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清風不懂你

◎ 程宇瀚

明月清風不懂你

◎ 程宇瀚

那一年，我們尚算小康的家境突然陡轉直下。緣起，是性格耿直的你得罪了上級，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打拼多年得來的職位和待遇，就這樣一夕付流水。

正義感爆棚的遠親近鄰們，對你的態度一百八十度轉彎，紛紛指責你驕傲自大、能力平平，不是一位合格的父親，不能給我更好的生活。

在閑言碎語中成長，我逐漸相信了他人對你的非議。是啊，我記得野心勃勃的你曾經炒過房，卻因為錯估形勢而虧空積蓄；我還記得你曾豪氣沖天地要將家里的茶鋪開遍全城，但仍以失敗告終。這些指責似乎不是全無道理，職場受挫，只是你摔過的其中一跤，作為風華正茂的一家之主，你在本該采擷果實的年紀里顆粒無收。

有一次，我在商場里看中了一件外套，價格挺昂貴，八百塊，但極其合身。就在我自然而然地認為它是我的囊中之物時，你卻湊上來對我說，兒子，記住它的型號款式，咱們回家到網上去買，肯定能便宜一半。

在店員鄙夷的眼神中，我狠狠白了你一眼，丟下衣服奪門而出。

也是那一刻，在你從不言說的隱忍與光鮮亮麗的背后，我開始正視你的拮據。如同一座城池緩慢坍塌，你在我心目中的高大形象日益矮小。我開始相信那些閑言碎語，認為你是一個沒有頭腦和能力的父親，江湖，已經不再屬于你。

父親對子女的感情，始終如一；而子女對父親的感受，卻是瞬息萬變、陰晴不定。現在想來，我是在很久以前就對你有了鄙夷的情緒，并高調地相信，下一代必將氣象更新。

真正讓我怨恨你，是因為高考后那場關乎命運的志愿填報。那或許是記憶中最美的夏天吧，未來將在哪所大學迎風而立，將與哪個專業詩意相逢，奇光異彩的未來分岔出無數條道路，湖光山色皆可由自己選擇。

然而，當我正準備將醞釀許久的志愿表發送出去時，你從出差的城市星夜兼程趕回來，用自己衡量過的想法，換掉了我所有的選擇。不得不說這是一張天衣無縫的志愿表，欄欄皆是熱門專業，單看字眼，都仿佛嗅得到盛世煙火的香味，只是，少了一種能讓我熱血沸騰的魅力。

你拍著胸脯，用一貫的堅定表情勸慰我，放心吧兒子，相信你爹的閱歷。

事實證明，這份對經驗主義的屈服似乎錯得離譜。旁人的選擇，并不一定適合自己，大學4年，我便因為對專業的厭倦痛苦了4年。那些冷僻生澀的專業術語面目猙獰，將我虐得連重拾人生的勇氣都沒有。

青春潦倒，前路迷茫，半生就此框定，選擇的權力被剝奪。我將所有落敗悉數歸咎于你，且每當受挫一次，或痛苦增加幾分，對你的怨恨就愈發深重，直至泛濫成河。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你收斂起意氣風發的性格，變成了絮絮叨叨的中年人，喜歡勸慰我接受現實，放寬心態，并洋洋自得地分析我就讀的專業有多么好的前景。我怒火中燒，狠狠掛斷電話，你不解其意，以為是信號太差，鍥而不舍回撥過來，我索性對你的電話與短信視而不見。

不止一次，我委婉地對你講，畢業后，自己一定會成為一名成功人士，注定不會走前人的老路。面對我的野心與不甘，以及這番狂妄到要拿老爹當前車之鑒的話，你似乎連惱怒的脾氣都不再有，只是尷尬地笑著，身形顯得越發矮小。

兒子對父親有了鄙夷與怨恨，這是一件挺悲哀的事情，如同一把冰冷的利刃，剎那寒光，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生硬疼痛地插在了我們之間。

大學畢業那年，不顧你的勸阻，我一門心思想去遠方。除了迷戀那些未曾見過的萬種風情與琉璃燈火外，我始終固執地認為，自己注定要走跟你不同的道路，是時候逃離你為我劃的半徑了。

萬般無奈，你依了我，在臨行前不停地向我灌輸你悟出的人生道理。我不以為然，若是這些想法的確實用，你的人生怎會一敗涂地？

好像每個男孩在20歲出頭的年紀，都會有無限膨脹的野心，隨之，也會迎來高位落差的失重感。我自詡能力與情商都高于你，卻在職場之上屢屢受挫，擠在群租房中用一袋袋方便面盤算著日子，才發現這個世界沒那么簡單，象牙塔里獲得的幾張成績單或證書，根本不足以成為勝出的籌碼。

最心儀的一份工作，只做了不到兩個月，就被上司要求收拾東西離開時，我都還沒想明白是哪里得罪了她。抱著行李彳亍在黃昏中，眼眶驀然濕潤，諷刺地發覺自己正重播著你演繹過的劇情，一切都是一場無奈的重復。

在我跟大千世界單打獨斗這一年，職場失意，投資失敗，跟一些朋友漸漸失去聯系，經歷了前所未有的落拓，揮刀騎馬闖天下的熱情被澆滅，對于自己的狂妄自大，也有了打碎重建式的認識。

我終于肯承認，自己沒那么厲害，跟你的段位比起來，隔著不止一個江湖的距離。你是一位隱藏頗深的絕世高手，一招一式，不動聲色，拯于水火，挽于倒懸。那些叮囑看似尋常零碎，卻是至臻至極的道理；當初為我選擇的道路，雖略顯枯燥，但與其他凋敝的行業比起來，的確保證了我的衣食冷暖。

在我眼光三寸長的年紀，你替我看到了往后的風景。

今年春節，禁不住你百般囑咐，我打包行囊回到故鄉，將落敗與風塵一路丟在身后。當初信誓旦旦要衣錦還鄉，此刻卻兵敗如山倒，你仿佛洞悉了我的拮據，小心翼翼地同我說話，只詢問一日三餐，絕口不提工作的事情。

你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維護著我的尊嚴。

那時，你窩在沙發上看電視，奶奶夾著一片臘肉從廚房蹣跚走出，卻率先喂入我的口中。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已習慣這份理所當然？在享受著全家無微不至的呵護中，我只記住你作為父親的角色，卻忘了你也同樣為人子女，也有屬于自己的生活與脆弱。

只是我的降臨，剝奪了本該屬于你的母愛。

大年三十，親戚朋友齊聚一堂。小表妹吵著想看動畫片，于是，我在電腦上播放了曾在90后中風靡一時的《數碼寶貝》。誰料小家伙嘴撅得老高，一邊埋怨我老土，一邊換了另一部動畫片。不得不說，這部我叫不出名字最新上映的影片，無論是畫面還是音質，都走在時代的前端。絢爛光影中，我的惆悵翻江倒海，原來，屬于我的時代與青春，就這樣過去了。

你在年輕的時候，喜歡聽鄧麗君和梅艷芳的歌，喜歡看沈殿霞出演的喜劇片，QQ是你唯一會用的社交軟件，起了個網名叫“往事隨風”。不止一次，我自詡出生在最好的時代，嘲笑你的審美陳舊落后，你不以為然，坐在客廳中呵呵笑著，繼續哼著那些百轉千回的唱腔。只是，當火星文與斜劉海兒也已然沉寂，90后跌跌撞撞走向大千世界的時候，我才發現最好的時代與年華根本不會固定在哪一代人身上，一代老去，一代成長，上一輩目光溫情地凝視下一輩，下一輩驕傲地看著遠方。

我不曾懂你，世界不曾懂你，就連明月清風都不曾懂你內心的春天，但你的孤獨有盛世。這些年，對于你，我始終懷有一種輕視的態度，雞蛋里挑骨頭，厭煩你的庸常與瑣碎，便這樣一去多少年。用盡一段遙遠的時間，我才在親身實踐后懂得自己的苛刻與你的千般不易。雖未有錦衣玉食，但這浮世安穩，已是你給我最大的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