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荔
1914年的冬日,大雪紛飛,籠罩著天與地,仙境一般,這時一聲響亮嬰兒的啼哭,劃破了寂靜的長空。
深深的院墻內,仆人快速地邁著細碎步子,來到正在忙碌的白老爺案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稟告說,小少爺出生。小阿江一出生,榮華富貴都來了,看來投胎要謹慎。小阿江一生下來就進了溫柔之鄉,有奶媽,有兩個俊俏的丫環跑前跑后地侍候著。他像風調雨順下的禾苗,一路滋潤成長,阿江的一生的福祉,都在青年之前享盡了。
一個飄著桂花香氣的秋天,白老爺決定送阿江去香港讀書。古老的有軌電車,不緊不慢地走著,叮叮當當作響,油漆斑駁的車廂,卻是干凈而結實的,如美人遲暮。一次,阿江跟同學一起搭上有軌電車,去參加一場舞會,于是命運開始拐彎了。
在舞會上,阿江與黎姿小姐一見鐘情,黎姿清麗脫俗如雨后一支蓮,與那些飄著濃濃脂粉香味的太太小姐們相比,黎姿的美是那梨花,是不染塵的。黎姿說,阿江,你戴眼鏡很好看,溫文爾雅,像是很有學問。黎姿說這話時嬌羞地笑,一只手拿著手帕掩住嘴,好像怕人看見她的牙齒似的。可這一句話醉了阿江一生,從此他的一生再也沒有離開過眼鏡。黎姿要回上海,阿江在碼頭上竭力挽留,說黎姿你能不能不走,能不能為我留下來。阿江一臉的依戀。但終久沒能挽得住佳人,黎姿一直淡然地待阿江,看不出喜歡,也看不出不喜歡。
阿江心里離不開黎姿,像藤兒離不開樹,那柔柔的應答,寧靜的聲音,有一點沙啞,在紙醉金迷的喧囂里,一下子凝住了夜。對于黎姿的離開,阿江如繭抽絲,心里滿是蒼涼的疼痛,隨著車輪聲落在了遙遠的地方,他的心塌陷下去。思來想去,阿江決定棄下學業,追隨黎姿到上海,情不可說,一念執著,一生孤清,一念成劫。
那年月,黎姿家境是不一般的豐厚,父親開著幾家工廠,自然看不上這位戴眼鏡的柔弱書生,連學業都沒完成。一個男人若沒有事業,如同一個女人沒有美麗的容貌,深情不是資本。迫于家庭的阻力,阿江人雖在上海,離黎姿很近,但也不是想見就能見到她的。他白天在上海街頭轉悠,晚上便去戲院聽戲,像一朵無根的云飄來飄去,目的就是生活在黎姿身邊。
他每天在黎姿家所在街道走來晃去,那好像是他的地盤,他熟悉街上的每一家店鋪,熟悉每一個黃包車的影子,因為每一個黃包車經過,他都仔細用眼睛盤查,看那裊娜的身影是不是黎姿。人瘦了,秋涼了,葉落了,但始終不見伊人的影子。就這樣他在上海度過了兩年時光,看了多少場戲,數也數不清,有的連臺詞也會背了。
無奈之下,阿江輾轉落魄地回到家鄉吳地,做起了教書先生。二十歲時經朋友介紹為粵劇名伶撰寫劇目《獨釣江雪》,從而名聲鵲起。一舉成名是有因的,其實劇情全是他對黎姿的深情追憶,你不在的日子,就是另一種鄉愁,歲月長,衣裳薄,你在哪里,只有把心寄托在劇情里。此后,凡是由他寫的戲,一經上演便極度火爆,往往一票難求。
一夜成名的阿江,嘗盡了人間極樂。這時躊躇滿志的他,幻想著有一天,穿著一身白西裝優雅地站在黎姿面前,讓她的眼神滿是仰慕,讓她后悔沒有嫁給自己。
世間的繁華榮耀接踵而至,但他從不對人提及上海失魂落魄的兩年,露宿街頭的困頓,包括他在得意弟子哲生面前,也是三緘其口。為愛,他將自己低入塵埃,愿傾盡余生。
哲生總是在他身邊謙恭地遞茶送水,一日三餐地精心照顧著阿江師父,靜靜地,像一個飄來飄去的影子。有時阿江說劇情,哲生作記錄,哲生思維敏捷,手也麻利,仿佛是他的左膀右臂,這讓阿江得心應手。
阿江對藝術的癲狂追求,如同對愛情的執著。他把自己所有的激情,都傾注于劇作中,震撼著自己陶醉著自己,偉大的東西,往往是在一個人最孤獨無依時完成的。你若能看到微風中飄動的塵,你便知道我愛你,這時他不知黎姿已另棲良枝,丈夫在洋行做事,有事業心,為人持重。然而阿江對于黎姿的一切,茫然如秋霧一無所知。
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人們流離失所,離開了家園,再也沒有閑心和閑情去看戲,戲班子散了,戲臺子拆了,戲服破了舊了,滿眼盡是荒涼。于是,阿江懷著一顆救國的心去參軍,為部隊義演,寫劇本,鼓舞軍人士氣。每當夜幕悄悄降臨,他就挨著暗暗的煤油燈,構思各種抗戰劇情,一遍一遍小心翼翼地改動。但是,他看不慣同行,以女人色相演戲,動搖軍心。他說,做戲如做人,做戲是教人向善,教人有骨氣。他純凈的內心,看不慣一切藏污納垢,憤怒之下,他和同行廝打起來,司令卻把他逐出了部隊。
他再一次失魂落魄,面容枯槁,胡子凌亂,穿著皺皺巴巴。他努力過,但是他總也無法容入周圍的社會,處處碰壁,這讓他很痛苦,找不到活著的意義一坐就是半天。那種憂郁深深將他吞沒,他想到了自殺。
一個深夜,風呼啦啦掠過,阿江跳上一列疾速行駛的火車,然后又義無反顧地跳下去,像一只大鳥撲向大地,他想速度的力量,讓他很快會結束生命,然后世上的一切,與他像一把刀切開。但是,命運并沒有讓他死去,當他蘇醒過來,看到鐵軌前的小花,正寂寞地開著,四周是無邊的曠野,卻見不到人的影子。
但是,他摔壞了頭部的神經,從此瘋瘋顛顛,精神再也不正常。
他再也不是衣冠楚楚、風流倜儻的少爺,或者當紅的劇作家了,也不是那個時代擁有壞脾氣,憤世嫉俗的年青人了。他時而清醒,時而糊涂,一切仿佛混沌初開。
一日阿江流浪在車站,衣衫襤褸,滿身污垢。他忽然看到了初戀情人黎姿,正挽著她的已獲得美國綠卡的丈夫,款款走來。他上前失態地問黎姿,你怎么可以去結婚,怎么可以不等我。不料,司機一腳將他踹倒在地,其實也沒用多大力氣,因為他已經弱不禁風了。
阿江低低地坐在水泥地上哭了。你怎么可以不認得我,你不是在舞會上說,我戴著眼鏡很文雅,很好看嗎。阿江說我要一直戴著這只眼鏡,既便只剩下鏡架時,我也戴著。黎姿高貴絕塵而去的背影,在他心里晃著,晃著,晃成一幅畫。
阿江也有清醒的時候,也有戲院的老板慕名請他來寫戲,但他仍是往日的陳詞濫調,停留在過去的經典里,不能去推陳出新,老樹抽不出新芽。他的抗日劇沒有人去捧場,掌聲是深秋的風卷殘葉,蕩然無存,輝煌已是昨日黃花,凋零在歲月深處。
一日阿江與弟子哲生在茶館里相遇,師徒二人相遇,悲喜交集,兩人一唱一合一些舊的曲目,阿江的眼神也變得清亮起來,仿佛埋在地下經年的刀子,重新打磨又發出特有的光澤。
哲生還是如以前一樣恭敬地待他,哲生說,師父你用茶。阿江的眼神是呆滯是戰兢,是卑微是恐慌,喝了一口茶,他用袖口落寞地擦了一下嘴角。
當他顫顫地走進劇場,忐忑地坐下,一切如幻如夢,恍若隔世。戲已開場:江中雪,淚影兩朦朧,辜負伯牙琴,知音難再尋……。這時刻他是清醒睿智的,這時刻他的血液是奔流的,戲正酣,劇情漸近高潮,也許心情過于激動,阿江卻因腦部意外出血猝死在劇院,那只眼鏡仍穩穩地和他一起,臺下一片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