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銳鋒
又是一個月光如水的夏夜。靜謐的夜空中,飄來一陣悠揚的笛聲,是誰在奏出這首老歌:
小河水 清悠悠
莊稼蓋滿溝
解放軍 進山來
幫助咱們鬧秋收
拉起了家常話
多少往事涌上心頭
這首《看見你們格外親》,是軍旅歌唱家馬玉濤唱紅大江南北的民歌,也是父親教會我的第一首笛子獨奏曲。
父親是一個嗜書如命、勤奮好學的人。他終生與書為伴,在我們成長的記憶中,家里的床頭、案頭、箱頭,到處都散發著書的馨香。上高中時,正值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父親的學費靠奶奶紡花織布支應。每到周末,父親從10里外徒步回家,能背一兜玉米窩頭到學校,他就會像過年一樣的興奮。但是一遇到夏天,保存這些干糧不變質就非常困難,往往兩天后窩頭就變硬并長出白毛來。為了節省錢,他經常就著開水吃發霉的窩頭,從那時起,他得了胃病。
當年參加高考的時候,父親因胃病發作吃不下飯,加上天氣悶熱,在距離第一場考試即將開始時,他昏倒在了考場上,是監考老師在借了一個考生隨身帶來的白面蒸饃,讓父親慢慢吃下后,才恢復了體力,順利完成了考試,當年考入中央民族學院歷史系。四年后,當父親大學畢業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時,首先是想方設法找到了當年那個監考老師和考生,拿出一部分工資,酬謝他們的救命之恩,一時成為當地高考佳話。但是,奶奶卻在父親畢業前夕因勞累過度去世了,無法報答奶奶的養育之恩,成為父親終生的憾事!
我讀小學和中學時,席卷全國的文化大革命已經進行到了中后期,父親那時從省直機關下放到鄭州一家企業做黨委秘書,常常在運動中被作為“臭老九”進行批判和過關。記得一個夏天的早上,天剛蒙蒙亮,父親突然回到家里,他赤裸著上身,穿一條短褲,背上紫一塊青一塊的,與他那書卷氣形成強烈反差。他在床上躺了兩天,沒和家人說一句話。后來得知,因為他性格耿直,堅持原則和做人底線,敢講真話,他寫的檢查不過關,被人游街批斗、拳腳相加……
蹉跎歲月,命運多舛。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父親是無辜的又是無奈的,但他唯一能夠做到的,是用音樂安撫我們幼小的心靈,陪伴我們度過了難忘的童年時光。上大學時,父親是文藝青年,他加入了學院的文藝宣傳隊,笛子、二胡、口琴這三樣樂器他拿得起放得下。參加工作后,不論走到哪里,這些樂器以及他心愛的文史書籍都相伴左右,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
父親雖然是單位的筆桿子,但回到老家,做農活他也樣樣在行。白天,他作為收麥、揚場的主要勞力,幫助母親做農活,在月朗星稀的夜晚,父親會領著我和弟弟圍坐在院子一側的大棗樹下,在月光斑駁的樹影下,教我們唱歌。他用手掌擊打著膝蓋做節拍,相繼教會了我們《小河淌水》、《二月里來》等民歌,還讓我學會用口琴演奏《山楂樹下》、《三套車》等俄羅斯歌曲。他手把手教會我笛子獨奏《見了你們格外親》、《紅星照我去戰斗》等當時的流行曲子。父親用“心遠地自偏”的那份淡定,讓彌漫著音樂的夏夜,成為安放我們幼小心靈的棲息地。
到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歷經磨難的父親,終于迎來了他人生的春天。隨著新時期的到來,父親知識分子待遇得到落實,我家也因此實現“農轉非”。工作之余,父親也常常在周末的晚上,召集我和弟弟一起演奏這首《看見你們格外親》。
笛子,是父親送給我最好的人生禮物。每當笛聲響起,我就仿佛看見了他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