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甜
張艾嘉執導并主演的最新作品《相愛相親》入圍第54屆
臺灣電影金馬獎七項提名,其中包括最佳導演和最佳女主角。
進入演藝行業40多年以來,張艾嘉在幕后的時間遠遠多于
在臺前的時間,她說她更享受幕后那個投身創作的導演張艾嘉,
和那個“生活在生活當中”的普通女性張艾嘉
“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像朵永遠不凋零的花。陪我經過那風吹雨打,看世事無常,看滄桑變化。”
10月5日,上海,晚上9點,在一場音樂節的現場,《愛的代價》熟悉的旋律響起,原唱張艾嘉就在舞臺上。可她沒有開口唱歌,只坐在舞臺一側,微笑著望向舞臺中央,她的兩位好友,同為歌手的劉若英和黃韻玲,正在唱著這首屬于“張姐”的歌。
張艾嘉今年64歲了,身邊的朋友和工作人員還是習慣稱呼她為“張姐”。

張艾嘉
當晚的演出歌單上原本并沒有這首《愛的代價》,得知劉若英建議把《愛的代價》加進來作為結束曲目時,張艾嘉一開始是拒絕的。“不要啦,拜托啦。”演出當天,到了合唱的部分,張艾嘉還是不愿妥協,“你們唱,我不要唱。”
在臨時搭建的露天舞臺閃亮的燈光下,伴隨著黃浦江邊吹來的涼風,在臺下歌迷的歡呼聲中,舞臺一側的張艾嘉最后還是拿起了話筒,她開始哼唱,起身,走向舞臺中央。她還是留著一頭利索的短發,白T恤上套上了一件淺藍色的牛仔馬甲,搭配了寬松的牛仔褲和平底鞋。
“那個感覺還不錯。”張艾嘉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我希望我是自發的情緒。”她說。她拒絕在舞臺上表演,如果不在狀態,她寧愿不發出任何聲音。“自在”是她當下最看重的事情。那天開場,張艾嘉跳著拉丁舞步出場,在她的提議下,當天演出的所有曲目被重新編成輕快的曲風,她說想做一件好玩的事情,讓唱歌變成簡單快樂的事情,“那個快樂和自在才是音樂本身”。
和音樂相比,在過去的幾十年當中,張艾嘉似乎更愿意以電影的形式和公眾交流。1992年,張艾嘉發行音樂專輯《愛的代價》,同名主打曲目成為那個時代人們對于流行音樂的集體記憶。此后的很多年,她做演員,做導演,也做編劇和制片人,似乎和音樂離得越來越遠。實際上,早在張艾嘉憑借《愛的代價》家喻戶曉之前,在1970年代,她就已經在電影《飛虎小霸王》中露面,那是她出演的首部電影。幾年之后,1976年,23歲的張艾嘉就已經憑借電影《碧云天》獲得了第13屆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女配角獎,這是張艾嘉首次獲得金馬獎。
41年之后,張艾嘉執導并主演的最新作品《相愛相親》入圍第54屆臺灣電影金馬獎七項提名,其中包括最佳導演和最佳女主角。
進入演藝行業40多年以來,張艾嘉在幕后的時間遠遠多于在臺前的時間,她說她更享受幕后那個投身創作的導演張艾嘉,和那個“生活在生活當中”的普通女性張艾嘉。
10月18日這一天,張艾嘉被新電影《相愛相親》的宣傳方安排了近十家媒體采訪,下午4點開始,到晚上10點,連續六個小時,張艾嘉坐在那里不停地訴說。此前三天,她剛去了上海、廣州和成都,以一天一個城市的節奏跑路演。 和大部分導演一樣,每逢宣傳期,張艾嘉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見不同的人,然后說差不多相同的話。“苦心拍成電影絕不是用來說的。”她曾這樣感嘆對于宣傳期的無可奈何。10月12日晚上,《相愛相親》作為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的教學影片公開放映,在隨后的主創見面會上,導演兼主演張艾嘉和另一位主演田壯壯一起上臺分享,對于主持人提出的問題,張艾嘉看起來并沒有太多講述的欲望。
大致是從十年前開始,張艾嘉開始意識到,安靜有時候比滔滔不絕要更有意義。她開始變得不大喜歡向公眾表達自己,解釋自己。她希望觀眾通過她的電影作品去認識她,這也是她自己長久以來認識一個人的方式。“人與人之間,尤其是演藝界,要有距離。”看舞臺劇,張艾嘉通常不喜歡坐前排,她會刻意維護那種由空間和距離所產生的想象和美好。某種程度上,這也是電影讓她著迷的原因。

電影《相愛相親》劇照:張艾嘉(右)飾演的岳慧英是一名教師,正處在更年期,面臨著即將退休、感情糾結等問題;耿樂飾演單親父親盧明偉,一位以“哭喪”為職業的小人物。
“每個人看電影的時候切入點是不一樣的。”張艾嘉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她沒想要通過電影傳遞確定的、單一的情感和觀念,她希望電影故事和不同的觀眾發生不同的關聯。“其實在整個創作過程當中,我不只是在告訴大家一個故事,其實也在尋找自己。”張艾嘉說。
“愛是什么?”在媒體采訪中,在每一次影片放映后的觀眾見面會上,人們總會把這個看似簡單實際上卻是最為復雜的問題拋給張艾嘉,似乎在大眾的觀念里,這個唱著《愛的代價》,主演并執導過多部講述情感的電影,年過60歲的女人應該是這個問題最佳的解答者。
“愛是人們與生俱來的能力,愛是最難解釋的。”這通常讓張艾嘉有些許為難,她微微一笑,用一種最為輕柔的語氣說著。對于提問者而言,這似乎不是一個滿意的答案。而對于張艾嘉而言,至少,這是誠實的回答。
近些年,張艾嘉開始留意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表達出來的愛。
張艾嘉身邊有位好友,在慈善機構工作,她和這位朋友曾一起去過非洲,去過四川地震災區,做義工。這位朋友有了孩子之后,開始給孩子寫日記,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跟孩子有更好的溝通。孩子剛開始拿筆寫字的時候,他也開始學習用左手寫日記,他想要用孩子熟悉的笨拙的字體記錄孩子的成長點滴。后來孩子喜歡卡通圖案,他專門把日記本換成帶有卡通圖案的本子。如今,他的孩子讀大學了,他積攢了一百九十多本日記,他現在左手寫字比右手還熟練。不久前,這位朋友把這些事情講述給張艾嘉,以一種輕描淡寫的語氣,對面的張艾嘉紅了眼眶。
“這就是愛。沒有刻意去炫耀什么,可是真的一點點去做了。”張艾嘉坦言,自己不是一個經常流眼淚的人,盡管她的音樂和電影經常讓別人流眼淚。當下,能讓她感動的都是諸如此類的小事。
“愛,如果沒有心的話,很難說愛。親,如果不相見,也很難說親。”張艾嘉這樣對《中國新聞周刊》解釋她執導的新作《相愛相親》。這段時間以來,影片每一場放映結束,鏡頭閃過,總能輕易捕捉到觀眾席上一張張流淚的眼睛。
被觸動的不僅是女性觀眾。2015年,張艾嘉導演的上一部作品《念念》放映時,男性觀眾向她提問,話說到一半,就流下眼淚,有人甚至是大哭。“他壓抑太久了,突然間得到了釋放。”這讓張艾嘉記憶深刻,電影能夠給予人們心靈上的刺激,是她看重的。
《相愛相親》的英文名被譯為《Love Education》,張艾嘉倒不是想要說教,“現代人其實很可惜,很多東西都變得模糊了。” 她這幾年熱衷于研究甲骨文,發現簡體字失去了中國文字原有的韻味和樂趣,她有點感慨。拍攝《相愛相親》,她希望傳遞一份溫暖,或者是一份溫柔,“你會突然間感覺,有人抱了我一下,就是這樣子。” 但張艾嘉把《相愛相親》定義為娛樂類影片,“會笑,會哭,有感情的呼應,看完后你會覺得很爽,會想到一些事情。”這是她對“娛樂”的理解。
張艾嘉曾在2016年出版了自己第一部隨筆集《輕描淡寫》,這是她拍攝自己上一部電影作品《念念》期間的創作筆記集結。她沒有如人們期待的那樣,以一個閱歷豐富的電影導演的角度去講一些深刻的道理,“突然不知道怎么辦的時候,翻一翻,可能不會得到百分之百的答案,可是你會舒服點,你會知道,哦,有一個人,她也有過這個經歷。”她說。
這幾年她寫得多的是劇本,不只給自己的電影寫,也給一些年輕的電影人改劇本。此前合作過的出版編輯希望她可以再出一本書,一直沒能實現。她不愿意為了出書而去寫作,她想等自己真的有感而發的時候再動筆。
“我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大道理要講,只想把我跌跌撞撞后悟到的,用電影語言去和觀眾對話而已。”她在《輕描淡寫》中這樣描述自己對電影的理解。幾年前,她重讀了美國作家海明威的《老人與海》,“這么簡單的一件事情,怎么可以寫得那么動人。”這是她學習的方向。“我講一個簡簡單單的故事,我可不可以把它拍得很動人。”
上一部電影《念念》上映后,有觀眾反映“看不懂”。“奇怪,為什么沒有看懂,可能是我做得不夠好。我不太會刻意取悅什么,可是我會在意觀眾的評價,這個東西到底是要拿出來跟人家交流的。我不是那種固執于自己的想法的導演。”張艾嘉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她覺得這樣的想法源于自己剛入行時參與商業電影的經歷所致。
在電影《相愛相親》中,張艾嘉有意識地回歸簡單,拍攝期間,她舍棄了所謂的電影技巧,“現在大家都太刻意追求形式上的東西,OK,那我這也是一種形式,我的形式就是回歸到講故事,好好把一個故事講好。”她對《中國新聞周刊》這樣解釋。
“為什么要拍戲?”張艾嘉不止一次這樣問過自己。
她坦言,自己不是沒想過離開,“電影圈越來越復雜,我們以前的電影圈,你可以免掉很多復雜的東西,現在不單單是電影,你要懂商業、票房和宣傳。”這讓她困惑。“這些會摧毀我很多創作上單純的快樂。”
“我真的是不太懂這些,不要跟我說這些事。”她拒絕過。
“不行,你一定要知道。”人們這樣對她說,她只能選擇妥協。幸運的是,她對于創作的熱情沒有因這些障礙而稀釋。
1999年,張艾嘉自編自導了電影《心動》,影片結尾處有一段不到一分鐘的動畫,那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鏡頭,動畫制作成本高,當時身邊的工作人員都不贊成她這么做。“可是我就是會很好奇,我想表達春夏秋冬、海枯石爛的感覺,我沒有辦法在現實當中用很簡單的東西做到。”這部影片后來獲得了第19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編劇獎和最佳導演提名。“電影應該可以成為我一輩子的工作吧,太多未知,太迷人了,可學習的東西是無止境的。”她說。
前些年她會想,“如果我更有能力,我還能做些什么?”現在的態度是:在我能力范圍內,我有什么,我就去做什么。
“生活在生活當中。”這是張艾嘉多年以來觀察生活的方式。在不同的場合偷聽陌生人講話是她覺得好玩的事情,她時常把一些聽來的對白放在電影劇本里。她試圖用這個方式讓文藝片變得生活化。先生開玩笑稱她有一雙“狗耳朵”。
“我們不要黏在一起。”結婚的時候先生跟她說了這句話,她完全認可。婚后至今,近30年的時光里他們也都做到了。她定期和先生一起旅行,不過大多時候他們各自忙碌著,她享受獨處。
“我才不過是64歲,跑起來,路仍長。”如今,張艾嘉這樣說,不是“走起來”,也不是“動起來”,張艾嘉用了“跑”。
“我只是覺得每個人做每件事情都應該有飛揚的感覺。輕描淡寫是一種心態,可是做的時候是全心全意的,飛揚的,所以常常覺得累得不得了。”
40歲那年,當她端起飯碗,米粒開始變得模糊。她走進眼鏡店,主動要求店員幫她檢查視力。與此同時,她發現自己的眉毛出現了一處空白,仔細一看,那是白眉毛。張艾嘉并不介意談及年齡和衰老,她接受人終會變老的自然規律。
2014年,當“簡單生活節”的主辦方向張艾嘉發出唱歌邀約時,她是拒絕的。“我不要唱歌,為什么每次都一定要唱歌呢?”她說。
那一年,在古典鋼琴樂的伴奏下,已經多年沒有公開演唱的張艾嘉與來自臺灣的青年音樂人嚴俊杰和焦元溥合作,用朗誦的形式講述了一個改編自匈牙利著名音樂家李斯特的不被大眾熟知的音樂作品《蕾諾兒》。早在2012年,焦元溥在演出這部作品時,就邀請張艾嘉來朗誦。“我曾經唱過很多歌曲,但是這個時代的通俗歌曲好像太多了,有沒有一種方式,可以更有表情,更戲劇性,但也更貼近人?我在尋找這樣的音樂伙伴已經很久了,所以當元溥來找我的時候,我就很爽快地答應了。這是一個有趣的嘗試,我也許可以從這里開始。”她當時曾這樣表示。演出當天,三千多名的現場觀眾時不時發出尖叫。
2016年,張艾嘉和臺灣一個劇團合作,在交響樂團的配合下,朗讀《仲夏夜之夢》。她一人扮演14個角色,這被認為是很難的一件事,她卻樂在其中。“跨界的結合是我喜歡的,不然有些東西到一個瓶頸,就停止了。”張艾嘉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偶爾的跨界之外,張艾嘉一直沒離開電影。這一次,為了宣傳新片《相愛相親》,她最終答應回到舞臺唱歌。她上一次唱《愛的代價》是兩年前,因為要把那首歌作為電影《念念》的推廣曲。她用哼唱的方式代替了第一句歌詞。
1992年,李宗盛為張艾嘉創作了這首《愛的代價》,她不是很滿意。“有點俗氣。”她覺得。“我的心在唱,每一句都是一個畫面,一個故事。”二十多年后,她如此感嘆。
“沖動激起人的勇氣,勇氣帶著人類向前邁進。”她在《輕描淡寫》一書中寫下這樣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