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崇華(彝族)
埡口,在漢語的村莊與彝語的山寨之間,一個可以忽略的短暫停頓。漢字的偏旁與部首,在悄無聲息里泅渡故鄉的每一個角落。即將失語的我們,將如何忠貞地守候母語的綿延群山。
埡口,夢語的酒杯盛滿四季的思念,從那里開始泛濫成災。山風的梭刀鋒利地經緯,那些爬滿寂寞蛛網的過往,震顫著內心每一縷敏感的神經。過路的風,決意將索瑪花的芬芳,松脂的清香,捎向遠方燈紅酒綠深處的喧囂醉夢。
埡口的里面,我的故鄉,那鋪滿梨花的地方,那撒遍桃花的地方,那有夢開始咿呀的地方。那里春天經過時,總有山風蕩著雨的秋千,偶爾路過的蜂蝶誦讀著三月的詩篇。
埡口的里面,我的故鄉,秋天經過時,天空的藍色里,走到山頂的腳步無法邁出。烤煙棚里,汗水的濃釅,在最后的烘焙里香飄十里。滿嘴金牙的包谷,走過中秋身后,屋檐下開始的黃粱美夢,在秋陽下曝曬滿口金牙。
埡口的外面,我們千百次離去的腳步,試圖彩排下一次回歸的喜悅。每一次回眸里,難以掩飾的驚懼不經意泄密。無奈離開那盛滿拔節聲的童年,作別山坡的四季流云,背離暮色炊煙裊娜的溫暖,丟下老人與狗的孤獨。
埡口的外面,漢語的神秘描述著山外的精彩。那帶著濃厚輔音的母語敘述著外面世界的無奈與孤寂。在外面,埡口的外面,有一顆心被電話驚醒,最怕聽見故鄉的消息。那是故鄉的彼岸,親人的彼岸,母語的彼岸。
夕陽,臉龐寫滿倦意,在鄉村公路某個轉角,目光撞上那位牧歸的老者。摩托車以四十碼的速度山回路轉,眼眸余光如風劃過水面。我與老者,在熟悉的陌生里,多次謀面而未曾言談,彼此只是對方眼中的景物。
今天,依然在鄉村路,疾速的剎那間,視線的短兵相接里,演繹峰谷之間大起大落的揪心驚懼。
老者以佝僂得近乎謙恭的身軀,扛著一天的意外收獲——一根干松木,在走走停停里點燃夕陽的余焰,溫暖著乍暖還寒的春暮。別在腰間的砍刀,隨老主人晃晃蕩蕩踏上歸途。只是沒見他草煙鍋的蹤影,也許現在靜候在老者的口袋。
那條白狗,如他孫子一般緊跟在腳后,那是老人放牧寂寞時的忠實聽眾。兩頭黃牛和三五只山羊在路邊依依不舍,覓食一天中最后的晚餐,反芻著慢慢悠悠的時光。無聊的皮鞭,在空中打著掛鐘的擺線,走走停停的腳步無意驅趕牛羊和夕陽的倦意。
就這樣,一步步朝著家的方向慢慢接近,悄悄靠攏……
摩托瞬間揚起的灰塵,將老人、牛羊和白狗落在身后,掩沒在蒙蒙暮色里,夕陽猛然如斷線的風箏,無影無蹤,留下寂靜的赤裸。
南飛的雁群一路高歌,高歌漫漫長征,高歌生命極限的黑色挑戰,高歌揮毫昨日與今朝的心路。
眼瞳無意捕獲的身影,頃刻之間竟泄密千年思緒;嘹唳,現實沖動的迸發;“一”“人”的描摹,讓生命形式與心理狀態無聲流淌,無語凝噎。
稻谷的思想,隨季節漸漸飽滿,金色的理性思維,在鐮刀的銀光背后,做出最后抉擇。
鋼筋混凝土的高樓,在雨中能否孑立成撐傘的詩人,城市無盡喧囂,失去風曾經的坐標,鴿哨無奈地吹著彷徨與煩躁,馬蹄蓮蹲坐在陽臺,在風與記憶里不安顫栗。
昨夜,時光之駒留下瘋長的綠色足跡;現在,卻已記不起那個潔白的花季。
一片冰心在玉壺。
曾經無數溫馨而繽紛的偶然,經歷一次必然的殘酷后,愛情像飄落的花瓣,在別離中分袂,拾掇如夢似幻的昔日,那里有——理想的伊甸園,現實的香格里拉,以及諾言的開始,謊言的終結。
荒蕪的歲月,因為生命之綠而生機盎然;易逝的生命,因為青春曾駐而絢爛;多雨的青春,因為花開花謝而疲憊。
多少浪漫的終結,讓愛與恨對戟沙場,破碎的心是剪刀扯裂的花朵,鮮血滴答,滴答,滴答……
因為昨天,一切不堪回首,包括愛的一切被冰封;因為冰封了愛,心更加寒冷;因為心冰冷,夢變得晶瑩剔透而不堪一擊。
一片閃爍的心,不知不覺開始痛恨那善變的水。
一江春水向東流。
誰的睿思,竟將水烙上春的唇印;水的悲情,讓時光留下無可挽回的眼影;記憶的淚水,苦苦地煎熬著青春與歲月。
漂白季節每一個情節——春花落去,秋月凋零,愛情便蒼老得——再也經不住生命的小小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