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宜學+周青
摘要:最早接受泰戈爾影響又最早拋棄泰戈爾的郭沫若,其詩歌創作和詩歌理論既具有鮮明的泰戈爾色彩,又表現出獨特性,代表了中國新詩從接受外來影響到走向自覺的過渡性特征。文章細致梳理了郭沫若詩歌創作初期所受泰戈爾的影響以及出于自身思想變化而對泰戈爾的棄絕,并指出:泰戈爾詩歌作為一種精神存在,實際上已成為郭沫若詩歌及人格的內在要素了。在中國現代文學與外國文學的時代交集中,郭沫若與泰戈爾的文學關系具有鮮明的典型性。
關鍵詞詩歌;精神存在;典型性
中圖分類號:I207.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17)05-0098-06
郭沫若自稱是一位偶像崇拜者,同時也是一位偶像破壞者。在他眾多的偶像中,先被他豎起膜拜,繼而又親手打碎的,就有泰戈爾。但他打碎的泰戈爾是要以東方文明征求西方文明的泰戈爾,而作為詩人、泛神論者、愛國詩人,泰戈爾對郭沫若偶像般的影響,實際上凝練成了其人生和詩歌的內在一部分,永久地融入了郭沫若的作品和人格。
一、 詩的覺醒
在中國知識分子中,郭沫若可能是第一個比較系統閱讀泰戈爾作品的。他也自稱“最先對泰戈爾接近的,在中國恐怕我是第一個”①。1915年10月,陳獨秀在《青年雜志》(第1卷第2期)發表《吉檀迦利》中的四首詩,這可能是中國最早翻譯的泰戈爾詩歌。而在1915年春天,時在日本的郭沫若就已經開始系統閱讀泰戈爾的作品了。“當時日本正是太戈爾熱流行著的時候,因此我便和太戈爾的詩結了不解之緣。”②
從一個災難深重、仍固守著封建傳統文化的舊國家,來到一個充斥著西方各種資產階級民主自由、個性解放思想的新興國家,郭沫若目睹日本自明治維新后欣欣向榮的繁盛氣象,強烈意識到日本對奄奄一息的中國的威脅,意識到中國在世界民族之林中的弱小地位,感受到作為弱國子民在異域的屈辱。家愁國恨,自卑自傲,使他這個異鄉游子在各種矛盾和情緒中被擠壓、渦旋、淹沒與消沉。作為接受過西方文化影響的知識分子,郭沫若堅決反抗封建文化傳統、要求個性解放,但不幸的是,他自身又承襲了根深蒂固的中國傳統文化的教育,封建意識又潛在地制約著他,使他在反抗的同時,又潛在地依戀傳統文化以緩解自己在異國他鄉所受的屈辱。兩種文化的矛盾沖突化為他自身的矛盾沖突,從而導致過多的自省,這種自省無形中消解著個體的反抗力量,增強著社會的壓迫,使自身承受越來越重的壓抑、折磨和痛苦,導致精神消沉,甚至人格變態。這在當時留日知識分子中,是很普遍的一種情緒。泰戈爾清新寧靜的詩句,猶如混沌中的一線亮光,迷途中的一盞航燈,饑渴中的一掬甘泉之水,使郭沫若獲得了“涅槃的快樂”,③重新找回了精神的平靜。
赴日前,無愛的封建婚姻剛讓郭沫若經歷了人生的一大痛苦。他內心彌漫著屈辱的陰霾,即使逃到日本仍不得安寧。1916年夏秋之交,正迷戀泰戈爾詩的郭沫若與佐藤富子(安娜)相戀了,“我的作詩的欲望才認真地發生了出來”⑥B11郭沫若:《我的作詩的經過》,見《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第213頁;第212頁;第220頁。。初寫詩的郭沫若,視泰戈爾的詩歌為模仿的偶像:“我在岡山時便也學過他,用英文來做過些無韻律的詩。《辛夷集》開首的《題辭》便是一九一六年的圣誕節我用英文寫來獻給安娜的散文詩, 后來我把它改成了中文的。”⑤⑨郭沫若:《創造十年》,見《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第6566頁;第65頁;第76頁。這首泰戈爾式的情詩,成為郭沫若將詩歌與生活結合的標志,也是其獲得精神新生的象征。詩中那位“穿白色的唐時裝束的少女”,“無心之間”看見洼穴中的死魚,“不禁涌了幾行清淚, 點點滴滴地滴在那洼穴里。洼穴處便匯成一個小小的淚池”。“魚兒在淚池中便漸漸蘇活了轉來。” 郭沫若:《辛夷集》之《小引》,1922年7月3日寫于上海。在郭沫若看來,安娜就是那詩中的少女, 自己就是那一條小魚兒, 是安娜用愛情的淚池,使他活了過來。安娜之愛不但使郭沫若擺脫了感情的孤寂,而且還激發他寫出了第一批“泰戈爾式”的無韻詩。用迷戀泰戈爾的詩所得的詩獻給自己迷戀的少女,也可算是泰戈爾對郭沫若影響的深化吧。
可以說,郭沫若結緣泰戈爾是偶然,也是必然。是郭沫若當時的處境和情緒,決定了他對泰戈爾的欣賞。泰戈爾的詩的確有助于郭沫若擺脫當時的精神危機,滋潤了他內心文學的種子萌動、發芽,并促使他走向了一個新的世界,達到了新的境界。
二、 “泰戈爾式”的新詩
郭沫若最早讀到的是泰戈爾的英文詩《新月集》:“那是沒有韻腳的,而多是兩節,或三節對仗的詩,那清新和平易徑直使我吃驚,使我一躍便年輕了二十年!”郭沫若:《鳧進文藝的新潮》,見王錦厚等編:《郭沫若佚文集》(下冊),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93頁。這種相遇是偶然的,但卻屬于電閃雷擊式的。他讀的這幾首英文詩包括《岸上》《睡眠的偷兒》《嬰兒的世界》等。“我把來展讀時,分外受著清新而恬淡的風味,和向來所讀的英詩不同,和中國的舊詩之崇尚格律雕琢的也大有區別。從此我便成為了泰戈爾的崇拜者。凡是他早期的詩集和戲劇我差不多都是讀過的。”⑤如像《新月集》《園丁集》《吉檀迦利》《愛人的贈品》,譯詩《伽比爾百吟》,戲劇《暗室之王》,“都如饑似渴地買來讀了。在他的詩里面我感受著詩美以上的歡悅”⑥。“真好像探得了我‘生命的生命,探得了我‘生命的泉水一樣。”“一種恬靜的悲調蕩漾在我的身之內外。我享受著涅槃的快樂。”⑧郭沫若:《太戈兒來華的我見》,載《創造周報》,1923年10月14日,第23號。泰戈爾的詩使來自于重格律韻腳的唐詩宋詞國度的郭沫若驚奇不已,不相信詩是可以這樣寫的,而且可以寫得這樣感人。
泰戈爾的這些兒童詩為何能吸引之前一直沉醉于唐詩宋詞的郭沫若?郭沫若自己的解釋是:“第一是詩的容易懂;第二是詩的散文式;第三是詩的清新雋永。”⑧此時郭沫若雖已是青春勃發的年齡,但讀外語詩,確是剛起步,因此,讀到這些易懂的兒童詩,也就有了兒童般的欣喜,而且欲罷不能,一下子就被這些清新平易的詩迷住了。他還嘗試著把這些詩翻譯出來,并模仿著寫詩。他詩歌創作的第一階段的作品,基本上可以說是“太戈爾式”⑨。正是泰戈爾清新平易的詩,如同一道天光閃過,刺激了他詩的覺醒,打開了他詩人的心竅,也使當時正苦苦尋找中國詩歌出路的郭沫若看到了希望。郭沫若:《兒童文學之管見》, 見《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第278279頁。endprint
郭沫若就這樣開始模仿泰戈爾寫詩了。“在我自己的作詩的經驗上,是先受了太戈爾諸人的影響力主沖淡,后來又受了惠特曼的影響才奔放起來的。”B11他早期的詩如《抱和兒浴博多灣》《光海》《晨興》《新月與白云》《死的誘惑》等,都可稱為“泰戈爾式”的詩:“那些詩是我最早期的詩,那兒和舊式的格調還沒有十分脫離,但在過細研究過太戈爾的人,他可以知道那兒所表示著的太戈爾的影響是怎樣地深刻。”郭沫若:《我的作詩的經過》,見《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9年,第213頁。他對詩歌起源的認識,也可稱為“泰戈爾式”:“原始人與幼兒對于一切的環境,只有些新鮮的感覺,從那種感覺發生出一種不可抵抗的情緒,從那種情緒表現成一種旋律的言語”,這種言語的生成就是詩。所以,“詩的創造貴在自然流露”④⑦⑧ 郭沫若:《三葉集》,見《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第4748頁;第23頁;第47頁;第47頁。。
從詩歌形式上的模仿到詩歌內核的參悟,是郭沫若認識泰戈爾的提升,也是其本人詩歌理論形成的萌芽。他漸漸發現,泰戈爾詩歌形式自由,似無嚴整的格律,而實際上是服從于更深層的韻律,即詩人精神和情感的內在節奏和韻律,這才是詩之精華,詩之脊骨,也是詩歌創作的更高一層境界。認識到這一點,郭沫若與泰戈爾的詩緣也達到了一個新的層次。他不再簡單地從形式上寫神似泰戈爾式的詩,而是在精神和情感上揣摩,并嘗試著在理論上進行闡述。他在《論詩三札》一文中,專門探討了詩歌的內在韻律問題,并以泰戈爾《園丁集》中的詩句為例分析:“詩之精神在其內在的韻律( Intrinsic Rhythm),內在的韻律(或曰無形律)并不是什么平上去入,高下抑揚,強弱長短,宮商徵羽;也并不是什么雙聲疊韻,什么押在句中的韻文!這些都是外在韻律或有形律( Extraneous Rhythm)。內在的韻律便是‘情緒的自然消漲。這是我自己在心理學上求得的一種解釋,……內在韻律訴諸心而不訴諸耳。……這種韻律異常微妙, 不曾達到詩的堂奧的人簡直不會懂。這便說它是‘音樂的精神也可以,但是不能說它便是音樂。音樂是已經成了形的,而內在律則為無形的交流。……我們試讀太戈兒的《新月》、《園丁》、《吉檀伽利》諸集, 和屠格涅夫與波多勒爾的散文詩, 外在的韻律幾乎沒有。”郭沫若:《論詩三札》,見《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第337338頁。
使本應表現于外的韻律化為無形的內在韻律,顯然是詩歌的極高境界。而泰戈爾的詩,則是其中的精品。這種詩歌認識,表明郭沫若真正學到了泰戈爾詩的精華和詩的奧妙,才能寫出《女神》這樣形散神聚,以詩人和時代的內在精神主導詩歌節奏和靈魂的自由體詩。
詩歌情感的充溢,直接源自詩人的情感。郭沫若是感情豐富的詩人,他也將抒情性視為詩歌的基本要素:“詩人是感情底寵兒”,即使“哲學中的Pantheism”,也“確是以理智為父以感情為母的寧馨兒”④。他說“我這心情才是我唯一的至寶,只有它才是一切的源泉,一切力量的,一切福祜的,一切災難的。……他對于宇宙萬匯,不是用理智去分析,去宰割,他是用他的心情去綜合,去創造”郭沫若:《〈少年維特之煩惱〉·序引》,見《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第311頁。。郭沫若對抒情性詩歌情有獨鐘:“藝術的根底,是建立在感情上的”。郭沫若:《文藝之社會的使命》,見《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第203頁。詩貴抒情,情貴自然流露,郭沫若一向反對詩歌客觀描摹外在自然,而主張將詩人的內在情感外化。正是在這一點上,郭沫若強調情感的自然流露。即如他說的:“我自己對于詩的直感,總覺的以‘自然流露為上乘,若是出以‘矯揉造作,只不過是些園藝盆栽,只好供諸富貴人賞玩了”,“詩的生成,好象自然物的生存一般,不當參以絲毫的矯揉造作”。⑦在詩的形式上,他主張詩的韻律和節奏要接近普通的散文語言:“詩的本職專在抒情。抒情的文字便不采詩形,也不失其詩……自由詩散文詩的建設也正是近代詩人不愿受一切的束縛,破除一切已成的形式,而專挹詩的神髓以便于自然流露的一種表示。”⑧這種要求破除詩的形式的束縛,以內在情感為詩歌內在韻律的詩歌觀,與“五四”時代要求打破一切既成束縛的時代要求是一致的,與泰戈爾的影響也是分不開的。而泰戈爾的創作風格,尤其是其清新簡約的詩,確也影響了整個“五四”時代新詩的風格。
三、 愛國詩人的共鳴
郭沫若視泰戈爾為印度民族復興的象征,是民族革命的先行者。因此,他在問候剛剛煥發新生氣息的祖國的同時,也代表一個時代,對泰戈爾表示了真誠的致意:
……
晨安!我年青的祖國呀!
晨安!我新生的同胞呀!
……
晨安!Bengal的泰戈爾翁呀!
晨安!自然學園里的學友們呀!
——《晨安》
1921年,郭沫若從日本坐船回國,在上海看到祖國的海岸時,即興賦詩:
平和之鄉喲!
我的父母之邦!
——《黃浦江口》
《晨安》詩中的“自然學園”,指的是泰戈爾在和平鄉創辦的“國際大學”,對郭沫若一定是很有吸引力的。可是,1921年的中國怎么會是“平和之鄉”呢?很明顯,郭沫若詩中的這處“平和之鄉”,是暗指泰戈爾的“和平鄉”,他把“和平鄉”說成“我的父母之邦”是表達一種希望中國未來和平的理想信念,也說明當時他對泰戈爾“天人合一”理想的向往。除此之外,郭沫若也激賞泰戈爾教育先行者的功績,并將泰戈爾創辦國際大學,視為一種反抗英國殖民統治的革命行為,是民族復興的一種象征,其地位,堪與18世紀反封建教育的盧梭和19世紀瑞士民主主義教育家丕時大羅啟并舉:
不安本分的野蠻人,教人“返自然”的盧梭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