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邊誰似月

文/郁 馥 圖/諸墨十六

梅邊誰似月

文/郁 馥 圖/諸墨十六

梅殷十五歲那年，就因德才兼備成了京師中的一流人物。據說，他所到之處，總會有少女躲在墻頭，用羞赧的目光，望一眼這位佳公子。梅殷卻只是微笑，帶著慣常的淡然與從容。

終于有一日，他的名聲傳到了宮中，朱元璋宣召梅殷入宮覲見。那是他第一次進入巍峨富麗的大明皇宮，也第一次見識到了所謂的皇家威儀。朱元璋很喜歡這個相貌堂堂、談吐有節的年輕人，一番試探過后，便堅定了招他為婿的想法。幾日后，宮里的內侍到梅府宣讀皇帝的旨意—侯門公子，少年學政，佳配皇帝愛女寧國公主。

一時間，這消息傳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愛慕他的少女們起先很難過，可難過之后，便也真心服氣—那樣好的少年，堪配這世上最好的女子。梅殷在府中送走了一個又一個道喜的客人，心卻沒來由變得空落起來。那是對未來的忐忑，是在霧靄中想要抓住什么，卻怎么也抓不住的彷徨。

月余后，在溫柔旖旎的洞房中，梅殷第一次見到了寧國公主。盛裝的公主看著梅殷有些出神的目光，淺笑道：“名滿京城的梅郎，果真風姿出眾。”

寧國公主雖生于宮廷，受盡嬌寵，卻并不刁蠻任性，連對下人也和顏悅色。婚后，梅殷常與她一起執酒暢談，撫琴對弈。那些夜里，月光如水般慢悠悠地傾瀉而下，偶爾會劃過聲聲鶯啼，愈發襯出了夜的靜謐。

過了很久，梅殷才發現寧國公主溫柔的外表下，藏著一顆堅毅執著的心。起先他不懂，一個女子如何會有這樣的心性？直到后來他才明白，這種心性，亦是自己的心性。兩個人在一起久了，很容易受彼此影響。至于究竟是誰影響了誰，他也不甚清楚。

可就在這對小兒女你儂我儂時，朝中發生了一件大事。朱元璋終于下決心，將已故懿文太子之子立為皇太孫。于法于理，這都無可挑剔。只是那些手握重權的皇子藩王們心有不甘。山雨欲來前的平靜總是詭譎的，就連身處朝堂之外的寧國公主，也敏銳地感受到了異乎尋常的氣氛。梅殷卻總是氣定神閑地勸慰她：“公主安心，只要陛下在一日，總也無事。”

這么多年來，朱元璋對梅殷的倚重超越了其他駙馬，甚至曾密令他在自己死后輔佐皇太孫登基。梅殷十分感謝皇帝對自己的信賴，只是這信賴過于沉重，他唯恐自己負擔不起。可是這樣的恐懼，他絕不忍心對寧國公主提起。

那年，皇帝突然駕崩，遺詔命皇太孫在靈前即位，眾皇子去藩地就任。各就各位，一切仿佛歸于平靜。然而，寧國公主的四哥燕王因不滿新帝的削藩旨意，在屬地以“清君側”的名義起兵。

梅殷受新帝之命，帶兵鎮守重城淮安。臨行之前，他望著寧國公主清冽的雙眸，不由深深蹙眉。這一去，不知何日才能相見。他本受皇恩，理應結草銜環相報。唯有公主與幼子，是他放不下的牽掛。寧國公主鼻尖一酸，卻生生將眼淚憋了回去。她說，她和孩子會一直等他歸來。

這一去，便是整整四年。那年六月，燕王大軍繞過淮安城，一路過關斬將，直搗國都應天府。此刻，淮安城里的梅殷收到了寧國公主的一封血書。血書說，皇帝失蹤，生死未卜，燕王擇日登基，還望夫君早日班師回朝，夫妻團聚。梅殷看過后，手緊緊地握成了拳。

這封信，定是燕王逼她所寫。他當然想回去，四年來，每時每刻他都在想著她。他對她說過，等戰事結束了，就會回到她身邊。可如今，這又算什么呢？是他辜負了兩代皇帝的托付，也辜負了寧國公主的殷殷期許。

梅殷望著手中的血書，殷紅的鮮血刺痛了他的眼，亦慢慢地切割著他的心。新婚之夜的一見傾心、日夜相守的濃情蜜意、執手送別的深深眷戀，那些清淡卻美好的回憶此刻都鉆進了他的腦海。他的雙手顫抖不已，眼淚簌簌落下，視線終于慢慢模糊，直到再也看不清眼前的景致。

梅殷回朝那日已是中秋。落紅遍地，目之所及都是肅殺一片。寧國公主出城相迎，一別經年，早已物是人非。梅殷緊緊將她攬入懷中，縱然不發一言，卻都懂得彼此的心思。

燕王極想籠絡這位頗有才干且深得民心的妹夫，將高官厚祿捧到他面前。梅殷對此總是淡淡的，他接受燕王的封賞，卻不曾真正臣服于他，這是所有身處高位者絕不能容忍的事。于是，朝堂上很快就流傳出梅殷勾結外臣、圖謀不軌的謠言。寧國公主深恨兄長如此卑劣的行徑。她反抗過，苦勸過，可她終究只是一個弱女子，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那夜，清風輕柔地拂過，吹起了零落于地的枯葉。梅殷與寧國公主端坐廊下，杯盞中的茶水漸涼。他沉思半晌才開了口，說如今朝廷局勢不妙，自燕王登基后，就大肆誅殺反對者。他向來與燕王不睦，唯恐有朝一日亦要遭遇不測。

寧國公主的心不禁沉了下去。那封血書的確是燕王逼迫她所寫，可她又如何不希望他早早歸來？他們分別了那么久，如今終于重逢，卻又是這般結局。梅殷望著寧國公主泫然欲泣的眼眸，那些橫亙于喉頭的慰藉之語竟怎么也說不出來，唯有再一次無聲嘆息。

梅殷死在一個深秋，傳言他是在上朝的途中失足落水。消息傳來時，寧國公主對著天邊那一輪滿月許下心愿。那樣清冷高潔的月光，猶如很多年前，她初嫁時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