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
隨筆四則
□劉偉
有段時間,很多人在討論讀書,諸如讀什么書,讀怎樣的書,用什么方式讀書等。
我覺得讀書是個人的選擇,別人不喜歡,也別硬逼。而且讀書無需什么優越感,它只是思維偏好的一種。所以,既沒必要覺得自己讀了些書,高明到哪里,也別認為他人沒讀書,就一無是處。
人之平等與快樂的獲取,參差多樣為佳,規定了方式,也就乏味了。
在諸多的讀書觀點中,爭論比較多的,要屬唯紙質書者了。這撥讀者不在少數,他們以收藏紙質書、閱讀紙質書為榮,我個人比較欽佩。但在該擁躉中,有人認為,只有紙質書才是閱讀的正宗,并把此意義擴展到無比高大的地步,聲稱紙質外的閱讀方式不可取,這有點無理了。
紙質書有紙質書的優點,它的可觸性、攜帶性等可能契合了某些人的閱讀習慣。但閱讀媒介是什么,并不影響知識的獲取。換言之,通過不同方式閱讀書籍,閱的是內容,而不是形式。沒有作家說,我寫的書印刷出來是一個內容,看電子版時是另一個內容。這條規則沒有,這種道理也沒有。
所以說,只要知識掌握了,至于以什么途徑,那完全是個人偏好。
康德在《論道德的形而上學》中說,“所有的準則通過立法而與可能的目的王國相一致,就像自然國王一樣?!边@話翻譯過來就是,我只要求自己怎么做,卻不能要求別人跟我一樣。
同理,看紙質書是我的選擇,這事到此就是終點,要求人也讀紙質書,放棄電子書,就是強權。
我們生活在一個科技發展的時代,新事物總會不經意間沖擊著傳統。如讀書,寫字,聯絡等。
電子書會以更加便捷的形式出現在大眾面前,智能輸入會逐漸讓手寫方式淡出主流,網絡信件也會讓傳統書信走向邊緣。但這并不意味技術有罪,也不意味著上述“傳統”會徹底消失,它們會以更加小眾、精煉的方式在相對范圍內傳播。
大家彼此平行,相得益彰,總不是壞事。怕就怕,對技術的恐懼變為對技術的憎恨甚至是詆毀,這絲毫拯救不了傳統。相反,封閉、不開放的心態,反會讓個人需求舉步維艱。
聊天兒,主要指說話,但它跟說話又不一樣。
你看倆人聊天,你一言,我一語,說到哪兒算哪兒。但若有第三人在場,就需顧及彼此關系了。話兒是否要那么露,那么透,得重新估量。這時,聊天便有策略。
電影《霸王別姬》中,1937年七七事變前,北京學生游行,段小樓在洋車上嘀咕:日本人就在城外頭,打去啊,就知道瞎嚷嚷,感情還是欺負中國人……
程蝶衣接過話:領著喊的那個唱武生倒不錯。
一句話,卸了師哥的沖動,也表明了他的想法。
林語堂說,中國人交流的最高境界,就是“通情達理”。
通情在前,達理在后。情不通,理再硬,也少了支撐,多生怨恨。
晉代富商石崇在家中設宴,規定侍女若勸酒三次,客人不喝,便殺侍女。有位公子不喝,眼看石崇殺人。雖說他理上沒欠,但情上不妥,難免讓人覺得殘忍。
在古代,關于聊天的勸誡很多,馮友蘭口中道德境界的代表人孔子便說過:“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語上也?!焙髞恚@話被進一步轉譯成:人以群分。
這兩段其實都在闡述一個理兒:聊天兒,得人對。所謂人對,主要是指學識、興趣等方面趨同。如此,方能聊到一起,說到一塊兒。
普通人聊天,多是家長里短,反倒文人間聊天,常高談闊論,聊崩的也不在少數。當然,所謂因聊天而分道揚鑣,多是觀念的背道而馳,聊天只是借口。有人會將原因指向“文人相輕”,這大概是一種道德上的嘲諷吧。
除了大是大非問題,我覺得文人只需學識跟良知。其他的都是人情,世故。
說到世故,這是國人處世的精髓。
眾人聊天,一句話,該誰接,何時接,該誰說,何時說,都有規矩。這比當年紀曉嵐在《四庫全書》中故意將錯字放在前幾頁上更驚心動魄。
當不可避免地身處某個聊局時,聊天很可能是場戰斗。離座時,勝負已定。或日后相約再見,或老死不相往來。反倒是局中沉默者獲得了兩方的青睞。
于是,沉默成了處世的最高“智慧”。
在大連有個叫“梅屯”的小村莊,那里舊時有個習俗:剛生完孩子的女人,會在離睡覺不遠的墻上掛把鎖頭。老人們說,鎖代表關閉,打開后懸于高處,能讓奶水“滾滾而來”。
其實,新生兒產婦只要耐心等上幾天都會有母乳,跟掛不掛鎖頭沒關系。只不過,很多農村婦女并不知曉,把奶水的到來看成是鎖頭的功勞,這也就成了誤會。當然,該習俗能被頻繁使用,主要是它對人無害,否則,也得廢止。
有些“習俗”就不同了。
像在古印度,有種治療嬰兒黃疸的手段就很坑人——巫師先將孩子放在新剝的牛皮上面翻滾,然后口念咒語:到太陽那里去吧,你的黃疸病,我們用紅色來包裹……三五天后,黃疸消退。
雖說家人對巫師千恩萬謝,但心里也不是滋味。畢竟,把孩子放在血泊里蹂躪,像個血球,誰看也不得勁。
現在,此術已消失,一是因為折騰孩子,再就是人們知道黃疸可自愈,巫師的那套業務也就不靈了。
無論是鎖頭催奶,還是牛皮治黃疸,都是原始巫術的體現。西方社會學者弗雷澤把前者稱為模擬巫術,后者叫接觸巫術。
模擬巫術的影子在生活中比較常見,像有的考生家長會在孩子大考前,準備倆雞蛋跟一根油條,取義100分。這種巫術認為相似的物體,都是同一種物體。所以,只要處理得當,就會達到預期效果。鎖頭之所以能跟催奶畫上等號,用的是它的打開跟下墜(下奶)義。
接觸巫術則認為,彼此接觸過的物體,必然會聯系。像有的女人不生育,會向剛生過孩子的女人借內褲穿,為的是能沾喜氣。
這兩大巫術類型隨著人類認識的發展,在漫長的歲月里,有的被丟棄,有的被保留。而留下來的,多是對人無害且有安慰作用的,像祭祀、禱告。
但有一類比較奇怪,它蒙人斂財,卻能流傳至今,那就是披著科學的外衣、打著救人的旗號的巫醫。
它們宣揚雞糞、爐灰、樹根可治療病痛,求醫者花著大價錢趨之若鶩。從此來說,那些嘲笑鎖頭催奶、牛皮療黃疸把戲的人,對巫醫卻惟命是從,很難說他們是聰明或愚昧,可能半斤八兩吧。
老六本名叫王六。據說他身上有五個哥哥都夭折了,所以爹媽給他起名為“六”,取義為順,盼其平安。
按迷信說法,五個哥哥的福都攢給他,日子該順當。但他二十八了,也沒找到媳婦。農村找不到媳婦,就兩個原因,一是丑,二是窮。
而這兩樣,他都占齊了。
三十多歲時老六出門打工,本想借著闖蕩的機會帶個媳婦回家,但終究未如愿。不過,他倒學了門手藝,做豆腐。
據說是他救了個道士,老人為感激,將絕藝給了他,屬單傳。
農村人怪力亂神的故事聽多了,這版本不離奇,也便沒人在意。但老六做的豆腐真不錯。質嫩,色潤,且有彈性。拍一下,仿佛女人的屁股,晃動著復原。村上的紅白喜事,都用他家的豆腐。
我記事時,買豆腐是不花錢的,用黃豆換。比如半斤黃豆換三兩豆腐。余出來的算賺的。
憑此,老六的生意越做越大,蓋起了五間大瓦房。這驚動了不少媒婆。一年時間,媳婦、孩子就都配齊了。
喜歡在村頭曬太陽的老人說,六兒家走的五位哥哥顯靈了。
老六的豆腐生意漸好,價格也上漲。同村人雖有不滿,但想吃別家的,沒有,只能忍著。
有些村民便想,黃豆地產的,何不自己做。
可從老六那兒求來方子后,就是做不成。于是,村里人議論,老六留了一手,擔心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有人獻策,老六好喝酒,給他灌點小燒,保不齊能套出點東西。
殺了只下了兩年蛋的母雞,燙上二斤純糧釀。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老六從笤帚上折下段細桿兒當牙簽,邊剔牙邊說:做豆腐看著簡單,這里可有學問。
先講水,水要以井水跟河水混合,此乃陰陽水;再講工,動工得在三更時分,一個時辰便停。所謂過,則過,名曰貪,會有厲鬼索債。
豆腐做好后,要開窗納氣,吸月之光輝,以保豆腐的光澤跟彈性。
出工必須從早晨七點始,這個時間豆腐的口感跟溫度恰好。而且賣豆腐不能叫賣,得叫換。否則,沖了祖宗的忌。
叫賣的家伙事得用楊木做,以木棍敲,發出的梆子聲比木魚聲大,但無木魚聲厚。此乃虛心向佛,但低于佛。
這一番話下來,聽得打算討豆腐秘方的莽漢們面面相覷,幾人摸著后腦勺說,這豆腐真不是咱能弄的,老六說得對,豆腐是道,博大精深。
這往后,村里沒人再研究怎么做豆腐了。豆腐也被老六升華為一種信仰跟文化,只可遠觀,不可近褻玩。即便餿了,街坊吃壞肚子,也被看成是別樣恩賜。
我離開老家時,老六已有兩個孩子,都是女孩。據說要繼續生,直到生出男孩為止。鄉親們說,人家能賺,罰得起。
后來,情況發生了轉變。
有個大學生在城里找不到工作,也回家做豆腐,只不過他用的是機器。產量大,口感也不錯,且價格便宜,沒有餿味。
每逢有人進廠參觀討教做法,他都如實相告,四鄰八舍的以他的方子做豆腐,都能成型。
當年請老六喝酒的那幾位說,去他媽老六的博大精深,可惜了那只老母雞了。
責任編輯 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