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筆_李文星 供圖_視覺中國 設計_杜亞娜
楊絳之父楊蔭杭:教育孩子獨立,勝過當?shù)谝?/p>
主筆_李文星 供圖_視覺中國 設計_杜亞娜
對本人來說,經(jīng)營家產(chǎn)耗費精力,甚至把自己降為家產(chǎn)的奴隸;對子女來說,家產(chǎn)是個大害。他常說,某家少爺假如沒有家產(chǎn),可以有所作為,現(xiàn)成可“吃家當”,使他成了廢物,也使他不圖上進。
小時候,我學習還算努力,但成績并不優(yōu)秀。那時候我半開玩笑地問過我的母親(雖然當時叛逆的我并不怎么聽其意見):“是不是很希望我考第一?”母親也很應景地沒好氣的回答:“無所謂”。
然而中國的家長,甚至是整個世界的所有家長,有幾人對這一點是無所謂的呢?這個泰國的視頻就是在告訴我們,一個并不想讓孩子當?shù)谝坏募议L是多么的令人感動,這種感動超越了國界,是一種對于人性層面的“恨鐵不成鋼”的自我抗爭,可以算作是人類發(fā)展史以來的永恒痛點。
從幼兒園開始,甚至更早的時候,作為孩子的我們就開始不停地與“鄰居家的孩子”競爭。很不幸,由于大部分孩子都沒有那么優(yōu)秀,所以我們一路都在這種悲觀主義境遇中被一挫再挫,直到進入社會,而后我們成為父母,也同樣將這種似乎源于家長“本性”的期盼香火般延續(xù)下去。
直到我認識了楊蔭杭,這種我一直也習以為常的“本性”才被漸漸得以改變。
一九二零年,年幼的楊絳隨父母遷居上海,她和三姐跟隨大姐同在上海啟明女校讀書,寄宿在校。老家仍在無錫,其父親楊蔭杭在上海租賃了兩上兩下一處弄堂房子。
二零一七年秋天,據(jù)當年楊絳到上海的時間約莫相差百年。此時我的人生坎坷不順,心里正為自感愧對父母親的期盼與寄托而懊喪。一路行走在北京留學路上,兩旁的銀杏樹葉已俱黃,本已悲涼的心緒又平添了一絲憂愁。然而路口的一個拐角處,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很不起眼的書店,因為無事,我便一頭鉆了進去。正是這一次與這個小書店的邂逅,讓我認識這位了不起的中國家長—楊蔭杭。
我在書店看到了楊絳的文字—《我在啟明上學》。文中記錄,當時的楊絳只有十歲,隨父母來到上海,就讀于上海啟明女校。
楊蔭杭(楊絳父親)當時重操律師舊業(yè)。他認為,這個世界上只有兩種職業(yè)可做,一是醫(yī)生,二是律師。他不能做醫(yī)生,只好當律師。
但是律師職業(yè)的風險遠比醫(yī)生厲害,面對黑暗的社會,律師要依法伸張正義,談何容易。由于租賃的房子只能暫時安身,而執(zhí)行律師業(yè)務則需要有個事務所,所以楊家急需房子,此時有一所名為“安徐堂”的大房子待出售,于是便買下?了。
這一建筑還是明朝的房子,都快倒塌了,里面有一間很高大的廳已經(jīng)破落不堪,當?shù)厝朔Q之“一文廳”。
這“一文廳”頗有來歷:據(jù)說明代大閹魏忠賢當?shù)罊M行,有人奏稱“五城造反”,蘇州城是其中之一。有個“徐大老爺”把“五城”改為“五人”,保護了蘇州的平民百姓。“一文廳”便是蘇州人為感謝這位“徐大老爺”而建造的,一人一文錢,頃刻募足了款子,所以稱為“一文廳”。
楊蔭杭以一大筆人壽保險費買下了這座沒人要的破宅院,修葺了一部分,拆掉許多毀損的小房子,擴大了后園,添種了花木,修建的費用是靠他做律師的收入。
其實,楊蔭杭是反對置買家產(chǎn)的,買“安徐堂”的房子,實在出于無奈。他反對置買家產(chǎn)不僅是圖省事,他還有一套原則:對本人來說,經(jīng)營家產(chǎn)耗費精力,甚至把自己降為家產(chǎn)的奴隸;對子女來說,家產(chǎn)是個大害。他常說,某家少爺假如沒有家產(chǎn),可以有所作為,現(xiàn)成可“吃家當”,使他成了廢物,也使他不圖上進。
所以楊蔭杭對楊絳等人明明白白地說過:“我只教育我的子女能夠自立。”
楊蔭杭還主張自食其力,不能不勞而獲,這些都給孩子的心靈塑造產(chǎn)生很大的影響。
為了讓孩子學會獨立和爭取,楊蔭杭為孩子專門設計了一款“有償勞動”教育。
楊家搬入“安徐堂”后,修葺了一套較好的房子,前前后后的破房子還沒拆盡,陰濕的院子里,只要掀起一塊磚,磚下密密麻麻的到處都是鼻涕蟲(軟體動物,像沒殼的蝸牛而較肥大)和蜘蛛。
楊蔭杭要孩子干活兒,懸下賞格,鼻涕蟲一個銅板一個,小蜘蛛一個銅板三個,大蜘蛛三個銅板一個。
在楊絳看來,這種“勞動教育”其實是美國式的鼓勵孩子賺錢,而不是教育“勞動光榮”。楊絳上學周末回家,發(fā)現(xiàn)她的弟弟妹妹和因病休學在家的三姐都在“賺錢”,小弟弟捉得最多。
唐須嫈對她的丈夫說:“不好了,你把‘老小’教育得唯利是圖了。”
可是這種“物質(zhì)刺激”很有效,不多久,弟弟妹妹把鼻涕蟲和蜘蛛都捉盡。唐須嫈對這幫“唯利是圖”的孩子也有辦法,錢都存在她手里,十幾元也罷,幾十元也罷,過些時候,“存戶”忘了討賬,“銀行”也忘了付款,糊涂賬漸漸化為烏有,就像他們歷年的壓歲錢一樣。
因為孩子們不必有私產(chǎn),需錢的時候可以問自己的母親要錢。
不過,楊絳對這種“賺錢”方法并不感興趣,她像她的母親一樣對身外之物看得很淡漠。
楊絳很明白:“假如我們對某一件東西非常艷羨,父親常常也只說一句話:‘世界上的好東西多著呢……’意思是:得你自己去爭取。也許這又是一項‘勞動教育’,可是我覺得更像鼓吹‘個人奮斗’。我私下的反應是,‘天下的好東西多著呢,你能樣樣都有嗎?’”她的淡泊名利的性格,就是這樣在家庭的熏陶下形成的。
在一般世俗之人看來,楊絳無疑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有傭人奴婢使喚,但她從不指手畫腳,盛氣凌人,對誰都客客氣氣。從這點又可看出她秉承了她母親的性格。
家里孩子多,她的母親唐須嫈整天忙里忙外,好像從沒有空暇的時候,而兩個姑母“太自私也太自大了”,“家務事她們從不過問”,對此,唐須嫈從不計較。遇到好東西吃,也盡人家先吃,自己只象征性吃一點。
除了“有償勞動”教育之外,楊蔭杭也和妻子唐須嫈共同完成了對孩子的“愛的體驗”教育。
楊絳對母愛的體驗特別深:有一年冬天,“晚飯后,外面忽然刮起大風來。母親說:‘啊呀,阿季(即楊絳)的新棉衣還沒拿出來。’她叫人點上個洋燈,我卻不懂自己為什么要哭。這也是我忘不了的‘別是一般滋味’。”所有孩子,她都很疼愛,和顏悅色,從不橫言厲色。
終日忙忙碌碌的唐須嫈畢竟也是一位很有知識素養(yǎng)的女性,她難得有閑靜靜地坐在屋里,做一回針線,然后從擱針線活兒的藤匾里拿一卷《綴白裘》,邊看邊笑,得以消遣一會兒。
她每晚臨睡愛看看《石頭記》或《聊齋志異》之類的小說,她也看好些新小說。一次,她看了幾頁綠漪女士寫的《綠天》,說道:“這個人也學著蘇梅的調(diào)兒。”
楊絳告訴母親:“她就是蘇梅呀。”她很佩服母親能從許多女作家里辨別出“蘇梅的調(diào)兒”。
楊絳上小學回家后,做完功課,就依偎在父母的身邊,她跟著父親的時候居多。父親除非有客,或出庭辯護,一上午總伏案寫稿子,書案上常放著一疊裁得整整齊齊的竹簾紙充稿紙用,楊絳則常揀他寫禿的長鋒羊毫去練字。
每天清晨早飯后,楊絳給父親泡上一碗釅釅的蓋碗茶。父親飯后吃水果,她專司剝皮;吃風干栗子、山核桃等干果,她專司剝殼。中午飯后,吃點兒點心,完畢,孩子們“作鳥獸散”,讓父親歇午。
楊蔭杭叫住楊絳說:“其實我喜歡有人陪陪,只是別出聲。”所以,她常陪在父親旁邊看書。冬天時只有她父親屋里生個火爐,孩子們用煨炭結子的手爐和腳爐。
火爐里過一時就需添煤,楊絳到時候輕輕夾上一塊,姐姐和弟弟妹妹常佩服她加煤不出聲……一幅其樂融融的和睦景象。
不得不說,像楊蔭杭這樣的教育方式,隨著物質(zhì)社會的高速發(fā)展,似乎遺失已久。現(xiàn)在的家長更多的想讓孩子爭取“眼前的勝利”,比如在學校取得好成績,某項競爭中勝過別人,在社會上找到一個“好”工作等,實際上是鍛煉了孩子的“小志向”,使其在既有的空間里想方設法擠入“既得利益集團”,從而過上所謂的舒服的生活。但此種選擇也導致孩子逐漸失去了“大志向”,也就是在無論何種境遇中都能展現(xiàn)完整人格的“獨立精神”。此番對比選擇,恐怕需要有“大智”的家長才能理性判斷,而楊蔭杭,正是這樣一位在世俗生活中,實現(xiàn)了完整“人格獨立”教育的擁有“大智”的家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