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杰 阿列西·艾爾雅維奇
當代美學的基本問題及其理論闡釋模式
——兼評某些學者對反映論的“反思”
文/王杰 阿列西·艾爾雅維奇
在當代中國學術界,由于多方面的原因,“當代美學”是一個內涵模糊外延混亂的理論概念。這種理論上的模糊和混亂造成對當代文學藝術的理解、對當代文學藝術意義的理論闡釋呈現出眾說紛紜的局面。因此,在理論上研究和闡釋當代美學的基本問題和重大問題,厘清當代美學問題與當代批評形態的關系,就具有了理論上的重要性和迫切性。
除了歷史不斷發展變化的原因之外,有兩個原因造成了目前學術界關于當代美學概念的模糊和混亂:
首先,隨著現代大學制度的發展,美學以通識教育或博雅教育的形式被置于大學教育的基本目標之中。在中國,隨著現代化過程的展開,“以美育代宗教”的理念在中國現代文化發展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在學術上,美學成為一個越來越全球化和跨國界的學科,美學的經驗性與理論的普遍性的矛盾成為難以克服的理論困境。自黑格爾美學體系的權威性被打破之后,這種理論困境猶為凸顯出來。
其次,美學的發展同時是一個文化地理學的概念。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的拓展,美學從歐洲傳遍世界各地,自新文化運動以來,更是在中國獲得了很大的發展。在中國社會的現代化過程中,美學與藝術批評一直是通過文化改造社會的最強勁有力的理論形態。作為一個發展中國家,在相當長的一個歷史階段,中國美學的基本理念與方法主要來自歐洲的美學。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從啟蒙主義,到浪漫主義,再到現實主義,之后是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的發展階段和理論框架,成為整個美學界思考和闡釋中國文學藝術的基本理論工具。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康德美學的闡釋模式雄霸整個中國美學界。理論工具和理論模式與中國審美經驗的矛盾一直伴隨著中國社會現代化過程的發展和中國美學的發展。
值得注意的是,隨著世界歷史的發展,特別是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當代社會和文化的發展,以德國美學為核心,以法國理性主義美學和英國經驗論美學為兩翼的歐洲美學系統所構筑的理論大廈已經大部分坍塌,并且在繼續坍塌。因此,我們看到,在世界范圍內,比較美學以及關于非歐洲美學理論重要性和合理性的研究持續發展,美學的多元格局、非歐洲模式美學傳統的重要性及其當代意義正在引起美學界和人文學科其他領域的廣泛重視。
美學的轉型,或者說美學的當代復興正在引起學術界的普遍關注。如果不抱理論偏見地看待近30年美學的發展,那么,我們看到一種新的美學思維,一種新的關于社會生活和審美經驗的審美認知模式正在靜悄悄地發展著,這就是馬克思主義美學的形成及其當代發展。隨著人的問題以及文化問題重要性的突顯,美學在馬克思主義理論傳統中具有了越來越重要的地位。早在“紅色三十年代”,馬克思主義美學在蘇聯、歐洲和中國都開始了某種理論上的自覺。自盧卡契之后,馬克思主義美學在德國、法國、英國、東歐和中國都獲得了自己不同形式的發展。例如在前南斯拉夫,20世紀60年代末至70年代以來,在哲學方面關于 “實踐哲學”和“文化哲學”的討論中,在藝術批評方面關于滑稽劇和現代派藝術的討論中,發展起了一種新的美學;在中國,隨著改革開放的發展,馬克思主義美學也從不同的路徑,以不同的方式獲得了自己的發展。這種新的美學觀念和理論的發展,很自然地引起美學內部的某種危機,因此造成了當代美學理論的某種模糊和混亂。
作為一種新的美學理論和認知模式,馬克思主義美學比歐洲的現代主義美學更為復雜,它延伸至人文學科的不同領域,在發展的過程中,與社會學、管理學、經濟學、人類學和心理學等實證性社會科學也較好地融合,并且與當代藝術實踐有了一種結合,從而呈現出一種新的理論形態,美學的功能也正在發生某種變化。簡單地說,美學在當代對現實生活的介入逐漸加深,當代美學在改變世界的過程中正在發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
大約從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開始,美學與當時的藝術事件相互結合。在此之前,美學是藝術和文學的附庸,或者說闡釋者。新的變化開啟了美學與世界的更為復雜、更為多樣的關系。對于當代美學研究而言,有兩個變化是已經客觀地發生了:
首先,在當代理論中,美學研究的中心或者說重心已不再是藝術而是文化,當代美學討論的中心已經逐漸從文學藝術轉向文化,或者更確切地說,當代美學在討論藝術的時候,事實上是指向文化的。隨著物質文化遺產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全面藝術化,當代美學的研究中心不可避免地指向文化,包括媒介、技術、地方性知識和時尚產業。由于文化的相對性以及過于寬泛的內涵,以文化研究為基本模式的當代美學在一系列重要問題上都面臨著重大的挑戰,提出了許多新的問題。例如,當代美學有沒有共同的“基本問題”,如果有,是什么?如果沒有,那么美學作為一般性的哲學理論的學理基礎在什么地方?當代美學是否還存在著統一的審美標準和核心價值?
其次,在當代美學研究中,由于社會歷史和文化語境的復雜性和多樣性,在文化全球化狀況下,同一藝術作品的審美意義往往因為不同的文化語境和社會歷史語境而呈現出不同的意義。因此,理論上需要當代美學與藝術批評的直接結合,即在具體的語境中闡釋藝術作品并研究和闡釋美學理論的發展,離開具體的語境和藝術批評,當代美學很容易陷入空洞的理論,從而喪失其應有的批判力量和文化建設的力量。因此,對于當代美學而言,用更有說服力的理論去有效地解釋和闡釋當代藝術和文化現象,跨越藝術與文化產業之間的鴻溝和對立,正是當代社會的重大理論問題,也是當代美學的關注所在。
美學問題的當代性不是一個物理時間上的概念。在學理上,美學的“當代性”主要指在文化經濟時代,用一種新的理論框架或者說用一種新的認知方式,研究和闡釋當代社會的美學問題,努力將當代審美經驗和藝術實踐中新的積極因素加以系統化和理論化,在美學的維度上實現中華民族文化的再創造,或者說實現中華美學精神在當代文化中的創新性呈現。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美學界一直積極回應社會現代化過程所提出的美學問題,對當代美學重要的研究領域作了不同類型的理論研究,形成了建立在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基礎上的“實踐美學”和“后實踐美學”,建立在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基礎上的“審美意識形態理論”;建立在生態文明及環境科學基礎上的“生態美學”;以文化人類學為方法論的審美人類學和藝術人類學,以及對文化消費主義和文化產業現象的美學批判;等等。這些研究推動了中國當代美學研究的不斷發展。
但是,隨著社會全面向“文化經濟時代”轉型,隨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的發展,基于中國當代審美經驗、基于當代社會和文化中產生出來的新的藝術現象和美學問題、基于中國當代藝術批評實踐、基于當代社會審美需要的“當代美學理論”及其研究方法,就成為一種十分重要的社會需求,也是美學理論自身進一步發展的需要。我認為,這些問題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去展開和落實:
1. 在文化經濟時代和全球化的背景下,在美學和藝術成為社會發展和變遷的重要動因,在當代美學多元化和研究方法日益多樣化,綜合性、跨學科研究強勁發展的條件下,深入研究當代美學提出的一系列新的問題,以及當代藝術出現的一系列新現象,努力在理論上確定當代美學的基本問題,并對這一基本問題的復雜形態以及它與當代批評的關系作出深入的研究,可望對當代價值重建、當代文化政策的制定和當代批評實踐提供理論上的支持,對享樂主義文化的美學基礎給予深刻的分析和批判。
由于社會進入“文化經濟時代”,在西方社會相應的進入社會發展的“審美資本主義”階段,在中國,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也進入一個全新的歷史階段,美學和藝術在社會發展和文化建設過程中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對藝術以及藝術批評的評價不再是個人的情感和非功利的文化形式。在當代社會,審美評價和藝術批評成為人們表達平等意識,參與文化共同體建設甚至包括改變文化治理方式的基本方式和基本內容。歷史唯物主義以及當代社會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可以為當代美學的理論闡釋和當代藝術批評提供理論基礎。
2. 當代美學研究在本體論研究上的困境,于審美問題是與具體的歷史和文化語境相聯系的。在全球化的時代,隨著文化多樣性的深入研究,當代美學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美和藝術與一定的文化以及意識形態的關系,但是,在多重語境疊合的情況下,審美對象的本體闡釋及其理論意義的分析就缺乏足夠的理論支撐。在當代中國的美學和藝術批評中,多重語境疊合是一個基本的事實,這與當代中國社會在生產方式層面是一種混合經濟所有制、審美關系處在多種文化語境疊合著的狀況之中這一客觀現實相聯系的。因此,有必要在當代美學問題研究中引入社會學和人類學的方法,通過對審美制度的深入研究,在當代人的感覺結構和“情感結構”的層面研究藝術的審美表達機制以及文化制度對審美活動的影響,從而在當代文化語境下對當代藝術的復雜機制,以及藝術與社會變遷的相互作用機制作出理論的闡釋。據此,當代美學會必須走出自律美學和他律美學相互對立的理論視野,成為既符合“美的規律”又具有改造社能力的現代形態的的理論學科。
3. 積極開展當代美學及藝術批評的形態和功能研究。當代藝術批評需要當代美學的支持,沒有理論高度和價值判斷的藝術批評只能淪為技術的說明或者市場的奴隸。徹底改變這種現狀有賴于當代美學理論的發展。我們認為,在文化經濟時代或者說審美資本主義時代,藝術批評只有善于捕捉并把握人民大眾的感覺結構,以及這種感覺結構與人民大眾日常生活的關系,才能把當代藝術批評發展成為實現中華文化再創造。推動社會進步和變遷的強而有力的文化力量。藝術批評是藝術作品與文化共同體實現深層聯系的橋梁,在當代文化的建設和發展中這一點已經變得十分重要。
文學批評和藝術批評的功能是馬克思主義美學的一個重要的研究領域。在考德威爾、盧卡契、本雅明、阿多諾、路易·阿爾都塞、雷蒙德·威廉斯、特里·伊格爾頓、雅克·朗西埃等人的美學著作中,在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和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中,對此都有重要的論述。在當代社會,審美經驗、藝術和日常生活密切結合起來之后,由于當代社會文化語境的復雜性,也由于當代藝術本身價值意義的復雜性和流動性,美學和藝術批評的功能變得十分重要和關鍵了:當代藝術批評事實上是當代文學藝術(含當代先鋒藝術)與廣大人民大眾審美啟蒙并獲得文化解放的重要中介。這一現實要求不僅對美學界和批評的主體提出了更高的理論要求和觀念上的要求,也需要對當代批評在文化體制和社會結構中的地位、作用和功能作更進一步的認識。事實上,在當代社會發展和文化格局中,美學和藝術批評承擔著引領公共文化建設,推動文化共同體的發育的重要作用,是共同文化建設的關鍵力量。
當代美學的基本目標是對20世紀末至今形成的文化經濟這樣一種社會轉型(或稱之為審美資本主義)提出的美學問題作出理論的思考。
首先,我們認為,這個新的歷史時期,在美學領域表面的危機和混亂中,一種新的、積極的因素正在成長。由于這個問題涉及到社會生活的多個領域,在西方文化和中國文化中,它的表現形式又有某種差異,因此理論的多元化格局是正常的現象。我們課題組力求站在歷史與現實的角度,在多元性、疊合性、滑動性的當代語境中探尋當代美學的“物質基礎”。我們認為,在文化經濟時代,歷史唯物主義和當代社會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仍然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方法論意義。具體而言,從雷蒙德·威廉斯開創的把美學和文學問題放到社會系統中認識和把握的理論方法,用社會學和人類學的方法研究多重文化語境中的“滑動的審美意義”,通過對“感覺結構”的分析和闡釋來分析和解釋文學和藝術的意義的研究思路和方法,在理論上具有某種“優先性”。
其次,我們認為,在文化全球流動、跨文化交流日益頻繁的當代社會,地方性審美經驗,以及不同文化傳統與審美習性的密切關系,對當代文學藝術的意義具有十分重要的影響,當代美學不可能忽視這種文化關系的制約作用。對于當代中國美學的研究而言,高度重視當代中國審美經驗的特殊性,注重分析中華美學精神在當代社會的創造性發展和呈現,對當代文學藝術的美學風格、審美表征機制以及審美認同的社會基礎作出理論分析和概括,從而形成有中國特色的當代美學理論具有著十分重要的理論意義和社會意義。在這個意義上,作為方法論的審美人類學值得特別關注。
最后,當代中國美學和文學理論界,解構主義仍占主導的學術潮流和學術格局是一個充滿著混亂和歧義的理論集市。我們認為,當代美學的基本問題研究,重申美學本體論作為一個美學的重要問題并沒有在真正意義上死亡和消失。20世40年代紀以來,在冷戰思維的主導下,美學界先后討論過“悲劇之死”、“烏托邦之死”、“作者之死”和“文學之死”,然而,如果我們不報偏見地放眼世界,文學藝術在現實的土壤中,在人民的生活里,在當代文化的建設和發展中,仍然支撐著人們的生存,影響著每一個人的“感覺結構”和“情感結構”。烏托邦沖動和文學藝術所牽引的“美學革命”仍然是人類向善、向往光明和自由、向往人與人之間的友好相處得重要動力。在哲學人類學意義上,當代文化正在呼喚著美學的復興。當然,原來的“理論創新”因為與當代人的感覺結構并不相符合,只能成為一個“石化”了的存在。
讓我們從當代美學的具體問題的研究開始,從當代文學藝術的評論和分析入手,從對當代文學和美學的話語清理入手,從基本理論問題的是非辯證入手,開始對當代美學理論的建設,努力把這種建設性的工作自覺地結合到中國文化的再創造的過程中去。“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王杰系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求是”特聘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阿列西·艾爾雅維奇系斯洛文尼亞國家科學與藝術研究院哲學研究所所長;摘自《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1期;原題為《當代美學的基本問題及其理論闡釋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