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者手記

我們的生活，

可以遠(yuǎn)離塵囂。

森林中有樹木竊竊私語，

流淌不息的小溪似萬卷書籍。

神的教誨寓于路旁之石，

世界萬物皆蘊含著啟迪。

——莎士比亞《面對自然的五分鐘》

引子 朝圣者說

丙申立冬第二天，井岡山上冰雪聰明的女畫家舒儀致短信，說做了一個好夢。

“昨晚夢見姐姐在山中彈琴，是一架玫瑰紫的鋼琴。姐姐彈琴的時候，那些琴鍵跳起來，全部在空中舞蹈。琴聲美妙無比。仙樂飄飄，只應(yīng)天上有。”

舒儀所言的“山”，是我故鄉(xiāng)的一個大峽谷。是時，我正不問塵世，日日獨行于高山之巔，任性地將大把時間交付于一座古老的大山。自然，蘭質(zhì)蕙心的舒儀成了最好的傾聽者。這更像是我和她之間的一種合謀——她的懂得，就是對于我孤獨對抗庸常事物的無聲鼓勵！

大峽谷海拔1700多米，全長四公里。無涯光陰深處，此域系湘贛深海，后因地殼運動水落石出，歷三十二億年光陰造化而成。

谷中洞壑深幽，峰奇石怪，古翠照嵐。常有白云冉冉，煙霧杳然。時見落花繽紛，長聞流泉淙淙。有一山鳥語，有一壑松風(fēng)。正所謂滄海桑田，宇宙靈跡。

或許是天機(jī)玄深，萬古風(fēng)流的大峽谷歷兩百萬載春秋而未曾名動于世（大峽谷兩百萬年前完整形成），人類的腳步和目光少有抵達(dá)。如此，大峽谷得幸，保有洪荒山野之遠(yuǎn)古深沉的太初魅力。

大峽谷不是名勝。沒有故事的風(fēng)景算不得名勝。

世人崇尚的名勝都有故事，西湖有蘇東坡白居易蘇小小，泰山有孔子，廬山有李白，井岡山有毛澤東……

風(fēng)景需要故事，是因為故事里有時間之河的流動，世人徜徉其間可以觸摸到歷史。光陰可感可觸很重要，害怕孤獨，希望置身于任何一處時空，都能望得見自己的來處，唯有如此，才好穩(wěn)泰地行走于人世。人同此心。

大峽谷只是單純的風(fēng)景，相比名勝，它卻更具足吸引我的魅力。原因在于，其時間之河流動得更緩慢更安靜更干凈。相比名勝的爛熟紅塵，它更獨立于世外，保持了事物的純粹和完整，讓人的心靈更容易溯源時間之河去往無涯歲月的起始處。

現(xiàn)世而今，到哪里，才能找到如此一條時間之河？！

我愛世上所有的山，但我迷戀的是故鄉(xiāng)的一條大峽谷。

心心念念間，我總以為自己的前世，與這片莽莽壯美又別致優(yōu)美的風(fēng)月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寂靜如涅槃的大峽谷，有蒼老的巖石，遼遠(yuǎn)的風(fēng)月；有山花兒純雅，百鳥的歌唱猶如誦詩；有亙古往今的日出日落，有生生不息的云海，有靜默的萬物……它滄桑不語，從萬古來，往將來去……

美國人約翰·繆爾在《夏日走過山間》一書中，寫到加州牧羊人的糟糕生活和心態(tài)時說，“他找不到生命中能與蒼茫宇宙相抗衡的東西。”

此言讀來深為驚動。

可不是么，一個人無由被拋擲于茫茫天地間，他究其一生，都是在尋找一種讓自己安妥身心的事物。有些人找到了，有些人沒找到，另有一些人，則從來不曾起過尋找的念頭。其實，有血有肉的生命，是無法“抗衡”宇宙的，能夠在這無垠的置身之處，找到安妥靈魂的“事物”，讓生命有所依托有所寄存，那就是為人者之大幸了。

幾乎找不到理由，我變得越來越淡出人群。如果在人群里找不到類似于“神明”的指引和拂照，那日月山川是否能給予更高的引領(lǐng)和更深的恩澤？

一個人，在生命中的某一階段，總會有一兩件出人意料的事情發(fā)生。大峽谷，是我人生中的大驚喜，卻又有著人神共知的必然——一座山，真的可以成為某些人的廟宇或天堂。

獨行大峽谷，我靜默如山，腳步輕輕，恭肅如儀，這是一個朝圣者應(yīng)有的神色形容。不止于愛慕，不止于迷戀，更有崇仰和敬畏在其中，這是一場無數(shù)劫輪回里預(yù)定下來的朝圣，是我獨自在世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起伏轉(zhuǎn)承之后，積聚了足夠的勇氣和悟性，才敢來才能來，接受一座山的恩澤和洗禮。

現(xiàn)在，我獨坐深山，在青山白云里，承接一場盛大而虔誠的書寫。

手記一 黎明的六個瞬間

黎明的月光照著我的道路

樹葉的夜露濡濕我的頭發(fā)

山蟲聲聲嘰嘰問你怕不怕

我答世間沒有比這更安全的所往

—— 安然《大峽谷日記》

1.立在拂曉中央

是一個深秋凌晨，5：18出門，意外發(fā)現(xiàn)木屋大門橫頂著一條粗重的門栓，加勁拉開，轟的一下，寒意沁入骨髓，山風(fēng)長驅(qū)直入，把厚重的原木門扇搖得嘎嘎作響。

這個響聲，在遠(yuǎn)離人界的深山里，攪起些復(fù)雜的滋味，它驅(qū)令我走遠(yuǎn)了，去到了更老舊而溫暖的時代。

無邊的靜謐自天穹鋪陳而下，望遠(yuǎn)而去，一輪殘月靜靜懸在東邊，天色黛藍(lán)，多數(shù)星星已隱去。少數(shù)幾顆，依然忠誠地相伴殘月。蒼老的寂然中，有萬壽無疆的山風(fēng)，平靜地旋送著峭寒。曙輝漸次到來。一個女子，屏息站在新舊世界的交接岸上……

黎明的這樣一幕格外寧靜，讓站在拂曉中央的人，生出無力言述的感動來。

天地間巨大的美就是如此，親歷者無力復(fù)述所見所感，唯有私藏于生命里，讓神明的恩寵，一回一回，滋養(yǎng)著性命心靈。

我深信，每個人的生命里，都有無力分享的美的經(jīng)驗與體會。那是命運恩賜的獨份禮物，是其該有的私家財富。對此，除了全然愉快地?fù)碛薪蛹{，對于無力分享的心靈困境，也只能灑然而出了。

然而，我總是會因為比他人擁有更多的美遇而不好意思，從造物主手中領(lǐng)受了多一些禮物，忍不住要生出幾分慚愧。

當(dāng)我們感動于美景時，我們感動的到底是什么？

一個文明人，總是以美作槳，劃著生命之舟進(jìn)入世界的縱深處。幼兒園那些省下好吃點心的男孩，爭相以之討好的，必定是園中最漂亮的女娃娃。

是我們生命基因中那先天的審美素養(yǎng)，引領(lǐng)了我們，去大千世界中發(fā)現(xiàn)美；還是美的事物本身，喚起了我們內(nèi)心對美的感知和捕捉？endprint

2.第一束黎明之光

五月暮春，黎明，天空明凈，暗藍(lán)如緞，遼闊無垠。目光越過疊障重巒，眺望地平線，一道紅霞橫貫?zāi)媳保笊竭€沒醒，鳥兒還在睡夢里，依舊是古老的靜謐，它依舊攝人心魄。野山羊早早又叫春了，它們求愛于漫山遍野。

我按捺期待，去往神圣的追日之途。

5點10分左右，山路拐彎處，正是一個較為開闊的山谷，忽啦一下，本是行走于蒙蒙曙色中的我，沐浴在一束柔和新嫩的光明里……

哦——！黎明的第一束光，就這樣不期然打在了身上！

破曉之光！

這是真正開啟心扉的破曉之光！

窮盡記憶，這是人生頭一回站在了破曉的光明里。這束光，讓我震撼之極，生出向著光明飛去的喜樂和沖動……

天哪，在一片將明還暗、遠(yuǎn)離人煙的天地里，跋涉山野的獨行之人，有誰能夠抵擋得了新鮮干凈圣潔的光明誘惑？

5點32分，太陽從地平線始現(xiàn)；

5點38分，太陽完全跳出地平線。東方紅透。

這片紅，是揣著巨大安詳?shù)募t，是鴻蒙之始時的紅，是通往遙遙未來的紅，是遠(yuǎn)離世間紅色的紅。

這一刻，東北方山谷里有云海遙遙可望，西方天頂輻射出幾條紅云。畫眉擔(dān)當(dāng)了清晨的領(lǐng)唱，然后，幾十、幾百只鳥兒唱了起來。

我置身于這個黎明，內(nèi)心，起有嘩嘩震動，一時，情深如注。

宏美的事物即是如此，直擊人心，容不得你千轉(zhuǎn)百回的品味咂摸，小的情懷，軟的思緒，皆是不宜。一切的恢宏壯麗，都是一種力量，它們喚起了靈魂中久不自知的深層情感。

迎畢朝陽，轉(zhuǎn)身去往大峽谷。

太陽在爬升，陽光在移動，無盡的山嶺在光影中游移，我的心也在游移。視野遼闊無垠，不涉人界。陽光清潔無染，無慮無憂。在這里，它不用顧及，照耀了窮人也要照耀富人，照亮了茅舍也要照亮宮殿。它不被人累，不被事累，它是陽光自己。每一個清晨都是它的新生。它多像一個剛學(xué)會走路的孩子，撒著歡兒在高山巔上漫步。億萬年來，它就是這個樣子，人的看與不看，見與不見，兩相無干。它是神圣高潔的永恒之物，也是大峽谷至柔至暖的寧馨兒。

初時，日光曦微，紅太陽未及爬上山頂。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山川一道一道，泛著暗藍(lán)。近處深一些，遠(yuǎn)處淡一些，再遠(yuǎn)處就更淡了，就這樣綿延去到天邊，沒有止息。一道一道的浪谷里，則有柔曼的霧紗織成。有一雙無形大手，輕牽紗角，從浪谷里扯出來，順坡往上，一點一點地覆在山浪上。

這霧紗，長度厚薄恰恰是好，于是，一幅濃淡相宜的水墨江山圖就鋪陳在眼前。

神明大方，好些個黎明，他都把如此珍貴的私藏寵示于我。我每每有幸見此天地的永恒巨作，也不作喜，也不作贊，也不若驚若乍。只是默不出言，歸置身心如大山一般于虛靜之中，體悟那“萬般放下”的殊妙之勝。

3.上了一堂哲學(xué)課

八月中旬，又是一個黎明。

天空虛靜無物。深灰藍(lán)的天幕，澄凈若綢。東邊有曙生霞?xì)猓蹴鐭o聲的大山在蘇醒，一種令人愉悅的氛圍流布于四合八方。鳥兒唱著自己的歌，比之五月卻要節(jié)制很多，清晨交響樂團(tuán)中明顯少了一些角色，似乎大牌都謝幕不出了，留下一些小角色在支撐臺面。

即便如此，你依然感念著它們的友好。

草木山林吐出清新的氣息，就連云朵，也在茫茫空無中醞釀著出世。

我照舊在東山林中的制高點上恭候新日臨世。

不承想，在高山之巔的這個黎明，我驟然體悟到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道之精神。

大自然傳授智慧的方式具體而生動，智慧之光的來臨完全沒有預(yù)兆。

一切發(fā)生在紅日出山前后。天空本來虛靜純一，一俟變幻起來，就像在給我上哲學(xué)課。

起先是地平線上漫射出紅光，出現(xiàn)云霧；而后是太陽魔術(shù)般跳出來，其熱量，令東山林里蒸騰起藍(lán)紫色的裊裊霧嵐。

陽光暖嫩，紫氣窈窕，山林里生喜悅意，生吉祥意，生美妙意，生空靈意，好一幕紫氣東來！

山下世上人家，門楣上總愛書“紫氣東來”。四個字，有畫面感，有神秘感，令我每見就有愉悅的想象叢生。可惜稀罕好景，總是離人煙很遠(yuǎn)。好在文字果然是分正負(fù)能量的：紫氣東來，僅僅是人與字的一個劈面相照，就有吉祥正大的好感油生。

如今，平生頭一回，在這遠(yuǎn)離人煙的高山之巔親眼得見，那行世經(jīng)年中的謎面之一，就算在欣喜中破法得解。

接下來：

有了光；有了朝暾；有了鳥鳴；

有了小小的一片云，這片云又變作了一只“小鳥”，“小鳥”的下方是峽谷；

峽谷里的水汽迅速蒸騰，成為霧；

霧再抬升，抬到山頂上方，融合成了云；

云迅即融合生長，連綿成了一片云海；

朝陽繼續(xù)爬升，當(dāng)它爬上峽谷中最高的峰頂后，遠(yuǎn)光斜照，投注在云海上方——

到了這一步，經(jīng)驗告訴我，“佛光”勝景形成在望。

在我的熱切注視和期待下，一道彩虹出現(xiàn)，又慢慢收攏聚圓——果然，罕見的“佛光”就這樣在云海里生成了！

我靜立在最高的峰巔，凝注著這一切，默言歡喜。

沒有比此更神奇更神圣的“看見”了。

不知幾時，山風(fēng)大作起來。

這個早晨，是如此明亮而圓滿：日出、云海、佛光、山風(fēng)。天使們今天過狂歡節(jié)，好好地寵幸了我這個唯一的觀眾。

看啊！黎明是有多么多么美好！

黎明把昨天的罪惡和憂愁翻篇，開啟一天新的希望，讓人在亙古的永恒中，看見方向和力量。

“黎明既有莊重的慈悲，又飽含青春歡樂的贈予。”

每一個有幸沐浴黎明光輝的人，都能于其中遇見自己的天使。

宇宙大同，世界靜好，向往光明之人，必將抵達(dá)內(nèi)心的光明。endprint

4.月神有了護(hù)法

在大峽谷，日月同輝的天象經(jīng)常可見。

或是清晨，東邊朝陽西邊素月；或是黃昏，斜陽西照銀月東出。逢此時，我同時頂著日光和月光漫步于山谷里，并不去以科學(xué)理性的知識尋找答案，而是想到，這日神和月神，其實各有自身的大寂寞和大職責(zé)，在天庭的遙遙一望之后，又必將循著宇宙間的道義所指，闊別后各奔其道，各盡其責(zé)。

若在清晨，月亮?xí)谂惆樘栆粫汉笙[不見；如果在黃昏，退場的卻是太陽了。

有時候，水汽們擔(dān)心月亮孤懸在天上掉下來，就會自動在其下形成一片云條，不大不小，恰恰托舉起月亮就好。

有一個黎明，我注意到，起先圓月只是孤懸在藍(lán)天之下，半個小時后，不知不覺地，其下方突然就有了一片不薄不厚不大不小的云。

我想，這是月神有了溫柔的護(hù)法呢。

這世間所有的事物，都必有另一事物來崇仰眷戀吧。

5.打擾了白鷴和山蟲

講講暮秋里一個更早的黎明。

早上四點多，天地混沌，一竅未開。

好的是，三兩分鐘后，西邊山嶺上月亮破云而現(xiàn)，照拂著山林萬物，也照著孤膽闖入黎明的我。

山路迂回曲折，月光鋪滿山谷，隨路形曲折度而忽明亮忽薄暗；在某些路段，月亮則透過樹木的枝丫，灑下碎碎銀光，撫著我一步一步前行。

深秋里，早起的卻不是鳥兒，而是山蟲。

不到5點，它們就在山道兩邊的灌木叢中低聲吟唱了。

蟲吟其實是昆蟲的振翅之聲。雄蟲努力振動著雙翅，在破曉之前唱著無字的情歌，而雌蟲在睡夢里醒來，聽著情歌似嗔似喜。只要懂得這是另一類生命的浪漫，山蟲的低吟聽起來就有了別樣的深意。無論其是宇宙中的誰，談情說愛，總是美妙動人的。

夜露很重，一滴一滴，從各種植物的葉尖上滴落。就是這些最早的響動，預(yù)示著山林萬物正在蘇醒，充滿生機(jī)的白晝即將到來。

“天使正在把黑暗卷走，把光明的毯子鋪開。”

月光真是友好，它一直照著我走到一塊直峭的巨崖之下，才又在云中隱沒。到了此一刻，翻過山梁就是東邊，在那邊迎接我的，該是更為明亮的曙光了。

山路右側(cè)，傳來撲棱棱的聲音，一陣一陣，起起息息。循聲望去，林中草木芃芃，余者皆不見，想來是我不以為意的足音，驚擾了早起覓食的白鷴，對于它們，我的行走是很沒有教養(yǎng)和風(fēng)度的。

事實上，我已經(jīng)向林中隱者們多次道歉了，要有消聲鞋和隱身衣，才能讓歉疚減少一點點。

6.臣服于星月同輝

那一個拂曉，我去恭迎日出。

一出木屋，看到東邊天庭有兩顆明亮的星星。大的叫啟明星，小的叫木星。它們走得很近。天色暗藍(lán)干凈如洗。幾分鐘后，在通往南山的高坡上，一個轉(zhuǎn)身，我突然看見了一輪銀亮的素月，正懸掛在西邊的山脊之上。其侘寂韻味，鋪陳流瀉在黎明來臨的世界里。

日頭將出，月亮卻執(zhí)著而溫柔地，等待著我的看見。

這一刻，巨大的安寧將我襲卷，這安寧掏空了我的所有，我的愛恨情仇，我的悲喜離合，統(tǒng)統(tǒng)被月光和星光掠走。我立定于高坡上，頭腦一片空白，唯有一脈如水的暖流，從我的眼睛出發(fā)，往身體的細(xì)枝末端流動，那柔軟，就如來自愛人的擁抱。

自東往西目眺，近處是兩顆明亮的星，遠(yuǎn)處是一輪皎皎的月。這山野里的星星和月亮，它們的升起落下久達(dá)無涯之時。那無涯的荒年里，有沒有出現(xiàn)過一個人，像我一樣，飽含深情地凝注端望著它們？這個人，如今又去往了光陰深處的哪里？

我終將別此星月而去，在我之后，又有誰會在凌晨里，臣服感動于星月同輝的靜謐大美？

總是這樣的，總是這樣子，永恒的是日月星辰，有來有往有生有死的是人，有起有落的是城市村莊，有興有衰的是人類的文化和文明。是一茬又一茬的人，在宇宙間世代接力，追趕著萬古日月。

從夸父逐日到嫦娥奔月，從人類登月到航天火箭，神話和現(xiàn)實，次第介入我的人生。而這之前的所有，給予我的洗禮，都沒有凌晨的這個瞬間來得素樸而隆重。

那一刻，我覺察到了一些幽微的情懷在涌動：圣潔，純真，神秘，高貴，優(yōu)雅……

這美妙的一瞬閃電般逝去，卻持久地?fù)u響了我的內(nèi)心之鈴，喚醒了一個安睡已久的女嬰。我在凌晨的至柔光輝里展露的微笑，就像新生兒一樣寧馨而甜美。

晨光就是這般的好。像經(jīng)由一夜春雨洗浴的初生嬰兒，干凈得令人想親愛不已。其實，所有的黎明都是值得親愛的。風(fēng)也好霧也罷，晴也好雨也罷，每一個日子的出生總是給人以希望呀。

只是，因為缺席了太多的黎明，對于難得在場的這一個，我就必然寄予了更多的纏綿繾綣。

一生太短，現(xiàn)代碌碌攘攘的生活方式，使得世人少有機(jī)會佇立于遠(yuǎn)離塵囂的黎明岸邊。如果，一個人從孩提開始，就有更多的機(jī)會，去迎接更多黎明的誕生，去持久地體會黎明給予人世的恩澤和美好，那他一定會長成如黎明般生機(jī)勃勃的人。他的人生，也注定會比他人，多幾分豐美和燦爛。

初陽終于撫上大地。一個轉(zhuǎn)身，我看見身后的樹林在碧藍(lán)的天空下靜立，齊齊朝拜著朝陽。那陽光，至柔至純而又不可觸摸。

手記二 月亮走，我也走

滿月依然是宇宙至關(guān)重要的盛事。

——[美]奧爾森

1.月光下有一億朵蓮花徐徐打開

是農(nóng)歷九月十四。山中除了住民，只有我這個外客。

晚飯后，惦記著滿月，我站在木屋前高高的平臺上，對著群峰判斷一下方位，決定朝進(jìn)山時的東邊走去。

山路無人，夜涼如水。右側(cè)深谷里有一脈山溪叮咚蜿蜒。這是一段下坡路，沒有丁點燈光，舉目遠(yuǎn)眺，遙見更低更深的山谷里，有微弱的三星兩點燈火，哦，這里不是完全的亙古荒野。

山路在隱約的月光下泛著淺光，山野靜謐，無蟲鳴，無人聲，無市聲，萬物靜默，唯有溪水潺潺。我獨行在彩云遮掩的月光下，聽得見內(nèi)心的說話。endprint

似乎說了很多，又似乎不著一言。

人和月亮的對話，似乎正在發(fā)生，又似乎早已結(jié)束。

我是一時無法相信，自己終于如愿，獨個擁有了一輪深山的月亮。

我不知路有多長，只是向東向東，以微微的喜悅?cè)ビ訓(xùn)|升的月亮。

時值深秋，席卷全國的冷空氣正橫掃南下，大峽谷今夜的云層由薄轉(zhuǎn)厚，忽明忽暗的。月亮?xí)r而躲在云層后面，時而又撥云而出，把清輝展示于獨步山間的我。每回她從云朵中搏殺出來，那圓圓的模樣毫發(fā)無損，看見傾慕著的女神凱旋亮相，我甚至于，聽得見云朵退讓的聲音，以及我內(nèi)心歡呼的聲音——真是心花怒放，忍不住叫好。

想象一下吧，獨行在海拔1700多米的高山之巔，在威儀而美麗的月光底下，無怖無恐，無畏無懼。稍有可惜的，是我終于沒敢攀上大峽谷最高的峰巒，看不見月亮沖破云層，高聳于天庭光照群巒的輝煌壯舉。

在那里，白鷴、松雞會在月光下起舞么？松鼠會不會在樹梢上追逐撒歡？大靈貓小靈貓會結(jié)伴在灌木叢里散步么？清風(fēng)呢，任是它怎樣的用力，也是割不斷那無垠的如水月光吧？

順著月光，往更低的山谷望去，起霧了，早先遙遙望見的三兩盞燈火模糊起來，高高的天庭上，月亮和彩云的搏殺游戲沒有停止。今夜一顆星星也無。萬物禪定，我也安詳。

突然，我看見了自己長長的身影，是月光投下的。我并不抬頭望月，而是東挪挪西閃閃，喜悅又好奇，興奮又冷靜。我的身影，同樣也在挪閃。

我收腳，我的身影也馬上立定。一時，薄薄的傷感細(xì)細(xì)作來：紅塵經(jīng)年，偶爾也見新月如弦，偶爾也見滿月堂皇，但是無一例外的，在滿城燈光的污染下，我從來不曾見過自身的月影。記憶里，月光照拂我是在童年。那久違的小小的影子，今夜再見已經(jīng)變得很長。沒有月光的忠誠作伴，一個女子的長大，總顯得有些突兀奇崛，像一顆來歷不明的種子，自作主張就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了似的。

我這樣表述自身在月光中的缺失之憾不是沒有理由。我相信，每一個人，都攜帶有生命原初的對于月亮的神妙感受和奇妙記憶，這應(yīng)該可以溯源到生命的基因傳承——

月亮對于遙遠(yuǎn)先祖?zhèn)兊纳袨榫哂邢喈?dāng)指導(dǎo)意義并且充滿魔力。今天，既便“我們不再依靠月亮來預(yù)測吉兇，不再讓它的盈虧來主宰生活，可是它卻一如既往在我們心中激起奇特而難以言表的情感”（奧爾森《低吟的荒野》）。

然而，即便生命原質(zhì)里帶著對于月亮的特別感受力，但知識的發(fā)展和物質(zhì)的發(fā)達(dá)，使得人類生存的安全感世代遞增。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就是，在世人絡(luò)繹不絕撲向大自然的行旅之中，很少聽到有人詳盡地描述月亮喚起的沖動和感受。人們津津樂道最多的，是云海、日出、山花以及絕壁秋色；有些人，會說起落日，甚或是一只松鼠，一只蒼鷹；還有難得的一人，詳盡描述了邂逅林中萬丈霞光的微妙感受；另有一人，則講了山溪側(cè)畔的一團(tuán)團(tuán)螢火蟲……

但是，沒有一個人，提說過城外的月光！

與此同時，“明月”二字，卻在當(dāng)代文字中高頻使用，人們醉心于紙上的月亮，卻忽略了去追尋天宇中最真實的月光……

這么想著，夜已很深，云層突然增多增厚，月亮不見了，怏怏復(fù)怏怏，轉(zhuǎn)身回向木屋。今夜月光下的漫游畫上句號了，對明晚月亮的期待就已經(jīng)生起。從前丟失的月光已然無從回照，這深山月影下的獨行卻充滿了卸下紅塵負(fù)累的輕松。

一個轉(zhuǎn)念，我心滿意足。

歸程中，像是聽聞神在耳語，忍不住向后東轉(zhuǎn)，竟見滿天云層不知其蹤，唯有一根切面整齊的云條托著一輪圓月，天幕如洗，群山萬壑臣服于明月的威儀之下，天地緘默。一時，我沖動不已，驚動歡顫于突兀而至的崇高大美，一顆心柔軟再柔軟下去，軟到如水般令人承接不起。

“啊——”“啊——”我迎著圓月，伸展雙臂，放肆地在山路上歡叫，像遠(yuǎn)古山洞里的女祖，語言尚未成形，只能用簡單發(fā)聲來傾訴，對于一團(tuán)圓月的敬畏和愛慕。

步子慢下來，我一步三回頭，月光下，看著自己的影子，心中愜意地跑馬：

如果每一個人，都能有這樣一回遁身紅塵獨對月亮的片刻逍遙，該有多么好。唯一要記得的是，除了帶上自己的影子，你并不需要更多陪伴。要知道，就連嫦娥，也不過只有一只嬌弱的玉兔做伴呢。

月亮爬得很高了。月光明亮至極，鋪滿山谷。晚來風(fēng)急，踩著山溪流泉的節(jié)拍，告別這世外哭不出的美麗與安詳，踏月歸去……

漫步在皎皎月光里，聽著山溪轟鳴，我放空自己的所有，責(zé)任和義務(wù)，人世中的轉(zhuǎn)承啟合，日子里的你來我往，夢想和期待，皆消逝無痕，安詳神圣的月亮之下，行走的女人如同初嬰。我內(nèi)心，有無盡的莊嚴(yán)鋪陳在月光之下——

無論紅塵內(nèi)外，總有一樣事物讓人心無比安寧。舉頭望明月，心頭有一億朵蓮花徐徐打開。是否有人相信，今夜我投向月亮的目光，其實可以共地老齊天荒！

2.記月出東山

這是一個好春。

下午在峽谷中讀書，曬太陽。聽風(fēng)聲鳥語，發(fā)呆，看云霧，回到營地已7點。猛然記起這天是農(nóng)歷3月15——月亮該圓了。

一念既出，眼隨心動。舉目東山嶺，巧得令人嘖嘆：一輪圓圓的皓月，這一刻正爬過山脊線，一半在山下，一半在山上，躍入眼簾。下意識讀了時間：17：55，春季的月亮竟是這么早，竟像是我的意念將她喚出天宮一般。

一時，我意識到，這幅如同神諭的畫畫，正是大自然對于我的巨大恩典。我端然，迎對東方，目光專注，一心一意地守候著明月升起。世人習(xí)慣了去擁抱日出東方的磅礴熱烈，而疏忽了“月出東方”的巨大靜謐和吉祥止止。其實，比之日光的激情昂揚，月光的謙遜內(nèi)斂同樣令人心中布滿圣潔的情感。

細(xì)作分辨，同樣是相望月光，在家門口和在旅途，它如水的光芒帶來的感受是不同的。

屋外的月光，鋪陳在日常的環(huán)境里，其意義也變得平常。

旅途上的月光，卻能持久地喚起旅人心中的神性情感，這大概是跟擺脫了日常糾葛，不再費心世俗的轉(zhuǎn)承起合，身心可以專注于接納破譯自然的語言和密碼有關(guān)吧？endprint

所謂“與天地精神往來”，那就應(yīng)該是與滾滾紅塵毫不相干的一件美好之事！

這是我平生第二次邂逅“月出東山”。

10年前，在著名瓷都景德鎮(zhèn)的瑤里茶山，我與幾個友人，在一家農(nóng)舍平臺上，共同經(jīng)歷了守候月出的美妙。情懷猶在，白云蒼狗，盟友們早已被無常的世事沖得零落。而我，成為再度擁抱“月出”的唯一遺老。

現(xiàn)在，大峽谷的春月，在我謙卑的迎候中緩緩躍出山脊，升上天空。月色如華，我連一個贊美的詞也吟誦不出。

春夜的天宮，不似秋夜藍(lán)得有通透感。它的藍(lán)，是頗有分寸和厚度的灰藍(lán)。如果說，秋夜之藍(lán)帶給人無邊的遐想和自由，那今夜的藍(lán)卻是教會人收斂和自制。共同的一點好在于，無論春秋寒暑，月亮的光芒總是那么宜人。因為，遙遙的月光，總是呼應(yīng)著一代一代人類內(nèi)心的光芒，與太陽星辰一起，啟迪和照耀著我們尊貴又卑微的生命。

臺灣學(xué)者蔣勛，在新著《舍得，舍不得》中，寫到《月光的死亡》，文中悲惋高度工業(yè)化的時代，過度的人工照明，使得一月一期的圓滿月光，不再是人類的共同記憶。

他呼吁，要找回“光的圓滿”。

我在深山春夜里讀到，心生戚戚。

半夜時分，推開驛舍里大大的木格窗，驚喜不備中，月光和我撞了一個滿懷。

道在大峽谷，虛實相依，無有相契。若聞若不聞，若見若無見。今日借助明月之光，幸與天地精神淋漓往來一回，我一心一意，滿目含喜，要把這神的眷顧宣揚開來……

隨即，安住于飽滿的喜悅中，我進(jìn)入了一個寧靜的夢。

手記三 與草木共靜默

假如有一天你也不免凋殘，

我只有個簡單的希望：

保持著初放時的安詳。

——北島《五色花》

1.對一株植物動情

旅美作家張宗子至少在兩篇隨筆中提及，“認(rèn)識一種草木，與認(rèn)識一個人無異”。

在我以為，此話說對了一半。

認(rèn)識一種草木，會有全身心的愉悅。這緣于借助一種草木，為人者會有一份親近天地的情感滿足。

而認(rèn)識一個人，則往往要靠運氣。運氣好，此番結(jié)交會令雙方的世界添幾分活色生香，更好時甚至可以高山流水遇見知音。

可惜的是，一些時候我們認(rèn)識一個人，非但沒有讓你的世界變得更好，反而是變得更亂更壞……

從這個意義上，我寧愿去結(jié)交十種草木，也不想多認(rèn)識一個人。

只是，有聞佛說，愛別離，怨憎會。知道人生所有好的壞的相遇都當(dāng)隨緣，發(fā)一聲“隨喜贊嘆”，自自然然，泯了那一路的愛恨情仇——這些人間的小恩小怨，放到宇宙的浩大背景下，實在不堪一究！且隨風(fēng)去。

結(jié)交草木，以春季最好。這個時節(jié)，可以從一棵草木的垂暮看到它的新生，就如看著家族中一個敬重的老人正在逆生長，心里有無盡的安慰和歡喜。

米飯花，小葉白辛樹，扁枝越橘（杜鵑花科），腺萼馬銀花，四川山礬，小葉冬青，曼青岡，水青岡，野八角，柃葉連蕊茶，紫莖，交讓木，小葉石楠（嫩葉明黃），山櫻花，鵝掌楸，厚葉冬青，烏藥，彎蒴杜鵑（淡紫、粉紅），缺萼楓香樹，楊桐，三峽槭，安福槭，厚葉紅淡比（山茶），紅果樹，雞爪槭（無患子科），全緣紅山茶，白檀，銀木荷，楓香樹，背絨杜鵑，燈籠樹（杜鵑花科），鹿角杜鵑，溲疏，長葉木樨，苦參，紅枝柴，木潤姜楠，朱萸葉五加……

春天獨行峽谷，日日照面，我竟然認(rèn)識了這么多草木。

有科學(xué)說法，人和草木在25億年前是親戚。難怪了，在我們凝視一朵花、一棵樹、一撥新芽之時，總會意外地體驗到，人和物之間發(fā)生著暖融親切的能量互動，存在彼此間磁石般的相互吸引。

這種體驗，令人忘記生命界別的阻隔，一時，心里有百合盛開，翠色初染，有新月靜照，星光飛瀉，有黃鸝鳴囀，蝴蝶翩翩……

野八角據(jù)說全年開花，卻未見花，傳花淡黃，有香。苦參和曼青岡發(fā)芽最遲，伙伴們已是陸續(xù)綠衣參差，爭相曼妙于春風(fēng)之中，它們，卻還是裸著身體直面日月。

這種在舉世歡騰的春意中無動于衷的堅硬情懷，真是令人既憐又敬。

崖壁上各處，零星掛滿一種粉嫩的小花，幾乎不見綠莖，3至5厘米長一條小葉就開出一朵清新的花兒來，花朵比植株更大，幾乎每株都是一葉一花。

似乎是活了億萬年的巖石，也經(jīng)不住春天的誘惑，要從造物主的手中討來一些最弱小的花朵，往頭上胸前戴一戴，也不枉又在春天走了一回。

我先叫小花“巖花”，后來弄清楚叫“獨蔸蘭”。

有時候，它們會開成一串花環(huán)，像一群漂亮的女嬰孩坐在崖石上玩耍。我打巖下經(jīng)過，總想一一認(rèn)了她們回家做女兒，好好地嬌寵她們一生一世。

據(jù)說，峽谷中最早開放的，是野茶花，而后是野櫻花。現(xiàn)在，它們都不見了。峭壁上，巖石上，澗谷里，有零星的一叢一叢白花，在一片老綠中（山中春遲，這個時節(jié)，新綠不多）跳入眼際。谷雨已過，多數(shù)杜鵑花苞還在等待一聲指令，無有花的動靜。白杜鵑卻是開了，總在某處崖上，安靜無聲地讓人遇見，帶你沉入更深的安靜。不似山下，人工培養(yǎng)的映山紅，一被撞見就呼啦啦地燃起一片叫喊。

亂石堆中的蕨，發(fā)芽時的樣子，并不與低山處同。它們頂著褐黃的毛茸茸的芽，一寸一寸往上生，等到芽兒舒展開來，蕨葉就直接進(jìn)入中老年了，那葉色之綠并無半點嬌人之處。一株一株失去了幼年青年的蕨，就這樣成為萬物序列中的一環(huán)，在峽谷中相伴其他植物完成其應(yīng)有的一生。

蕨少見于文字。

神意不讓無用的東西被頌揚。

蕨是無用的，這里寫下的很多東西都是無用的，不說成材，就連成為山下人家爐灶里的柴火也不可能——山太高了，離人煙太遠(yuǎn)了！這個大峽谷中，多數(shù)植物的生生死死目的不明，就如人類整體來到這個宇宙的一隅目的不明。

打住，此念太蒼茫，帶有殺氣，血肉之心承不住。endprint

美麗馬醉木。它的側(cè)畔有杜鵑相生。此株杜鵑前年暮秋見過，彼時正含苞。同行者相告，杜鵑含苞十月只待一朝花開。可惜，兩度秋已過，到今天，它開花的樣子依然不曾得見。盡管如此，對于其綻放，我依然持有期待和耐心。

對一株植物動情，就如對一個人動情——不動則已，若動，必是善意美意和敬意的持久不息。

要到五月上旬，山谷中既素樸純潔又美麗優(yōu)雅的云錦猴頭杜鵑才會陸續(xù)綻放。有一天，我就邂逅了一樹花姿綽約的好云錦。

樹上粉紅純白都有，在靜謐的清晨有著安詳純潔之美。形容她的美很難，其樸素的花容里自有一種圣潔的花韻，無語端看，心里也有神圣的情感慢慢生出。世間有些花兒，開放是為了奉獻(xiàn)果實，還有一些，開放是為了自美。這高山深處的杜鵑，數(shù)百上千年里無人相看，清早我的悄喜歡望，于她是怎樣的感覺？

到此時，峽谷基本完成季節(jié)轉(zhuǎn)換，該發(fā)的芽發(fā)了，該開的花開了，該談情說愛的動物們，此刻正在享受著愛情的甜蜜。谷雨前后那些隨處冒出的生機(jī)，令人時刻感受到生命的澎湃之力。

那時，一切皆在將發(fā)未發(fā)的節(jié)點上，令人有期待，有鼓舞，有感染，心靈一隅沉睡的激情和生命力也逐一喚醒。

如今，萬物已齊齊進(jìn)入造物主的另一個候令中，萬象競發(fā)之勢轉(zhuǎn)為緩慢生長，苦參和曼青岡也終于開枝散葉，長得最是慢，無有綠意，銀灰一片，曼青岡尤甚，總是苦巴巴不得伸展，在一片憂愁中換上一件僧衣似的。它們落葉竟最早。苦參在11月初就殘葉片無。惹人起愛的是苦參果，圓珠米兒，紫紅含光。

我注意到，越早抽芽的越有一副好相貌。水青岡，在谷雨的天空下，以一片柔美的新綠吸睛；云錦杜鵑的綠也是最美，翠色欲滴。

草木紛披，春林初盛，一年妙時已待成追憶。

同樣，越是從遠(yuǎn)古走來的植物，越是有卓爾不群的好樣子。我猜，是這些物種遠(yuǎn)比其他吸收了更多的天地精華、山川玉露，在天長地久的歲月里，涵養(yǎng)出了一種迷人清韻。比如山外的睡蓮、荷花、銀杏，山中的鵝掌楸、松柏，它們令我在端凝之時總有神秘又不能外道的愉悅。像是回溯時光走進(jìn)最深處，去拜會一個心儀三生的知音。

正是如此，世間萬物沉淀在光陰中的美，最有無以言說的妙。古舊字畫，經(jīng)典詩書，沉香紅木，美玉寶石，自有安詳沉靜的力量懾人。

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植物也同此理。

比之動物，植物是這個地球上最早的居民，它們先于動物而生，有著供養(yǎng)動物的美德。然而，領(lǐng)受著植物恩澤的人類，有幾個人會感念它們的點滴呢？

2.走失

我有過迷失于草木里的經(jīng)歷。

是一個大霧日，霧重欲滴，秋山被鎖。獨行在峽谷的最高崖脊上，就如置身于另一個時空，這里無愛無恨無顛倒恐怖，濕淋淋的草木野花，全是我的故人。

理所當(dāng)然地，在這樣特定的一個時空里，我化身于山脊的某根茅草，在廣大的草木中藏身，物我不分莫若此境！四合八方之內(nèi)，一個女人消失得十分徹底……她從現(xiàn)世遁身，去往了地老天荒。

不知過了多久，山徑草叢邊，一群白肥可愛的圓頭蘑菇驟然出現(xiàn)，它們的身體發(fā)出安靜純潔的光芒，這有神明現(xiàn)身召喚游魂歸列的意味。

一個激靈，游蕩的我，回到了我的血肉身軀。

這件事，我是這樣致告舒儀的：

“霧鎖秋山，風(fēng)驅(qū)草木。高高的崖脊上，一群安靜的白蘑，聚攏了一個女人喜悅的魂魄，林間孤鳥，鳴囀著七個音符，一聲聲為她歌唱祝福。”

3.驚紅，悚黃，沉綠，色色皆秋

秋天是從草木生變開始的。

有一天山谷里大晴。趁著霧靄不生，山風(fēng)不起，峽谷上下清朗透徹，正好把山中秋色看了個夠。

主基調(diào)是各種綠色，銀綠，蒼綠，嫩綠，墨綠，黃綠。最好的是銀綠，光線一旦照到，沿山頂?shù)缴焦鹊囊涣屑易澹透裢鈴谋姸嘀脖恢鞋F(xiàn)出強大氣場：一縱一縱的銀光，遠(yuǎn)遠(yuǎn)地，打亮著賞秋者的雙目。大峽谷中最多的，就是這種滿含銀光的植物了，可惜，我不知其名。

第二吸睛的，自然是那一樹一樹黃葉點綴于各種綠植中，造物主在春夏忙碌著大面積潑完綠墨之后，秋日有了點閑暇，它撿起了畫筆，在畫布上點厾著金黃、明黃，讓單調(diào)的綠生動活潑起來。山谷里紅色極少，早些天偶有見得，一場秋風(fēng)秋雨掃得它沒了影蹤。金黃也是稀有，多的是明黃，歡歡喜喜地與綠色為伴，讓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山坡都擺脫了沉悶，讓那賞秋之人，徜徉在悚黃沉綠的山色里，連連贊嘆稱美，心情好得忘了即將到來的冬天：

所有的秋色，都將凋零在下一場山風(fēng)山雨中了。沒有人可以挽回這一切。

我面朝壑谷，細(xì)賞山色，一邊懷念著驚紅遠(yuǎn)去，一邊守望著悚黃燦燦，思忖著：

不知這是怎樣的一些植物，明明忍過了春夏長長的寂寞，安生于眾植物之中，卻偏要在秋盡之時，不肯繼續(xù)沉潛于綠植眾生的平常生涯，非要拼盡力氣，不管不顧地燃燒一把。

換了我，是要做一株綠植求得長久的安穩(wěn)，還是要求得造物主的點厾青睞，以短暫的美艷榮耀換取一年又一年的脫胎重生？

沐浴夕陽的光輝，我獨坐高高的崖石上，想了很久，沒個答案。有關(guān)生死命運，大概還是交給蒼天任由造物主處置為好。在造化的棋盤上，個體意志會否多余？宇宙蒼生，演化至今，只有人類這個物種自大滿滿，以為自己可以主宰日月山川。一株小小植物，大概是不可能自大起來的吧？

4.我對它們愛得不夠

孟冬某一日，煙雨迷離，濕潤暖和，煖然如春。大峽谷里鳥聲翠響，一個大型讀詩會在山林中此起彼伏。即便是在八、九月，每天漫步大峽谷，我也不曾得到這樣的禮遇，那時節(jié)鳥語已稀。時逢孟冬，山林中留鳥已是無多，偶爾見著零星三五只小山雀，或者一只孤鴉，已是很感恩它們的陪伴。

這天顯然是個意外。

我在茫茫雨霧中轉(zhuǎn)遍整個峽谷，遠(yuǎn)有鳥鳴隔霧動聽，近看鳥群翻飛起落。

我努力想弄明白發(fā)生了啥事，卻沒有辦法請來一只鳥兒細(xì)細(xì)相問。我有遠(yuǎn)外公，據(jù)說懂魚言蛙語，面對池塘濕地，嘰咕幾聲，收獲非常人可比。他懂鳥語么？endprint

一念既出，躑蠋于茫茫雨霧里的我，端端生出幾分不安：天機(jī)處處，在玄而又玄的生存謎面中穿梭，我何苦因之而去牽念一個謝世而去的異人？

山鳥所以傾巢而出，想來是感應(yīng)到了一個山寨版的春日。動物不像人類，集無窮智慧發(fā)明出來天文歷法規(guī)定時空，使得混沌宇宙有了經(jīng)緯和分野。如今氣候有了偽裝，小鳥們的智慧基因大概還不及調(diào)整，上個當(dāng)不算笑話。

和小鳥一樣上當(dāng)?shù)倪€有植物。

我在峽谷這邊的山道上，竟看到幾株油菜和紫云英，好好地把花朵開在初冬的高山里。

這本是個原始大森林，與人煙相連的油菜和紫云英，自然是跟著人跡偶然落戶于此。只是沒有隨到人的智慧，可愛地讓自己一年開了兩次花。

這不會是個例，我想現(xiàn)在只要下得山去，在鄉(xiāng)間任何一處，桃李二度開花并不難見，布谷鳥啼也時有聽到。

天道運行出了小差池，物候失序，每每讓人在詫異中未及回神又走向了下一個時令。日常生活改弦易張不是難事，難的是無論世人怎樣努力，氣候大會也好，環(huán)保低碳也罷，天道和時令，皆已回不到從前。

紅塵滾滾，世事紛紜不歇，靜默的是山中草木。

比起鳥兒來，植物們多數(shù)是按時守序的。依它們在貧瘠的巖石野山里千年萬年地流轉(zhuǎn)智慧，足夠識得破節(jié)令的偽裝，如今正從容地走在去往冬天的路上。

它們齊齊聽令于天命，樹葉該落則落該留就留，芽苞花苞該萌則萌。在這里，在寒冬即來的高山原始森林里，我看見的不全然是殞滅，竟也有慰藉人的生機(jī)。生命的演替，自有先后緩急，不一刀切，不齊步走，山景的移換以及山色的調(diào)和是緩慢實現(xiàn)交替完成的，對于此，神明自有最好的安排。自然的畫廊任何時候都要有恰當(dāng)?shù)纳耥崳幢闶菄?yán)冬，也不至于一派枯敗寂滅。

沒有陽光的霧色淡灰薄黑，能見度差極，大峽谷混沌一片，徘徊悠悠，頻頻凝視身邊草木，心中萌動拜訪舊好的柔情萬千。山林滴答連珠，如玉落瓷盤。一個男聲撕破霧幕，“你說是落雨？我說是下霧！”遠(yuǎn)遠(yuǎn)聞聲不見人。

真恐這粗門大嗓，驚嚇了靜默的草木們。

不見了壯美遼闊，不見了恢宏華美，別離驚心動魄的云海佛光云霧嬉戲，我們的眼光，才會被山谷里這些靜默的植物牽引。偉大的事物多似夢幻，唯有卑微的細(xì)小，才真正組成了世界，讓世界豐富多彩而層次分明。

立冬多日，小雪即臨。前些日那些美艷的驚紅悚黃，如今多已香消玉殞，留下一樹空枝守望來春。我一路看過去，一路心生傷感。沒忍住。還沒好好愛，就已道別離。我對樸素簡單的植物愛得不夠。

如果不是受限于霧彌峽谷，我大概不能認(rèn)真如今日，徜徉于萬千草木的靜默里沉迷不歸。

無論怎樣假如陽春，冬天的來臨無法躲避。山林萬物，無處不在迎生送死，既成既毀。這茫茫原始森林，生長的多是無用之物，其形也丑，其貌也陋，任性無為，死生自由。我多數(shù)不識其名。初時有恨自己薄學(xué)無知，后喜聞莊子有言，“無問其名，無窺其情，物固自生。”就忽忽釋然，空下自己，不再到處打聽植物的名字。

我注意到，瘦弱的銀木荷早就葉片落盡而新芽孕出；美麗的古遺植物鵝掌楸，樹梢上還殘余一部分青黃葉片，它們天晴下雨都蠻好看；云錦杜鵑猴頭杜鵑早在八月份就現(xiàn)花蕾；山茶花的花蕾已經(jīng)很肥壯了；黃山松穿上了青黃相間的衣裳，針葉滿地；山徑兩邊的蘆芒，早在八月底就吐出了新穗，到如今，一俟風(fēng)和日麗，虛空里依然挺舉著一支又一支蒼老的蘆絮。

沒想到一枝不起眼的蘆花會有三個月的生命！

而我對峽谷中最早的植物記憶是苔蘚。

在我們的家園里，鄉(xiāng)村老屋前后，城市陳舊的街巷，微小的苔米兒很是常見，看似綠得可有可無，卻總是令人在面對它們時，感動于其蘊藏的時間質(zhì)感。苔粒兒是和光陰歲月相連結(jié)的事物，這個來自洪荒時代的物種，以極端的弱小之姿體現(xiàn)出無限浩瀚的生命之力。一個地方有了苔綠，意味著家園悠久，來處和去處皆有著落。

四年前我首次進(jìn)入大峽谷時，道路艱險，山中萬物剛剛被世人的眼睛擦看。暮秋的山雨寒涼襲人，我站在大峽谷的入口處，目含驚喜，被四周峭壁山石上肥厚蒼綠長相各異的苔蘚吸引，僅憑它們的存在，我就如墜入荒涼的時空，觸摸到了無限的歲月。

大峽谷由幾億年前的湘贛海域演化而成，水盡石出的地殼運動使得山體陡峭貧瘠，在漫長的光陰進(jìn)化中，是包裹巖石的密密苔岑，充當(dāng)了讓石頭長出草木開出花朵的開路先鋒。

苔蘚是大山的拓荒者，說是它們生育了山林的一草一木并不為過。理由在于，是苔蘚植物分泌出了一種溶解巖石表面的液體，加速了巖石的風(fēng)化和土壤的形成，從此，草木花朵才有了落腳生長之地。

演化是無盡漫長的，造化如此緩慢而真實不虛，一樣一樣地集中在大峽谷，以無限靜默的方式存在。來自開天辟地時代的苔蘚，今天依然與萬物同在，無言地訴說滄海桑田。

記得那回八月底，是日晴雨相間。我親眼看見，一個五歲女孩打它們身邊經(jīng)過，忍不住伸出小手摸了摸，退后一步如哲人般口吐嬌蓮：媽媽，我感覺是走在了歷史中間嘢。

聽聞此言，我的心田震了又震！

基因里的家園記憶啊，竟選擇一個花骨朵般的人兒來完美演繹。

山霧蒼茫，如鴻蒙，如凝始。我且思且行，鏡頭和心頭，皆端凝著腳下一株又一株紅綠黃紫的小小草木。遺形忘我之際，一個青春靚男高聲帶喜：啊——哈哈——終于看到人煙了。

他說的是我，我成了他和幾個美人兒的“人煙”。

重霧鎖山谷，山境玄妙幽幽，難免令膽怯者和膽大者各有想入非非。忐忑的他們因為見到同類而難抑驚喜。他攪翻了我的隔世妙好。

但我沒有生氣。為著“人煙”一說，襯托了仙境的存在。我因為有同類與自己同陷其境而暗自歡欣。

此情久久不歇。

手記四 問道大峽谷

守得攖寧，心歸純一

——安然《大峽谷日記》endprint

一回一回，我遁進(jìn)大峽谷，要與天地自然來一番切切交好。

一俟抵達(dá)，沉寂已久的靈魂里，熠熠燃起綠色的生命之火。我不可救藥的浪漫，借助于對生命和宇宙的眷眷深情，在這峽谷里自由自在地日夜奔跑。

好的是，這樣的奔跑，是不鬧不吵無聲無息無妨他人的。

我以為，有教養(yǎng)的人生就該如此，磅礴澎湃或靜定不涉，都只能是獨自的洶涌或獨自的安詳。否則，都是對他人生命疆域的無禮冒犯。

從過去來到未來去，生命從來都是獨自完成的。從蠅營狗茍中斷然抽身，虔誠俯仰天地山河，才能明白，唯有將已然憔悴的肉身和傷痕累累的靈魂，全然交付消溶于大自然，全然沉浸于天地宇宙的大美，人生的和諧圓融，生命的持久歡樂，心靈的敏銳新鮮，才有了實實在在的抵達(dá)和實現(xiàn)。

一個信仰無類的人，心靈只要足夠清澄潔凈，天地間就必然有屬于她的圣廟或教堂。意識到這一點，我活得踏踏實實，不慌不忙。知道己身的局限遺憾，更知道適度的心滿意足，從此不再向生活伸手，不索要，不攫取，更遑論你爭我奪。

你看，在大峽谷，小鳥終日唱歌不曉得囤糧，大樹越百歲千秋而不積一分錢財。花兒兀自生生死死，開了又謝，謝了又開。且開且謝的輪回里，她絕然不涉人事。人間絡(luò)繹的訪客來了又走了，不絕如縷的贊美之聲于她，抵不過山林的一聲輕呼吸，來得實在有益。

沒有擁有，才能在自然界取得相對大的自由，萬千生靈，自有天地間的神秘法則護(hù)佑你的愛恨生死。攫取和占有，載不動窄小的人生之舟，實在太多余。

莊子有言，“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安然理解，守得攖寧，方可心歸純一。

輕盈可致豐美，簡素可達(dá)富饒，抱樸才能深刻，深刻回歸淺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然后，是萬物歸一，大道至簡。

希臘島國土壤貧瘠，物產(chǎn)欠豐。物質(zhì)的簡素催生的，卻是古希臘豐碩的精神財富。這個被眾神和神話豢養(yǎng)的民族，一個魚頭，一個玉蔥，幾顆橄欖，就可以把人載往城邦廣場待上一天。他們在那里論辯、閑談，那是一個催發(fā)生命和藝術(shù)美學(xué)的最好時空。白云蒼狗到如今，希臘人丟棄了深刻，回到了生存最簡單的層面。他們慵懶地活著，午后三點就放棄勞作沉沉睡臥。終于，到近年，他們把國家都睡到幾近破產(chǎn)。然而，普通希臘人，不見得就生存不下去吧。華屋玉食活人，草堂素飲一樣養(yǎng)人。大概對于他們，所謂財富，就是自己的生命和神明賜給的才能。藍(lán)天之藍(lán)，白云之白，空氣之清新，愛琴海之美麗，遠(yuǎn)勝于別處人間的一切籌算苦作吧。

臺灣學(xué)者蔣勛言，“人是來看山的，人是來看水的，看云也可以。”佛家則借“看山水”，喻示了生命的三重境界。悉達(dá)多太子一個別離，人世的榮華就暗淡了光輝；弘一法師全身退場，一切的富貴變成煙云。

如今的希臘人，握別祖先沉重的人生思考和激流般的滔滔辯論，端然之后，全體一個轉(zhuǎn)身，回到松快自在的人生，窮則窮矣，卻還了生命一個簡單的命題，“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

不得不說，這實在也是值得點贊的人生大智慧。

有一個下午，難得春陽融暖，我揣著愛默生的《論自然》登上高高巖頂。往下看，是云生霧起的萬丈深淵。往四方顧，交織著巖石、苔蘚、灌木、喬木、雜草、小野花兒，甚至是藏匿于這片凌亂之中的野山羊、松雞、蒼鷹、大靈貓小靈貓，以及種種我所不得見的林中生物。

但是，在這表面的混亂之下，有一個清晰明確的法軌在準(zhǔn)確運行。我的到來和離去，看似偶然，實則亦早被納入這巨大的法軌之中。身為人類，我看似擁有生命軌道上的很多選擇權(quán)，但每一次的選擇，難道不是聽命于一個神奇的召喚么？

道，無所不在。道，無所不至。

一個黃昏，春雨瀟瀟，落崖驚風(fēng)，我形容端肅，照例朝圣般進(jìn)入大峽谷。

漸漸地，暮色加重，空谷如夢。林莾中，長風(fēng)浩蕩深沉，除之峽谷里再無丁點生命的響動，以為自己行至了世界的盡處，心頭奇怪地攪起安心和不寧兩種情愫。我在二者間搖擺，不知該進(jìn)該退抑或不進(jìn)不退。遲疑糾結(jié)間，目光由近至遠(yuǎn)，看著長長的山路，忽有慧光如電：

道路在，歸途就在。道路在，人生就是安全的。道路不僅讓人知道去處，更讓人不忘來處。道路不光通往人生的目標(biāo)，更連接著生命起處的家園。

那一天，從世界的盡頭轉(zhuǎn)身，回到的，又是生機(jī)勃勃的一個新世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