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心武
妻
◎ 劉心武
妻是一所印刷廠的裝訂工人。她技術嫻熟,掌握全套精裝書的工藝流程,經她手裝訂出的書,我想已足可繞地球赤道一周。
妻生下我們唯一的愛子不到一年,便去參加當時“深挖洞”的“戰備勞動”,結果身體受損,至今仍顯瘦弱。但妻有一個特點,就是極少失眠,我因系“爬格子的動物”,又屬“夜貓子”型,所以妻入睡后,我常仍在燈下伏案疾書,這時妻平穩的鼻息便成為我的一種伴奏。我很羨慕妻不受失眠折磨,她說:“我一天為書累,為你和孩子累,上床的時候心里很坦然,為什么要失眠?”
在誠實勞動、竭誠奉獻的前提下,自然地享受獨屬于自己的那一份生活,這是我從妻身上學到的。
妻愛逛商店,穗港人稱之為“行公司”。我原來最懼怕的便是妻要我陪她“行公司”,我常常驚異于她的興致何以那么濃厚——比如我們家根本不需要的貨物,或以我們的消費水平根本不能問津的貨物,她也能細細檢閱、觀覽一番,似乎當中有許多的樂趣;倘若她決定購買某種物品,那么售貨員必得接受“服務公約”上那“百問不煩,百拿不厭”的考驗了,我就常在柜臺外為售貨員鳴不平,催她快下決心,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略能領會她那認真挑選中的樂趣——那是一種于女性特別有誘惑力的瑣屑的人生樂趣。是的,瑣屑,然而絕對無害甚至有益的人生樂趣。
妻喜歡弄菜。在飯館吃過某種菜,覺得味道不錯,妻就常回家憑著印象試驗起來,倒并不依仗菜譜。妻一方面常對我毫不留余地傾瀉她的牢騷:“你就知道吃現成飯!你哪里知道從采購原料到洗刷碗盤這當中有多少辛苦!”這時候我覺得她就是“三閭大夫屈原”。另一方面她又常常一個人在那里琢磨:“這個星期天該弄點什么來吃呢?你們想吃點什么呢?”我和兒子出自真心地向她表態:“簡單點,能填飽肚皮就行!”她卻常常令我們驚異地弄出一些似乎只有在飯館里才能見到的菜式來——除了中式的,也有西式的;當我和兒子咂嘴舐舌地贊好時,她得意地笑著,這時我又覺得她就是剛填完一闋好詞的“易安居士李清照”。
我出差在外,別人問我想不想家,我總坦率承認是想的,倘再問最想念的是什么?我總答曰:“家中開飯前,廚房里油鍋熱了,萊葉子猛倒進鍋里所發出的那一片響聲!”這當然更屬瑣屑到極點的人生樂趣,然而,如今我不但珍惜,并能比以往有更加深切地感受。
(摘自《獻給命運的紫羅蘭》東方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