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 洋中魚
劉禹錫的豁達
○湖南 洋中魚
加入永州柳宗元研究學會十余年,自己忽然“移情”,對劉禹錫越來越感興趣。劉禹錫(772年—842年),字夢得,河南洛陽人,其先祖為中山靖王劉勝。劉禹錫的身世與柳宗元極為相似,童年時代曾受到著名詩僧皎然與靈澈的指點,貞元九年(793年),與柳宗元一并進士及第,從此,兩人因同道而相識,由相識而相知,由相知而成莫逆之交。爾后,一起參與王叔文領導的“永貞革新”,成為核心人物。由于革新集團根基不深,加上倉促行事,觸犯了藩鎮、宦官和大官僚們的利益,在保守勢力的聯合反撲下,很快宣告失敗。順宗被迫讓位于太子李純,王叔文被賜死,劉禹錫等八人先被貶為偏遠州縣刺史,途中加貶遠州司馬,劉禹錫謫居朗州。由于同時被貶為的共有八人,史稱“八司馬”。
從公元805年3月,至公元815年2月,劉禹錫在朗州呆了整整十年。期間,劉禹錫“惟以文章吟詠陶冶性情”,他寫下了《武陵抒懷》、《游桃源一百韻》、《桃源行》、《八月十五夜桃源玩月》、《登司馬錯古城》、《洞庭秋月行》、《君山懷古》、《望洞庭》等大量詩文,特別是吸取民間歌謠養分,創作了系列膾炙人口的《竹枝詞》,《唐書》介紹當時朗州的情況為:“州接夜郎諸夷,風俗陋甚,其聲愴仟(聲音刺耳難聽)。禹錫作《竹枝詞》十余篇,武陵夷俚悉歌之。”最讓人欽佩的是,劉禹錫在朗州寫詩作文,僅限于朋友交往和抒懷,從沒有向朝中權貴認錯或求援。當初參與改革時,他春風得意身居高位,卻懂得低頭關注民生,表現出一種謙遜;而今貶謫失意,依然錚錚硬骨絕不低頭,表現出一種人生自信和信念堅定。
而同一時期在永州的柳宗元,自從被貶出京城,幾乎一直是萎靡不振的。這可以從他到了永州以后寫給岳父楊憑、故交許孟容、李建等人的求援、訴苦信以及諸多詩作中找到痕跡。至于比劉大四歲的韓愈,早年奔走公卿豪門之間時寫了不少拍馬屁的文章。韓愈有三篇《上宰相書》,為求官而唇干舌燥,以致招世“急功近利”、“搖尾乞憐”之譏,就連一向謹慎評價前人的司馬光在《顏樂亭頌序》上也說:“光謂韓子以三書抵宰相求官,《與于襄陽書》,求朝夕芻水仆賃之資,又好悅人以志詔而受其金。其戚戚于貧賤如此,烏知顏子之所為乎?”。
在外度過了十年的偏遠貶斥生涯后,劉禹錫等人奉召回京,等待任用。按道理,多年的“士風僻陋,舉目殊俗”的南夷的磨難,應該使劉禹錫身上的張揚、戾氣有所收斂。沒想到的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當劉禹錫與一群好友游覽玄都觀后,渾身的輕狂便又開始躁動起來,其他人因為貶謫之苦而噤若寒蟬,他老先生卻揮毫寫下了《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一詩: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
這首詩雖然只有28個字,但作者以極其詼諧而鄙夷的筆觸對那些庸俗如桃花的新得勢權貴進行了諷刺,怨恨、嘲諷之情溢于言表,展現了一個男子漢的錚錚硬骨。沒想到禍從口出,引起憲宗李純和宰相武元衡的不悅,他本人不但未能起用,反而連累大家再度遭貶。
長慶元年(公元821年)冬,劉禹錫被任為夔州(今四川奉節縣)刺史。長慶四年(公元824年)夏,調任和州(今安徽和縣)刺史。無論貶謫到哪里,劉禹錫始終不忘初心,堅定信念。要知道,在當時只要是以皇帝的名義被懲處的,那就即使有冤情也不敢怨天尤人。皇帝貴為天子,即便錯了也不能認錯算錯。劉禹錫可不認這個理,他心里卻始終有一道拂拭不去的陰影:“二十余年作逐臣,歸來還見曲江春。游人莫笑白頭醉,老醉花間能幾人!”(《店園花下酬樂天見贈》)他就這樣始終不忘自己是逐臣的身份,始終帶幾分桀驁不馴。
自從屈原在《九歌·湘夫人》中吟出“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的句子、宋玉在《九辯》中發出“悲哉秋之為氣也!”的感慨之后,悲秋,就成為中國詩人的傳統情調。劉禹錫卻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認為天高氣爽的秋天使人心胸開闊,更有詩意。因此寫下了“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秋詞二首之一》)這樣的好詩。
寶歷二年(公元826年),劉禹錫被罷免和州刺史,好友白居易也被解除了蘇州刺史。冬末,兩人在揚州相遇。一次醉酒后,白居易寫了一首詩《醉贈劉二十八使君》;劉禹錫當場回贈了一首《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詩云:
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唱一曲,暫憑樽酒長精神。
詩中“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一句,讓人眼睛一亮,經過多年的貶謫,劉禹錫仿佛是一塊鐵百煉成鋼,盡管把自己比作“沉舟”,“病樹”,內心悲苦,但他同時把悲苦化為了透徹的哲理。
直到寶歷二年(公元826年),他才奉調回洛陽,任職于東都尚書省。
大和二年(828年),劉禹錫回長安,故地重游,又做了一首《再游玄都觀》: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
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讀到“前度劉郎今又來”一句時,我不禁為其鼓掌叫好,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高大堅定的身影,耳邊好像傳來了一句蕩氣回腸的聲音“我劉某又回來了,看你們能把我怎么樣?”是啊,劉禹錫那絲毫不減的硬氣、清風明月般的人品和對當權者的蔑視,真是令人景仰!
他在《詠史》中說的“世道劇頹波,我心如砥柱。”這就是他所持的人生態度。到了暮年他仍然說:“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他始終豎信“永貞革新”是完全正確的。在他逝世前一年所寫的《子劉子自傳》中還說:“叔文實工言治道。”“其所施為,人不以為當非。”他給自己的評價是:“天與所長,不使施兮;人或加訕,心無疵兮。”他還說過:“不因感衰節,安能激壯心。”這種積極進取,頑強斗爭的精神,是極為可貴的。
“八司馬”中,同貶的柳宗元在任上就抑郁而死,其他人壽命也不算長,只有劉禹錫一人活到了70歲。柳宗元之死,除了水土不服導致身體衰敗,更有意志上的原因,那就是他沒有劉禹錫那么豁達和堅強。比柳宗元大一歲的劉禹錫心胸十分豁達,他的豁達,是一種心靈的智慧,是一種生命的達觀態度,更是一種面對人生痛苦的寬容和超拔。他的胸懷寬闊得像大海,裝得下四季風云,容得下千古恩怨;又像大漠荒原,任風沙漫卷,千慮歸自然。不僅如此,他遇事能想得開,而且求異心理很強,干什么都想與眾不同,不肯人云亦云,更有一股不服氣的倔勁兒。劉禹錫一生被貶二十三年,歷經朗州司馬、連州刺史、夔州刺史、和州刺史、蘇州刺史、汝州刺史、同州刺史等職,所遭受的折磨比柳宗元多出數倍,但是他都坦然置之,表現了一個男子漢的錚錚硬骨和百折不撓的精神。而且,每到一個地方,他都走入市井,探問農耕,教澤市民,以對人民對山河深沉的熱愛,發現并欣賞山河之美、生活之美,做到不誘于譽,不恐于誹,窮且彌堅,不失“詩豪”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