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婚姻的政治經濟學分析

楊貴堂

元妃和賈母內心里都清楚，榮府借祖上之功，坐享其成，不能襄助皇權，只有攀附皇權，無非是賠上女人、賠上錢而已。

正如脂硯齋在第五十四回回前批示：“積德于今到子孫，都中旺族首吾門。可憐立業英雄輩，遺脈誰知祖父恩。”榮府的須眉男子，賈赦放著官不好好做，整日里和小老婆喝酒作樂。賈政又是個書呆子，放了外差，連門子轎夫都對付不了。賈珠早夭，賈璉無能，寶玉無用，賈蘭尚幼。在朝廷這邊，他們就是累贅。

榮府之中，終究還是水做的女兒內心明白，所謂婚姻，無非就是政治交易，須拿金銀墊底。譬如元春之入宮并晉升妃位，自稱是被送進了見不得人的地方，終究也沒誕下皇子公主，讓賈家后代有個依靠，倒是讓榮府貼補了不少的銀子，成了榮府走向敗落的原因之一。若以頑石投胎入世作為紅樓紀年之始，到了石歷十三年底，賈珍跟前來送年例的莊主烏進孝說的清楚：“正是呢，我這邊倒可已，沒什么外項大事，不過是一年的費用，費些我受用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請人，我把臉皮厚些，可以省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里，這幾年添了許多花錢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卻又不添些銀子產業，這二年到賠了許多。不和你們要，找誰去。”賈蓉又補充說：“……娘娘難道把萬歲爺的庫給了我們不成。她心里總有這心，她也不能作主。豈有不賞之理。按時到節，不過是些彩緞，古董玩意的東西。總賞銀子，不過一百兩金子，才值一千兩銀子，夠一年的什么。這二年，那一年不多賠出幾千銀子來。頭一年省親，連蓋園子，你算算那一注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兩年再省一回親，只怕就凈窮了。”賈蓉還透露，鳳姐與鴛鴦商量，偷出老太太的東西去當銀子呢。接下來就是榮國府元宵開夜宴，寫到“慧繡”，又稱“慧紋”，“若有一件慧紋之物，價則無限。賈府之榮，也只有兩三件，上年將那兩件已進了上，目下之剩下這一副瓔珞，一共十六扇。賈母愛之如珍如寶，不入在請客各色陳設之內，只留在自己這邊，高興擺酒時賞玩。”可見為攀附皇室，榮國府填補了多少金銀財寶。

在這個大背景下，看寶玉的婚姻，位高如元妃，通透如賈母，讓寶玉娶黛玉，根本就不是她們的選項。黛玉家亡無靠，寶玉娶黛玉意味著無依無靠。寶玉娶寶釵，雖不是最好選項，卻不失為好選項之一——榮府有地位，薛家不缺錢。所以，在石歷十三年正月，賈母要親自給十五歲的寶釵過生日。這一年端午節前，元妃賜節禮，獨寶釵與寶玉一樣，黛玉與迎春、探春、惜春次之。所謂金玉良緣、木石前盟，太虛幻境演繹而已。

在寶玉婚姻這件事情上，鳳姐倒顯得天真純情，這也正是鳳姐內心深處殘存的一絲清純。鳳姐年輕，漂亮，有才干，保有天性。她本人“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相對于襲人，鳳姐更喜歡晴雯，稱贊“論起長相，所有的丫鬟加起來，都不及晴雯”。就是抄檢大觀園，鳳姐也沒有難為晴雯。相對于寶釵，鳳姐更偏愛黛玉。鳳姐初見黛玉，即贊嘆道：“天底下竟有這樣標致的人兒，我今天才算看見了。”黛玉和鳳姐，性格上有相通之處，率真本性，風趣活潑，譬如在“琉璃世界白雪紅梅、脂粉嬌娃割腥啖膻”一回（第四十九回），史湘云走過來時，穿著賈母與他的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發燒大褂子，頭上帶著一頂挖云鵝黃片金里大紅尚燒昭君套，又圍著大貂鼠風領。黛玉先笑道：“你們瞧瞧，孫行者來了。她一般的也拿著雪褂子，故意裝出個小騷達子來。”大觀園中，放屁，騷達子，破落戶，叫花子，母蝗蟲，這種話也只有王熙鳳和林黛玉兩人說出來，才自然而隨性，隨俗又脫俗。鳳姐一般都稱呼黛玉為“林丫頭”，并不似王夫人等那樣疏遠客氣地叫“林姑娘”。相比之下，鳳姐對寶釵敬而遠之，并不欣賞。第五十五回中，鳳姐曾說起：“……林丫頭和寶姑娘他兩個。”“丫頭”這一稱呼顯得親熱而自然，“姑娘”則是禮貌而疏遠的了。

鳳姐曾當眾說出了讓黛玉做榮府做媳婦這樣的話來。第二十五回，黛玉到怡紅院，鳳姐提及前幾日送給眾人的茶葉味道怎么樣，寶釵嫌味道輕，顏色不大好，鳳姐不大高興，說：“是暹羅進貢來的。我嘗著也沒什么趣兒，還不如我每日吃的呢。”意思嫌寶釵不識貨、沒見識。林黛玉說自己喜歡，鳳姐就同她斗嘴，黛玉說吃了你們家一點子茶葉，就來使喚人了；鳳姐問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黛玉罵鳳姐貧嘴賤舌討人厭惡，說著便啐了一口。要知道這可是八面威風的鳳姐呀，姑娘小姐當中，有哪個敢罵她一句、啐她一口？之后趙姨娘和周姨娘兩個人進來，鳳姐只和林黛玉說笑，正眼也不看她們。可見鳳姐與黛玉，有著對等的交流，心靈是有碰撞的。

別說王夫人，就連元妃、賈母，沒有人看好寶玉和黛玉的木石前盟。以鳳姐之聰明伶俐，她不會看不出來，她只是在內心深處還保有一份天真和純情，不愿意承認、不愿意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