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書（組詩）

譚斌康

寂 靜

寂靜之處

適合種植

譬如花草、糧食、女人的居所

或一本書、一首詩乃至它隱晦的部分

更多時候，我像個真正的中年人

種下自己——

先是挖坑

然后縱身一躍，用土守緊自己

哭或歡笑都要死去

孤寂的身軀從不讓人擔心

倘若這不是你想要的——

喧嘩自月光奔涌而出

只是它

從來就載不動多余的重量

遇見自己的人

在暮色里坐下來，遇見自己的人

于秋風蕭瑟中藏下冰涼的影子

兩只白鷺開始起飛，往巢的方向

湖面疏漏著斑駁的霞光，仿佛他的過往

似乎總要想起什么

頸椎炎偏頭癥讓他無法頻頻回首

蒼茫是一幅灰色的舊畫

在薄暮時分，他習慣性地從心事里起身

然后抽離自己的身體，那么高遠

伸手就能撣去星光上的灰塵

——“是的，沒有墜落”

星辰的暗語正被他的年歲反復驗證

鷺影沒入草叢。像它們一樣

他穿過了一些事物，鉆入寂靜的縫隙里

一匹馬能跑出多遠

一匹馬能跑出多遠

沼澤，荒漠，亂石灘？

四蹄矯健，鬃毛飄揚

目光如炬嫉惡如仇的馬能跑出多遠？

烈日下狂奔的馬，暗夜里飲泣的馬

縱使疾馳如白駒過隙又能跑出多遠？

溫馴的馬啊——

四十年了，從不停歇

從未沖破莽原的宿命

這訊息，悲傷而親密

每日，天地間有兩次盛景被我看到：

一次日出，一次日落

我以一株植物眺望的姿態

朝向天空

一枚果殼里，含著我的生與死

這訊息，悲傷而親密

水 刀

水，是刀，是世間

最柔

而又最好的刀

它日夜雕刻著巖石、海岸、山巒

它永不會疲倦

我不能將它從大地之上

整個拎起，但我可以抽取它的一部分

送入我身

一把透明的小刀，開始在體內

秘密雕琢，我的心肺、骨骼，以及靈魂

從此后，我便能聽到這種

獨一無二

泠泠作響的聲音

多好啊！塵世闊大，塵世深深，但

總還有

和我一樣的，帶刀之人

多 余

夜色只是簡單的黑

沒有其他什么，值得探尋

星星只是簡單亮著

它僅僅照見自己，就夠了

窗外的樹只是簡單地站在那里

除了是樹，它什么也不是

那么，我也只是我就好了

可當我望著這一切，我就是多余的那一部分

我越來越恨我自己了

只是簡單的恨。我的恨是多余的那一部分

十面埋伏

撇開流水的隱喻，

春天將陷入裂變之痛：星星失明，

鳥雀驚慌于早起，歸鄉的魔術師找不見道具。

一塊石頭隱姓埋名，

但你無法確認它足夠的穩定性。

有人赤足上岸，在我的疆域舉野火奔跑，

胸懷一顆向善之心。

試探顯然多余：如果大地是留聲機，

草就是膠木唱片，

十面埋伏就是一種假設。

西藏的藍

藍穿過骨頭，像神坐在身上

四面八方的風吹過來

我們仿佛回到時間的故鄉

站在億萬年的石頭之上，我們是

又苦又咸的海水

也是風中飄動的經幡

是掠過群山的鷹

也是磕長頭的朝拜者

是沾滿額頭的塵土，也是山頂不化的白雪

那些丟失了的神祇和榮耀，

那些悲傷 那些藍

這里伸手可及

我老了，我寫下時光

告別追夢的馬蹄，就能抵達光芒的另一面

人們依然急匆匆地追逐，一回頭

就能發現遺失的妄言

長出了翅膀翻飛

我老了，抽不動刀鋒，也無意斷卻流水

一切順理成章地出現，消失，原諒和悔改

不用悲傷，時光就是一匹不馴服的怪獸而已

你一吆喝

它們就在一個多維空間

變幻了形態讓你迷茫

不過是一念，讓山河反轉了方向

人心向背的春天，正在回家的路上

我老了，我寫下時光的時候

枯萎的水正以速度回流，淡泊

里面每一個影子都互相熱愛

分不出彼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