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迎兵
天太熱,沒有一絲風。
丁小兵和孫蕹坐在雨山湖公園的草地上,看著各自的孩子玩“迷你漂流”。公園免票很多年了,有濃縮版的世界各地標志性建筑,還有旋轉飛機、碰碰車等兒童游樂項目。這些項目樣樣收費,謝絕還價。
他們同學六年,目前均供職于本市同一家大型企業,都是普通員工。略有不同的是,丁小兵是廠報小編輯,稍顯清閑。他們能聚在一起并不稀奇,但是他們能帶著孩子齊聚確屬奇跡。在草地上坐了不到半小時,他們就熱得受不了了,于是一齊躲到一棵大樟樹下,遠遠地看著瘋鬧的孩子們,看著他們從尼羅河漂到了亞馬遜河。
兩個孩子一點都不怕熱。是不是兒童的出汗機理與他們有所不同呢?這是他們剛才探討卻沒探討出結果的一個問題,并為此繼續在樹陰下爭論得汗如雨下。孫蕹認為兒童其實也怕熱,但玩耍的樂趣使他們忘記了炎熱。丁小兵則高屋建瓴地說,為了散熱而大量出汗是人體自我調節的一種手段,跟狗伸舌頭一個道理。算了,他們愛咋咋地。
沒有了爭論的內容,氣溫似乎上升得更快。上午進公園前買的幾瓶冰礦泉水早就不冰了,孫蕹抓起一瓶礦泉水,喝了一口就吐了出來。丁小兵在地攤上買的一條毛巾也是偽劣產品,不僅掉色而且掉屑,沒擦一會兒他的板寸頭上就沾滿了色彩斑斕的毛巾屑,遠遠看去像是一張內容豐富的廠報。
遠處,湖面上漂浮著幾條腳踏船,依稀能看見船上的孤男寡女正奮力激起片片浪花,偶爾傳來的幾聲尖叫,空曠又揪心。孫蕹說,看來湖面要比樹陰下涼快啊。丁小兵說,愛情的力量總是無窮的。但如果是我的話,我更愿意選擇一條小船,蕩槳至湖心,然后隨波逐流。
孩子們的漂流結束了,他們跑到大樹下,嚷著要吃冷飲。丁小兵拿出錢包,里面有一張二十元的紙幣,但他卻抽出一張百元鈔票,遞給孫蕹的兒子說,你們自己去前面小賣部買吧,給我們也帶兩根回來。孫蕹說,等一下,我這里有零錢。說完就在口袋里翻找,隨后掏出一張沾滿汗漬的二十元遞給丁小兵的兒子,說,快去快回。
孩子們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回來,手里都抓著一根冷飲。在遞給他們后,孩子們就繞著小樹林捉迷藏。毫無疑問,這兩根冷飲皆呈疲軟狀。孫蕹直接把冷飲倒進嘴,咂巴了一番說,小孩子辦事就是沒譜,肯定是一次性買了四根,等他們吃完才曉得回來。丁小兵說,怪孩子干嘛,一根在夏天不能融化的冰棍還是一根好冰棍嗎?
孫蕹懶得再搭話,汗淌得更兇了。
這時公園小徑上走過來一個少婦,穿著皮短裙,腳著皮涼鞋,鞋袢兒繞踝,但長相粗糙。丁小兵對孫蕹說,她適合你。
孫蕹說,憑什么?難道我長得比你丑?
這時又走過來一個姑娘,穿著藍色短裙,橄欖球型的身材,皮膚的顏色接近于雞肉火腿腸。丁小兵指著她說,快看,你快看,她適合我。
孫蕹說,美妙的東西誰看不見?還等你提醒?
丁小兵說,這不是上周我們在“蒙原聚”火鍋店時的那個服務員嘛,我怎么發現她穿便裝居然沒有穿工裝好看?
孫蕹說,確實。但她的腿倒是很修長。
丁小兵說,姑娘修長的腿是萬惡的舊社會。
孫蕹說,按你的理論,屁股渾圓、身材豐滿等等都是萬惡的舊社會?
丁小兵說,一言以蔽之,姑娘就是萬惡的舊社會。
孫蕹說,既然是舊社會,你那么興奮喊我看什么看?
姑娘從樹邊經過時朝孫蕹笑了一下,似乎認出了他倆。孫蕹對丁小兵說,中午我們就帶孩子去萬惡的舊社會吃飯吧。
丁小兵說,費那錢干嘛,去我家。
孫蕹本來想答應的,但突然想起了上次去他家喝啤酒時的場景。他們喝到一半丁小兵夫人回來了,她繃著臉直接去把廁所洗了一遍,丁零咣當的聲響中摻雜著濃厚的消毒液味道。想到自己滴滴答答撒尿的模樣,他頓時不寒而栗,再也不敢去廁所,直到憋不住了才火速告退。
想到這兒,孫蕹說,這么熱的天又是洗又是燒的,啤酒也來不及冰鎮,太麻煩。今天聽我的,就去“蒙原聚”烤羊腿。清火。
丁小兵說,也行。快十一點了,我們走吧。
四個人走到公園大門口,站在樹下攔出租車。突然一輛小車沖到離他們十幾米遠的西瓜攤上,車上跳下一個中年男,先看了看車,又看了看瓜。中年男說,這車刮花了,修起來估計要兩千元。瓜販驚魂未定,望著滿地碎西瓜抹淚說,西瓜全賣了也沒有兩千塊。得知西瓜賣不了,路過的好心人紛紛解囊買瓜,且紛紛譴責中年男。中年男見狀也不再追究,開車溜了。
丁小兵說,我也買幾個……但太不方便拿了。還是好人多啊。
孫蕹說,一群傻逼。
丁小兵說,你這就不對了。你不買可以,何必說我們是傻逼呢?
孫蕹說,起先瓜販吆喝的是兩塊錢三斤,你聽,現在他喊的是八毛一斤。
“蒙原聚”火鍋店位于雨山湖南面,這個飯店就是一條船,一條兩層水泥紅船,長年漂浮在湖面上,通過一段棧橋與湖岸相連。一到夜晚船上就掛滿紅燈籠,食客們頓時就化作才子佳人,談天談地談生意。
一登上紅船,孫蕹的精神就為之一振,他看見那個女服務員正在整理工裝,的確,她穿工裝比穿便裝要好看。丁小兵熟練地抓過菜單,點菜如下:羊蝎子鴛鴦火鍋、凍豆腐、芫荽、豆芽各一份。孫蕹一直在看這個女服務員的胸牌,丁小兵說,你注意點形象。孫蕹對服務員說,夏小紅,再加四個烤羊小腿和一份油炸花生米。
服務員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胸牌,說,我這名字土吧?
丁小兵說,這名字好記。
孫蕹說,夏小紅,趕緊起菜。
據我看,能在三伏天一起喝酒的人都是生死之交呢。夏小紅笑著抱著菜單去了船首的前臺。
夏小紅的這句話使孫蕹想起了一件事。他與丁小兵并非生死之交,甚至連好友也談不上,僅因為是同學,而且是畢業多年后還沒走散的同學,他們經常在一起喝個小酒,聊個小天之類的實屬稀松平常,頂多算是QQ上的好友。想到QQ好友,孫蕹心里就有點不自然。一年前他已經把丁小兵從“好友”欄里刪除了,在按下“確定”鍵前QQ有個提示:是否將“我”從他的列表中刪除?孫蕹想了想,把方框里的“√”取消后點擊了“確認”。這件事情丁小兵是不知曉的,他偶爾會在孫蕹的“陌生人”欄里閃爍。孫蕹覺得丁小兵就像丟在抽水馬桶里的一個煙頭,本以為可以輕松沖走它,結果它隨波逐流轉了幾圈后,最后又浮在了那一汪水上。endprint
孫蕹也曾動過把丁小兵拉回“好友”的念頭,但轉而一想,誰跟誰又不是陌生人呢?到了四十歲的年紀,只有自己跟自己玩,或許才能玩得高興玩得盡興。
丁小兵看著孫蕹失神的模樣,扔了支煙過去,指著窗外說,你看那個男人,就是站在“奔馳”車邊夾著手包的那個,剛從隔壁拉面館出來。
孫蕹轉頭看見那人滿臉是汗,正擠住左鼻孔,擤一下右鼻孔的鼻涕,接著擠緊右鼻孔,擤一下左鼻孔的鼻涕,然后兩只手背上下一擦,在屁股上左右一蹭,最后他四下望望,拉開車門坐了進去。整套動作一氣呵成,完美無缺。
丁小兵說,估計吃的是四兩光面。
孫蕹說,怎么可能?至少也得加雙份牛肉吧。
丁小兵說,現在的土豪還吃肉?都是環保主義者了。比如我。
孫蕹說,你別臭不要臉了,你有他那瀟灑勁嗎?
說話間夏小紅端著鴛鴦火鍋走了過來。中午時分船艙改建的大廳里沒什么人,連他們在內就兩桌。兩個小家伙只動了幾筷子,然后每人抓起一根羊小腿,跑到網絡沖浪區玩起了游戲。他倆也懶得管,兀自埋頭苦吃。反正小孩子餓了會自動回來的,反正半小時后他們的媽媽都會來接他們回家的。
我們該干點什么呢?丁小兵說。
食為先。孫蕹說。
先且看我今天能把哪個女孩搖出來。丁小兵說著就把他的手機“嚓、嚓”搖了一搖。
孫蕹說,我搖微信都搖了不下八百次仍一無所獲,難道你的搖一搖版本比我的高嗎?
丁小兵瞪大眼睛說,哎,我搖到夏小紅了,距離顯示在十米范圍內。
孫蕹說,此夏小紅非彼夏小紅吧?
丁小兵說,你先吃,我來聊聊。
孫蕹揉揉肚子,吃不動了。夏小紅正在吧臺翻看手機,兩個孩子各自霸著一臺平板電腦,旁邊還有兩個更小的孩子在圍觀。這時孫蕹聽到鄰桌傳來手機鈴聲,他看見一個少婦正從包里拿出手機,猶豫了一會兒開始接聽——“剛才沒聽見手機響……嗯……我正在去單位加班的路上……什么……”
孫蕹明白了,她正在撒謊。于是他也抓起手機大聲吼道,喂喂!我正在蒙原聚!喂喂!聽不清?蒙原聚火鍋店!我正在吃飯!媽的!
丁小兵說,你給誰打電話?
孫蕹小聲說,給我自己。
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你以后慢慢會明白的。
談笑間,他們的夫人前后腳殺到,只間隔了五分鐘。兩位夫人都被炙熱的陽光弄得滿面紅光,如同喝醉了一般。丁小兵的夫人戴著墨鏡,二話沒說抓起酒杯把半杯啤酒潑在丁小兵的臉上,然后牽著孩子的手走了。孫蕹的夫人則戴著遮陽面罩,把半瓶啤酒倒進了火鍋,也是二話沒說牽著孩子的手走了。
他們面面相覷,然后四下望望,暗自慶幸整個大廳此刻只剩他們這一桌。空調的涼風也沒能撫平他們變形的臉,孫蕹似乎又聞到了消毒液的味道。
丁小兵抹了把臉,說,我是人民武術家,不跟她們計較。
孫蕹說,我覺得你是人民公敵。
丁小兵說,我們的生活太不幸了。有時候想想,如果不是喜歡錢和女人,老子早出家了。
孫蕹說,別臭不要臉了,你出不了家還不是因為學歷不夠。
丁小兵說,我們的生活正兒八經剛剛才開始,現在倒好,沒吃的了。太不幸了。
難道你還期待生活大爆炸?我們始終不就那個熊樣,有性,沒生活。但這也是件值得慶幸的事情。孫蕹說著讓夏小紅再加兩只羊小腿。
五分鐘后,夏小紅端著羊小腿過來了。可能是地上有殘余啤酒的緣故,她腳下一個趔趄托盤一歪,兩只羊小腿滾落地上,托盤也碎為兩截。
孫蕹撿起羊小腿。丁小兵說,沒事沒事,還能吃。
領班聞聲跑過來,一邊對他倆賠不是,一邊對夏小紅說,你給我過來!
這兩只羊小腿烤得很老,他倆撕扯、咀嚼了半天也沒咽下肚,牙縫里倒是連肉帶筋塞滿了。
領班正在訓斥夏小紅,丁小兵見狀舉著羊小腿過去了。他說,剛才的羊小腿太老了,根本嚼不爛。你看咋辦?
對不起對不起。領班一邊道歉一邊繼續訓斥夏小紅,羊小腿本來并不老,你給弄地下沾到啤酒……它就老了!
丁小兵說,這不能怪她。說完拍了拍夏小紅的肩膀。
領班對夏小紅說,我店的服務宗旨是什么?你背一遍!
夏小紅說,顧客至上,服務第一。
領班滿意地對丁小兵說,先生,我替你換兩只,換兩只。馬上就換。
丁小兵去了趟洗手間,然后折回到座位上。孫蕹說,可以換?丁小兵說,當然可以,剛才那兩只據說是因為接了地氣,所以變老了。
孫蕹說,這簡直是強詞奪理。
丁小兵說,夏小紅倒是很委屈。實在怨不得她。
孫蕹說,怨誰?還不是怨你老婆。看來不與她發生點事故,你今天是不是就白來了啊?你這人我清楚。
丁小兵說,知我者非誠勿擾。
孫蕹說,你真臭不要臉,瞧你那蠢蠢欲動的嘚瑟樣。人家姑娘才多大,估計是個90后。
丁小兵說,你就夸我一句會死啊?
孫蕹說,好好好,你潘驢鄧小閑行了吧。看來只要不是假幣,新舊對你確實無所謂。
丁小兵說,啥玩意?不說這事兒了,這是我的事兒。我考你個生活常識——如果沒有瓶起子,你如何打開一瓶啤酒?
你算是問對人了。孫蕹說,
利用杠桿原理的:
1、用筷子,拇指當支點,一次性筷子除外;
2、用鑰匙一點點地撬;
3、放在門把手等可以卡住瓶蓋的地方撬;
4、用一次性打火機。
力量型的,但也需技巧:
1、用牙齒;
2、兩個酒瓶口對口對開;
3、放在有棱角的地方用手拍開。endprint
此外還有貴族型的:
1、找服務員;
2、找傭人。
孫蕹說完喝了口啤酒潤潤嗓子。丁小兵說,如果沒有瓶起子你去找一把不就得了。說著就用瓶起子撬開了一瓶,唉,你的學問對我毫無用處。孫蕹則拿出打火機對準瓶蓋,右手猛一頂,“砰”,瓶蓋飛出老遠,把正在沉思中的夏小紅嚇得驚叫了一聲,她忙不迭地再遞上一個瓶起子。孫蕹得意地吹了一下瓶口冒出的白氣,給自己倒滿了一杯。
十瓶冰啤落肚后,時間,變慢了。鴛鴦火鍋在兩雙筷子的翩翩舞動下,進化成了麻辣火鍋。看著丁小兵神采飛揚地在微信上聊天,孫蕹哈欠連天成委頓狀,他說,我堅持不住了,還是讓我早點滾回家吧。
丁小兵頭也不抬地說,現在回家必定挨打,挨打還是輕的,現在回家就是一頓暴打!我們還是耐心地捱到傍晚,然后一腳踹開大門裝喝多了搶先惱羞成怒亂發邪火,她們就沒轍了。所以當下你能喝多少是多少,此乃今日一訣。相信我,我的經驗適用于你。
孫蕹心里抖了一下。他看看時間,快兩點了,于是說,難道我就這樣看著你玩微信?何時是盡頭?
丁小兵說,有愛就有未來。你可懂?
孫蕹說,我不懂。不過我算是明白了,這么熱的天我是不遠萬里為你搭了一座連心橋啊。沒勁,我先睡一會兒。說完拿過一個啤酒瓶墊在胳膊下,悵然睡去。
紅船上只有柜式空調還在工作。丁小兵百無聊賴,他看看窗外,日頭正毒,路上騎車的人全都蒙著面,艱難地奔向目的地。天氣預報說今天最高氣溫四十二度,說的恐怕就是現在這個時間段。
因為丁小兵這桌還沒買單,所以今天的值班服務員無法下班,他站起身張望了一番,那個服務員此刻正趴在前臺桌子上,一動不動。丁小兵低頭看了看孫蕹,他也是一動不動。突然間他就想出了一個妙計:如果此刻他悄然離開……想到這兒他瞬間就有了小偷得手后的驚喜。他輕輕地把椅子向后拱了拱,一抬頭卻看見正前方有個攝像頭正瞄準他。丁小兵頓生挫敗感,但他還是迎著攝像頭走去,一直走到攝像頭下才轉身從前臺折回座位。
他看清楚了,那個一動不動的值班服務員正是夏小紅。他在欣喜的同時也警覺地認為她可能是在假寐,包括孫蕹。他們一定都在假寐,在等著看他丟人。一定是這樣的。丁小兵想。
岸邊的樟樹下站著一男一女,正不停地爭吵著什么。丁小兵覺得很無趣。過了一會兒,那一男一女還站在樹下,爭吵依然在繼續,后背都已濕透,但沒有動手。他知道既然沒動手就不會有大事件發生,所以他安靜地坐著。
接著他就聽見了一聲空曠而揪心的大喊——救命呀!他迅速抬頭然后隔窗望去,這回他看清了,那個女人正是火鍋店的領班。只見男人飛起一腳把女人踹倒在地,女人倒地后立即爬起,但男人很快又是一拳砸在女人后背上,女人一個踉蹌險些再次栽倒。路邊圍觀的人如潮涌,但他們只是圍觀,暫不參與,好像沐浴在春風里靜觀事態發展。
那個男人扭著頭說,你們評評理,你們大家快來給我評評理。這樣的女人該不該打?
圍觀的一個老婦女說,評什么理?打老婆的男人還有什么理?
不怕你們笑話,男人指著老婦女說,你跟你丈夫在床上的時候是否邊做邊讀報紙?
老婦女臉色一變說,你罵誰?你們男人沒一個是好東西!
旁邊的一個中年男人戳著老婦女的鼻尖說,不要打擊一大片,你怎么知道沒一個好東西?你又沒弄清情況就在這兒瞎攪和什么?
這兩個圍觀的人迅速糾纏在一起,并引發了更大的爭吵。人群立刻分成兩大部分,針對男人究竟是不是個好東西不遺余力地揮灑汗水。在這緊急當口,一個系著領帶的男人不知道從什么地方突然沖到挨打的女人面前,對著人群喊,你們都靜一靜!圍觀的人居然一下子就安靜下來。那個領帶男對女人說,你倆的事要不要我來解決?
女人很干脆地說,滾一邊涼快去!
領帶男說,那我走了。說完從人群中擠了出去。
正在船上用手機進行實況錄像的丁小兵,糊涂了。
人群聚得快散得更快,沒過一會兒,丁小兵看見領班從圍觀的人群中走上了棧橋。她渾身上下散發著熱氣,她熱氣騰騰地朝丁小兵點頭微笑,丁小兵也點頭回笑。但是,領班的笑容很快就凝固了,她把包重重地摜在前臺上,盯著被驚醒的夏小紅。
你把員工守則第一條給我背一遍!領班額頭的皺紋形成了一個隸書“王”字。
慌亂的夏小紅說,熱愛祖國,熱愛集體,提高外語水平,為本店樹立良好的形象,努力實現中國夢。
你的夢還沒醒吧?你這是什么形象?
我錯了,下次不敢了。
錯了?再把守則第十三條背一遍!
員工班前不得吃蔥、蒜等食品,班中不得咀嚼口香糖、打飽嗝、伸懶腰、不得抵壁或倚椅靠柜……
丁小兵把手機放進褲兜,饒有興味地聽著,越聽越來勁,簡直比知曉了潛規則還來勁。
你睡著了,如果客人開溜了損失算誰的!
夏小紅和丁小兵同時低下了頭,一言不發。
但是,事情很快就發生了逆轉。領班說,你收拾收拾,明天可以不用來了。
夏小紅突然就爆發了,她把菜單夾往領班身上砸去,說道,我他媽的早就不想干了,誰稀罕呀!領班說,趕緊滾!夏小紅繞過前臺,一把抓住領班的頭發說,你罵誰?欠揍呀。領班也迅速抓住夏小紅的頭發,兩個女人互不相讓地拽住對方的頭發,各騰出一只手掐住對方的胳膊。
丁小兵看著她們華麗的招式,享受著男人夏日的福利。
領班那張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上寫滿了“王”字,她不停地罵著,居然使用上了方言。她跳將起來撲向夏小紅,手腳并用,邊踹邊抓邊罵,“你這個瓜婆娘,欺負到老娘頭上了,我讓你打,我讓你打。”
丁小兵不好意思繼續享受福利了。他連忙奔到她們中間,一邊拉架一邊說,你們兩個都是白領,這么熱的天打什么架呢?要是被經理看見了,你們都得被開除。女人何苦為難女人?endprint
領班一愣,手松了。夏小紅趁這空兒迅速掙脫出來,又空踢了一腳作為回應。還好,沒有踢到,要是踢到,即將結束的糾纏可能又會繼續下去。
領班說,你誰呀你?
我是她鄰居。
鄰居了不起呀?滾一邊涼快去!
丁小兵大聲說,再罵我就揍你了!
領班一看架勢不對,連忙改口道,你這氣質一看就是她的芳鄰。
你不能需要她時就把她當做玻璃杯捧著,不需要時就松手把她變成玻璃碴子吧?
對對對,遠親不如近鄰。可她違反員工守則在先。
忘了告訴你了,我不僅是她的鄰居,還是市報的……
哦。是記者同志呀。
我不是記者。我是娛樂評論員。
一個樣一個樣。這樣吧……看您面兒,我給夏小紅一次痛改前非的機會。那個……夏小紅,你先下班吧。
嗯,這樣處理很人性化。
記者同志,你既然是娛樂評論員,那我跟你打聽個事兒。聽說最近香港歌星××離婚了?
這個嘛,你關注一下明天的晨報娛樂版,有這方面信息。
你能不能提前給我透露點?
這個嘛。丁小兵迅速把自己從廠報小編輯升格為狗仔隊長。他看著夏小紅說,可以,但你們暫不能外傳。
可以可以。領班忙不迭應允。
丁小兵趴在柜臺上舌燦蓮花,從這位歌星的前世說起,一直說到新世紀并展望了夏小紅的未來。領班瞪著一雙求知的大眼睛頻頻點頭,口中不時發出聲聲嘆息。夏小紅呆立一旁,快被啤酒星子噴醉了,直到丁小兵說完她才冒出一句話——戲子無義。
領班朝夏小紅做了個向下按壓的手勢,說,那他們最后離婚了嗎?
丁小兵說,沒有。
領班說,那多沒勁呀。
丁小兵說,明天細看報紙吧,我知道你喜歡讀報。然后又對夏小紅說,你換身兒自己的衣服,然后過來喝點啤酒?
夏小紅看看領班。領班說,那你就去唄。
丁小兵走回座位,領班送來幾張返券,并反復表示“歡迎您經常光顧”。沒多久,夏小紅穿著藍裙子走了過來,丁小兵招呼她坐下,又叫了一瓶冰啤酒。她把手機放在桌上,然后從包里又拿出個手機看了看。
丁小兵說,我要是開一個啤酒直營店,你愿不愿意屈尊來當領班?
夏小紅說,那最好不過了,賣命不如投緣呀。
這是多么痛的領悟啊。丁小兵繼續說,其實一瓶啤酒就是一個夢。
夏小紅說,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一個夢呀。
丁小兵說,說得好!那就再來一瓶冰啤酒。
夏小紅說,這是店里最后一瓶冰啤酒了,以后不要一瓶一瓶叫,服務員很忙。
丁小兵說,知道了,這個夢看來很不理想。
丁小兵看著湖面,陽光似乎沒剛才強烈了,他準備買單。可是一摸口袋,沒摸到錢包。他趕緊搖晃孫蕹,兄弟,快醒醒。
孫蕹擦了一下嘴角,伸手舀了碗火鍋湯仰頭喝下去。他說,喝不動了。
丁小兵說,你看見我的錢包沒有?
孫蕹笑了,你知道我剛才睡著了。錢包里有啥?
里面有沙縣小吃貴賓卡、蒙原聚五十元返券,還有……丁小兵看看夏小紅說,還有千元大鈔。
聽見還有千元大鈔,孫蕹更高興了。他說,看來還是我買單。夏小紅,買單吧。
夏小紅取來菜單,望著屋頂噼里啪啦掐指一算,一共兩百七十三塊五毛八,老顧客打個折你給兩百七十三塊。孫蕹遞上三百元。夏小紅說,馬上找你二十六塊四毛二。
孫蕹說,這是典型的云計算啊。
丁小兵說,醬油是油啊?不過這飯店算賬規規矩矩,都厚道到“分”了。說完他就忙著低頭繼續尋找錢包,最終在桌子的接電柜里發現了它。看著孫蕹的笑容,丁小兵說,真不好意思,錢包又找回來了,讓你失望了。
孫蕹愈發覺得丁小兵是抽水馬桶里的那個煙頭。他說,你說你還能干什么?丟個錢包都丟不好。丁小兵說,這個世界趁你打盹兒,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孫蕹瞅瞅丁小兵,又看看夏小紅,明白了。
孫蕹下船后鉆進了出租車。丁小兵對夏小紅說,我們劃船去?
夏小紅心事重重地說,腳踏船還是人工槳?
丁小兵胸有成竹地說,隨便。
兩個人下了紅船登上小船,湖面上微波蕩漾。他望望夏小紅,又望望天空,天空很藍。丁小兵給孫蕹發去一條短信——我和夏小紅正劃著船看風景啊看風景。孫蕹很快就回復了,他是這樣說的——你這個臭不要臉的,我馬上把這個消息告訴你老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