領略了‘土’在我們這種文化里所占和所應當占的地位了。”[4]從電影創作角度來講,鄉村文化成為電影創作的文化來源。“中國傳統村落文化,不僅存留了作為中華民族文化的基本內核精神,而且是我國傳統文化中‘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人文理想最具基礎性和根本性的文化依托。”[5]將電影符號與中國鄉土建立關聯,從影像符號單元到場域構建,逐步傾注對傳統文化、人性、城鄉對沖的表現,是中國電影文化開拓出的獨特領域。
電影取名《百鳥朝鳳》(SongofthePhoenix),由流行于中原之地的漢民族嗩吶曲調貫穿整部影片,樂曲中有各種鳥鳴叫的擬聲,旋律起承轉合間表現對鳳鳥的膜拜與敬意。導演吳天明將原來用在喜樂環境中的歡快的曲調“百鳥朝鳳”,定義為對死者祭奠中的最高規格敬拜,還原了嗩吶文化的傳統,因為該曲最初為《楚樂》,就是在喪葬期間吹奏的,后來自宋代以來在蓮花落等旋律影響下具有喜樂的特征。在文化溯源中,用“百鳥朝鳳”的核心意象構建了影片象征蒙太奇敘事的基石,由此之上形成多重象征呼應的影視符號體系。
鳳,是古代漢族神話傳說中的鳥王,其至高無上的地位是因德而生,隨之得到天下依附、百鳥齊鳴追隨,鳳的意象存在及其在中國文化經久不衰的傳播是具有民族精神象征意味的。導演吳天明將“百鳥朝鳳”的精神意象賦予時代內涵,即在浮躁的現實功利主義盛行的年代,在外來文化沖擊的洪流中,中國傳統文化和民間藝術應有“鳳”的精神堅守。這種堅守,猶如一種文化引導之勢,正像百鳥對鳳的追隨,不是壓迫和約束的驅趕,而是源于內心的尊重和敬畏,才會煥發出民族文化和精神的復興。
《百鳥朝鳳》意象的又一重象征釋義,就是借助百鳥朝鳳的傳統故事構筑了影片中的文化生存空間。歷史傳說中將鳳鳥與五行之間建立敘事聯系的記載。在此基礎上,吳天明導演將小說原著肖江虹的作品由貴州移入他擅長表現的西部敘事領域,在小說文本中的村落布局基礎上建構具有中國文化承載意義的鄉土敘事關聯。運用中國傳統文化的“五行”布局村落中的地理環境,同時也確定了生于斯、長于斯的鄉民們的視野和精神信仰,在小國寡民的鄉土社會中,禮俗秩序暢行于其間,縱橫于有章可循的格局中。
百鳥朝鳳的故事原型和曲調旋律,都在張揚“鳳”獨具德行,獨有與眾不同的價值存在,其他的鳥是附庸者和追隨者,曲調中也是起到和鳴作用,基于敘事緣起建立了獨立的以“個體”形象出現的精神領袖。在中國傳統文化中,集體無意識記憶中傾向于“眾”的無差異化的生命關系,“單”或“個”的意象的出現就被賦予了獨特的文化傳播價值。“鳳”也不例外,其身上的勤奮、奉獻、堅守精神被從神話傳說中挖掘出來,在影片中繼續貫穿和發揮象征蒙太奇作用,使與“百鳥朝鳳”嗩吶文化傳承息息相關的人物,都獨具與“鳳”相似的精神氣質,要獨自擔當和承擔眾人的愿望。嗩吶藝人焦三爺為人忠義,吳雙鎮的人們始終將焦三爺的存在看作傳統精神的象征。按師徒傳承規矩,焦三爺應該有師兄弟的往來,而影片中在三爺同輩中是“單”或“個”的存在,沒有任何師兄弟的交代,或者更準確地說,嗩吶文化傳承是要揀選具有“鳳”一樣的人格品行,而同時又具有排他屬性。向焦三爺學習嗩吶的天鳴,憨厚、勤奮、踏實,被揀選為下一輩傳承班主,而與此同時,技藝精湛的師弟藍玉必須離開,盡管天鳴還有一些年長的師兄可以搭班同臺演奏,但是疏離感很強,似乎注定嗩吶文化的傳承就是對天鳴一個人的品行的考驗。
影片將嗩吶曲調與死亡祭奠規格相匹配,“二臺、四臺、八臺,以至于百鳥朝鳳”,看似來自于鄉里間熟人社會累積下來的規矩,其實,在這曲調評價的后面,隱藏著對“周公制樂”的社會禮制的模仿,“以樂從之于禮”的思想和制度是周朝捍衛統治的等級制度的體現。影片中用演奏者的數量傳遞對死者的評價,維護傳統文化秩序的初衷是一致的。影片中師娘向天鳴介紹嗩吶為亡人祭奠的種類的時候,還說“一般人請不起”,這句話中的“一般人”,不是單純指普通百姓或沒有錢的意思,隱含著不夠規格和等級的意思,這與漢朝對儒文化傳播后,強化禮制意識,遵循“禮不下庶人”具有相關性。影片中消解了鄉村社會的政治和行政行為的影響,僅保留與嗩吶技藝傳承有關的敘事線索,看似單一的敘事建構,事實上,要傳遞的是傳統文化對秩序規范的價值,并不寄希望于現代鄉村行政管理手段。
影片的人物組合和塑造中,有意選擇了以男性為主體的人物構成,盡管有師娘、天鳴媽、天鳴妹等屈指可數的女性人物,但是與嗩吶技藝傳承沒有直接關系,對于影片敘事也沒有起到產生戲劇沖突的角色作用。以男性作為技藝傳承主體,焦三爺一直執掌著對死者德行品評的標準,下一代的傳承人又在焦三爺秉承的模式中出現,如果說嗩吶技藝傳承是影片堅守傳統文化的主體意象,那么男性維護傳統文化秩序的意味也就凸顯出來了。以下一代傳承人天鳴為中心,組合的人物關系也很有意味。天鳴爸是天鳴來水莊學嗩吶的推動者,父輩將自己的逐夢之旅放在兒子身上,這本身就是對堅守傳統文化的又一次肯定。在天鳴受了委屈回家時,天鳴爸嚴苛的態度與母親不同;而在天鳴決定放棄的時刻,旁聽到父親對自己的驕傲感和希望,這都成為輔助天鳴走向“成功”的力量,即便是嗩吶吹喪日漸凋落,天鳴爸仍然幫助天鳴,與母親很現實的為天鳴張羅親事截然不同。藍玉是影片中另一個有關嗩吶傳承的人物。與天鳴一樣,由父親領來學藝的藍玉,成為折射天鳴技藝傳承的鏡子,在藍玉的變化中可以看到天鳴的成長和思考。從藍玉的技藝進展中能夠看到天鳴的踏實;從藍玉的聰慧與靈活中能夠看到天鳴具有堅守的潛質;影片沒有刻畫藍玉形象的敘事,而將這個人物處理為輔助天鳴性格品質呈現的存在。還有,影片中表現嗩吶表演的重要場面的死者均為男性,雖然姓氏、所在村落、生前德行有差別,但無一例外都是男性。
影片中將嗩吶技藝傳承作為敘事的主線,在時代變遷的沖擊中展示的嗩吶傳承走入困境是顯見的,而其隱含的影像鋪陳作為暗線也在揭示著傳承艱辛的現實。在天鳴初到焦三爺家之時,師母的言談中就講述了自己有過孩子,但夭折而終,所以從最為直接的血親技藝傳承角度看,嗩吶技藝“傳承無后”是個不言而喻的現實。與嗩吶文化類似的傳統文化似乎也都面臨著同樣的傳承現實,就是下一代的子嗣中鮮有能夠延續技藝的,“技不外傳”的古法經驗也找不到合適的傳播機遇。在影片中,已經病入膏肓的焦三爺最后一次出活,是替帶病的天鳴為竇村長吹奏“百鳥朝鳳”。“如果說,無雙鎮還有誰能受得起百鳥朝鳳這支曲子,竇村長算一個”,這是被民眾所信服的焦三爺做出的最后評價,對竇村長的生平過往“打過鬼子,剿過土匪,修過水庫……”此類細節的陳述,看似是對一個人的評價,暗喻著一種以焦三爺言傳評價為標準的鄉間傳統的沒落或者終結。
吳天明導演在影片中延續他一直以來創作的精神,將影像賦予文化啟蒙基因,試圖通過時代變革折射中國文化走向。影片的前半段,在樸素的鄉土村落中形成了集體的文化認同——黃河不能沒有嗩吶,對這門“匠活”的傳承成為人們言說中的一種榮耀,師承焦三爺學習嗩吶,是鄉民們讓孩子承繼父輩夢想的重要選擇。寄宿師門,謹遵師命,技藝追求的單一向度的敘事,讓前半段影片的表現基調輕松疏闊,置身世外的鄉鎮仿佛只剩下純凈的匠藝考量。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西洋樂隊出現在婚禮現場的那次沖突,嗩吶和演奏樂器被毀,天鳴和師兄受傷,在沖突背后,影片通過嗩吶匠沒人請、村民跟風到流行文化表演現場,用一個又一個細節,揭示鄉村中固守的傳統文化和秩序受到的挑戰。前后敘事基調由輕松到緊張,影像的色彩由白、綠、黃組成的富有生機的取景過渡到濃重暗淡的色相,鄉村獨有的寧靜和平靜銷聲匿跡,隨之而來的是以現實利益追求為導向的浮躁氣息進入鄉村。
吳天明導演用影像構筑了一個“匠人”精神傳播的世界,這個世界中充斥著各種因素的影響,在變化與影響中,不變的堅守正是匠人精神內核。焦三爺讓藍玉第一次跟著出活的時候,拿出了珍藏的嗩吶箱,對每一支嗩吶焦三爺都如數家珍,材質、年代、尺寸各有差異的嗩吶,共同的特征是這些物件身上都是嗩吶匠人技藝和精神不滅的傳遞,經歷世事變遷,嗩吶可以在焦三爺這一代繼續做到“嗩吶離口不離手”,需要能抵擋住外界和內心變化的干擾。與焦三爺的硬朗和大氣的性格相比,下一代的傳承人天鳴,是具有強烈性格反差的駑鈍和懦弱。在即將垂暮的生命面前,藍玉的天賦異稟和為人靈秀沒有得到焦三爺的認可,而是生性憨厚、后天以勤補拙的天鳴成為嗩吶生命延續的承繼者。在這年老與年輕、天賦過人與后續付出的雙重對比中,影片折射出匠人獲得尊重和具有民族文化傳播價值的精神——堅守與擔當。
因此,不愿學嗩吶的天鳴從被動拜師,到中途輾轉回家反思,再到與師弟較勁,逐漸在付出和磨練中實現了“成魔成活”的夢想。回首影片最初,天鳴拜師并沒有很好的基礎,讓焦三爺收徒的是天鳴在父親摔倒時急出的眼淚,這份發自內心和潛意識的孝道和德行,讓三爺感動,覺得這可以成為外界風云變幻而屹立堅守的基礎修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