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冬梅的詩

ZHOU DONG MEI

周冬梅的詩

ZHOU DONG MEI

打鐵鋪

叮叮當當，叮叮當當

沉默的鐵匠

用鐵的品質說話

村里的小芳，路過鐵匠鋪

那飛濺的火花踩著歡快的節奏

一如鄭鐵匠的心跳

一想起打了這么多年鐵

還沒打出一個媳婦的模樣

他就氣得牙癢癢

打出了身體里一百多斤的恨

回爐，鍛造，淬火，冷卻

他這塊鐵，早被生活打得有棱有角

成不成鋼，變不變形

都不重要了

他只想早日

被另一塊鐵吸引

最想寫的詩歌

每一個音節

像留守的羊羔呼喚媽媽

那樣原始和真切

每一個字，都疼

是筆伸進血管里

寫出來的

每一句詩的格調

像接地氣的紅薯

土得掉渣

每一行詩歌的對仗

像玉米和稻谷排兵布陣

那樣整齊

每一個意象

都長著翅膀

但無論怎么飛

絕不離開生活

每一個節奏

像火車這個離人歸來的腳步

死死踩住鄉愁不放

我想要的生活

有一畝地

種幾樣小菜

詩歌一樣整齊

有一間瓦房

炊煙暖暖地升起

有幾朵小花

青春一樣

平淡地開

有幾只麻雀

像多年的老夫妻

吵架了，還在一起

有一條鐵軌

扛在農民工身上

反復敘述他們奔波的一生

有一把鋤頭

只需一下

就能挖掘到蚯蚓的疼痛

那時候，我的詩歌皺著眉頭

鐮刀

鐮刀長在母親體內

割掉了母親的青春

割斷了汗水和淚水

還割斷了母親的愛恨情仇

母親用自己的身體

一次次擦拭著鐮刀的鋒芒

她像一棵麥苗

或者一株水稻

虔誠地匍匐在刀刃上

稻谷，麥粒，多么完整

那是她身體的舍利

稻草人

成熟，穩重

不急不躁地呆在那里

守著鄉村最值錢的鄉愁

他有易燃的心事

他不敢叼著煙斗

他和土地一個臉色

表情也從來都不輕松

麻雀命運一樣跟著他

好歹是個動詞

割斷牽絆，他依然不行走

和土地這場戀愛

他用最長情的陪伴表白

插秧

母親被五月插進稻田

日子不斷下陷

越陷越深

憂傷和孤獨

高于水面

下半身與泥土較勁兒

上半身開花結果

母親活得大徹大悟

從內心深處抽出來的

不僅僅是谷穗

還有善良和愛

不指蒼穹

只站著修行

只叩問內心

押韻，分行，不悲不喜

母親這棵秧苗

一站，就站成了一首詩的模樣

收割稻谷

母親彎腰，稻谷也彎腰

秋天俯首稱臣

其實，母親就是一顆稻谷

憂傷飽滿，情欲孤獨

彎腰，屈膝，磕頭

仍然見不到五斗米

所有的動詞

把她這粒稻谷磨掉了一層皮

此刻，她就是一粒赤裸裸的米

悲傷和疼痛，如此坦蕩

麥苗

作為土地的王

父親是孤獨的

玉米，紅薯，大豆

嬪妃三千，誰是真愛

麥管直入骨髓

吱吱的聲音

吸得我們都疼

五月，麥苗再次亮出鋒芒

想收割父親的衰老

和疾病

動詞都不需要了

他已經倒下

母親不知道母親節

城里人真會玩

母親從來不知道母親節

5月8日，僅僅是一個數字

一個普通的日子而已

在這個老年的早晨

母親把頭埋進莊稼地里

理了半天雜草的家長里短

玉米比她還高

高過她的憂傷

一大把胡須

都是生活的焦慮

那秧苗踮起腳尖長

綠油油的詞根

舉著希望

母親走進稻田

像一棵稗子一樣不合時宜

她遲早會被生活連根拔起

雞大人，鴨大人，豬大人

又在趕寫奏折

聯名上書一個農婦的罪過

母親節里只有母親

沒有節

籮筐，背簍

依然押送著她駝背的晚年

生活的壓力

沒有因為母親節

而減掉一分

太陽這個監工

像東廠的太監

用33度的辛辣

壓榨身體里的鹽

她一一交出

絕不抗命

晚上，她把突出的腰椎

抵在硬床上

她打算一輩子

與生活硬碰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