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 書

◎ 賀寬葉 陳曦

曬 書

◎ 賀寬葉 陳曦

回到鄉下的老家，轉過影壁墻，院子里的情景讓我吃了一驚：滿地都是書，一本本、一排排、一列列，擺滿了整個院子，只留出窄窄的過道。

母親從書堆里站起來，挪開小馬扎，摘下老花鏡，慈愛地笑著說：“我給你曬曬書。”

我結婚前積攢的兩大櫥書都擱在老家，沒往城里帶。母親主動擔起了保管的重任。兄弟姐妹來拿書看，母親都牢牢記在心里，頻頻催促他們按時歸還。街坊鄰居偶爾來借，母親一概委婉拒絕，她的借口永遠是書櫥鑰匙不在家，在城里。

母親上過“文革”前的掃盲識字班，大約認識1000字，已經夠用了。舅舅是文盲，出門舉步維艱，母親由此深知讀書的重要性。家里支出用度再緊，只要我說買書，母親總是東挪西湊，及時給我。我小時候，農活再忙，只要我在看書，母親絕不會派我干活。在她眼里，兒子看書是天下第一大事。母親在和左鄰右舍閑聊時，總是有意無意地說：“我兒子在看書呢。”

午后，我和母親一人一個小馬扎，一邊嘮嗑，一邊將一本本書翻過來，再曬曬封底那一面。母親笑道：“我看看我的寶貝兒子在看一些什么書。”說著，她拿起一本荷爾德林的《人，詩意地棲居》，翻開扉頁上我的購書小記念起來：“在暮色蒼茫里漫步校園，于櫻花樹影里邂逅小書攤，一靦腆女生處理舊書，得此書，半價購之乃去。1994年4月16日晚于大連。”母親翻了一下，說看不懂，就放下了。她又拿起一本薄薄的白皮書《鄉愁的理念》，是董橋寫的，照例還是先念扉頁上我寫的購書小記：“逛大學扎堆的濟南文化東路，往來皆年輕面孔，間或遇到面熟的老學生，頷首微笑。路東頭三聯書店濟南分銷店購董橋此作，久慕董橋文名，今愿足矣。1992年6月2日。”

母親又念了幾本，嘆道：“兒啊，原來你跑了這么多地方啊，我之前都不知道。你不說也好，省得我記掛著。”我也逐本翻閱著書上的小記，原來每一本書都有來歷，都有故事。

那個初夏，在梔子花氤氳的香氣里，我和母親坐在書堆里，一本一本，翻曬著我喜歡的書。

有點熱，母親用手背拂了一下額前的頭發，沖我一笑，她的白發探出來，讓我心驚。多年以后，臨近春節，正是家家戶戶團圓的時候，母親心臟病突發，溘然長逝。

母親走了，家就空了。那兩大櫥書我依然留在老家，回去看父親時，順便摩挲和翻閱它們，心里蒸騰起無盡的思念。后來父親找了新老伴，倆人離開了老家，進城居住了。老家的梔子花再也沒有人照看了。

（摘自《三聯生活周刊》2017年第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