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的高考已結束,看著網上各種紛至沓來的高考信息,尤其是看到一些回憶參加高考的文章,我的思緒也不禁穿越時空隧道,回到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們那一代人參加高考時的場景。
因為入學晚,我第一次參加高考是在1980年。我讀高中是1978年,那時1977年剛剛進行第一次全國高考,據說當時有一個政策,哪一個公社的學生高考升學率高,縣政府就給予獎勵。公社領導為了自己的政績,就把已經考上縣重點中學的學生留在自己公社辦的農村中學里,我們就是這么一批人。我所讀的中學全名叫五泄農中,只有高中部。學校建在一個溪灘上,四周除了農田就是鵝卵石,距離最近的一個村莊也有一里路。學校里自辦了一個碳化磚廠,用車子把石灰窯的煤渣拉來,用巨大的石磨碾碎,再用壓磚機把研碎的煤渣壓成磚頭,在磚窯里煅燒以后出賣,其收入用以購買教學儀器、建設校園等。每個學生在一個學期內都會輪到幾次做磚,時間是一天一夜,這種勞動十分艱苦,占據了我們寶貴的學習時間,但也鍛煉了我們吃苦耐勞的意志。
學校的教學設施十分簡陋,校舍的布置呈長方形,校門朝東,大門進去右邊和正對門的兩排房子是教室,左邊一排是辦公室。教室后面有一個食堂,路遠的同學自帶鋁制的飯盒在學校蒸飯,解決中飯問題,晚上各自回家,沒有住宿生。校門外面有一個十分簡陋的操場,上面只有一個四百米的跑道和一個籃球場。除了上體育課之外,沒有其他的娛樂設施和活動。
當時“四人幫”剛剛粉碎,百廢待舉,尤其是被破壞的農業生產還需要恢復元氣,所以物質凋敝、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十分貧困。出生于多兄妹家族的我,放學回家之后,不是上山撿柴火,就是到野地里去拔兔草、割羊草,抑或是帶弟妹或幫媽媽燒晚飯,根本沒有時間課后復習或課前預習。晚上,沒有電燈,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看書,一會兒就熏黑了鼻子,為了節省煤油,母親總是催我早早上床。
當是家里正在造房子,離村一里的地方有我們村辦的石灰窯,用于燒制石灰出售,那是村里唯一的集體企業。一天里出三次窯,分別在早上5點半、下午4點半、晚上10點半。出窯之后,大的石灰被專門安排的工人撿起來出賣,遺留下的小石灰被燒窯工人拉到溪灘邊作為廢物倒掉,我們就去撿遺留在煤渣里的小石灰。下午出窯的時候,撿小石灰的人特別多,動作稍微慢一點就搶不到,所以,我常常去撿晚上10點半或早上5點半出窯之后的小石灰。撿好以后一個人用畚箕挑回家,到家常常是半夜11點多,或早上6點多了。晚上還好說,早上得在8點鐘正式上課之前趕到學校,學校離我們家有二里多路,所以,我都是匆忙地扒幾口早飯,胡亂抹一把臉就蓬頭垢面地赤著腳一路小跑著去上學,我現在都無法想象當時的我是怎樣的樣子。好在那時的老師很好,他們從不因為我這個樣子而看不起我。不過我也很爭氣,數理化經常考滿分。除了撿小石灰,我還要去石宕推車,燒石灰的石灰石是由石匠打出來,然后由村里的壯勞力用手拉車去拉,大隊根據社員所拉的重量記工分。我大哥就經常去拉,我就得去推車,好在石宕離我的學校不是很遠,下午4點一下課我就去石宕推車。周末也經常去推車,有一次因過度疲勞,周一的數學測驗發揮失常,才考了63分,這是我唯一的一次考試失敗。不過,這種境況也不是我一人如此,當時我們全年級284位同學中絕大多數的家境都與我差不多。
不過,學校雖小,也藏有真才實學之人。教化學的沈老師是浙大的高材生,教語文的文老師曾考上北京大學中文系,兩人皆因“文革”爆發失去繼續深造的機會。教物理和教數學的老師都在縣里的教師知識考試和技能競賽中獲得過一等獎。這些老師十分敬業,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傳授知識與技能?;瘜W老師用淺顯易懂的語言把一些深奧的化學知識闡述清楚,以至于我非常喜歡化學,有機化學和無機化學常常能考100分。語文老師的古文教育方法特別好,他上課時把每一篇古文的實詞、虛詞、特殊句式都講得十分清楚,第二節課就讓我們默寫或課堂提問,這樣逼著我們去記、去讀。這個方法,不但使我在高考時40分古文題得38分的高分,而且在我進大學之后,古漢語也考得全年段第一名的好成績。
我們學校雖然是農中,但是我們的期中、期末試卷都是從縣重點中學拿來的,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縮小與縣重點的距離,也為了激勵老師們不斷提高自己的知識水平和教學技能。高二的第一學期期末,我的成績名列全校第一,與某一重點中學的第一名只差6分,領導和老師都很開心,把第二年高考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自己也信心滿滿。
可是天有不測風云,春耕前夕,母親因為切紫云英(當時農村都把紫云英切碎,在磚砌的石缸里用腳踩實,作為豬飼料)時不小心在中指上切了一刀,沒有及時上醫院治療,而是用一塊沒有消毒過的臟布胡亂包扎一下,就繼續干活,結果中了無名之毒,中指腫得像胡蘿卜,一直熬到第七天,紅腫不但沒消退,反而有更加厲害的趨勢,我力勸母親去醫院治療,她才去醫院打了一針青霉素。腫是退下去了,可是體內的毒素轉移到了腰部,在那里生了一個毒瘤。腰部是神經集中的地方,也是一個人最重要的支撐,對于一個干重體力活的農民,這里絕對不能出問題,所以,一般都是采用保守治療的辦法,母親也是接受了中藥調理和貼膏藥的辦法才讓腫瘤慢慢消除。母親病倒之后,走讀的我擔負起了一切家務:燒飯、喂豬、洗碗、洗衣服、燒豬食。寶貴的早自修、晚自修沒了不說,中午還得請假一節課提前回家燒中飯。這樣的日子整整持續了4個月,我的成績直線下降,最后以10分之差名落孫山。
原本班主任對我成績下降一事很生氣,后來得知我是因為母親生病才高考失利之后,就想辦法把我送到一個離我們家80里路的縣重點中學——浬浦中學去讀復習班。
我們縣具有耕讀傳家的傳統,大家都把子女讀書考學看得很重,每年考上的人數在浙江省名列前茅,但因高考失利者而讀復習班的人也很多。當時的理科復習班只有那些距高考錄取線差5分的人才有資格進去,我差了10分,就進了文科復習班,就此我的人生軌跡發生了改變。endprint
浬浦中學是一所百年老校,創辦于1826年,抗戰時期曾是諸暨中學的前身。這個學校的校風嚴謹,要求學生全部住校,作息制度非常嚴格,每天晚上9:40教室熄燈,10:10必須上床,值日老師站在學生寢室外面檢查,如果有說話吵鬧的聲音,他就會大聲批評。第二天早上5:40打起床鈴,6:10到操場集合,由教導主任或副校長帶頭在校內操場上跑步,周一到周五日日如此,從不間斷。由此,我養成很好的作息習慣,早睡早起,從不熬夜,也從不睡懶覺。師資力量與我原來讀書的農中相比強了很多,所有的老師都是五六十年代的大學畢業生。我在這里如饑似渴地吸收知識,每一堂課都非常認真專注地聽講,白天學的內容,通過晚上兩節自學課就記住背會。盡管歷史、地理兩門課是從零開始,但僅僅半個學期的時間,我的成績就沖到前列去了。
但是,像《平凡的世界》里的孫少平一樣,到了浬浦中學之后,我的生活陷入了極度困頓的狀態。首先是這所中學離我家有80里路,學校又規定我們只能一個月回家一次,我沒有錢吃學校的公菜,只能吃梅干菜和黃豆,甚至連黃豆每餐都只能吃十幾顆。
其次是母親再次生病了,這一次是眼睛發炎,住在一個離家40多里的本地一個著名私人眼科醫生家里接受治療。
我們家有七兄妹,兩個姐姐已經出嫁,兩個哥哥在外面打工賺錢,家里只剩下年幼的弟弟妹妹。父親身體很強壯,年輕時能挑300多斤重的東西,可是他從來沒做過家務。
母親住在醫生家里,每天為家里的事情擔憂,為此常常通宵失眠,以致病情加重,等我國慶節回去的時候,母親因病危被父親用板車拉回了家。看著母親奄奄一息的樣子,我很矛盾。好在母親回到家里之后,懸在半空的心落到了實地,睡眠改善,食欲增強,經過幾天的休息,情況有了好轉。我大哭一場之后,還是挑著一個月要吃的米和菜再次走上了求學的路,因為我知道,只有我考上大學,才能為這個家庭和父母帶來一點希望。
等我11月初回家的時候,母親身體基本復原能下地走路了。之后的幾個月我過得很安心,成績上升得也很快。
可是到了年底,我大哥結婚了。大哥是我們家的頂梁柱,能干、勤勞、聰明,我跟大哥相差12歲,我與他配合得最為默契,感情也最深。十幾歲的時候就跟在他后面推車,有時候從我們村拉磚頭或石灰去25里遠的外陳火車站,一天來回跑兩趟。每次重車去的時候大哥讓我推車,空車回來的時候讓我坐在手拉車上,帶去的點心也會讓我多吃一點,所以,我特別喜歡給大哥推車。由于子女多,收入低,賺來的錢只夠糊口,大哥的婚事一直拖到30歲才解決,而且做了上門女婿,這在農村里是很沒面子的一件事,但是有什么辦法呢!好在是同村的。大哥出門的那一刻,我覺得我們家的頂梁柱被抽走了,躲在柴灶后面放聲大哭,那一種痛,是一輩子無法釋懷的。
大哥一走,家里的經濟更加困難了。春節一過,我提前幾天就去學校讀書,而且這半年就沒有回過家,中間只有父親來送過兩次菜和米,也還是梅干菜與黃豆為主,春節時帶去的一點腌肉很快就吃完了。那時候吃學校食堂一個月的菜金只需6元錢,可我就是吃不起。由于每天吃梅干菜和黃豆,極度的營養不良和每天高能量的消耗,導致我整整半年沒來例假。
我們校長的家與我們家相距不過10里路,他看著我這樣的狀況也十分不忍,于是在高考的那三天,他親自為我燒菜做飯,我記得當時他燒了綠豆芽炒豬肝、西紅柿蛋湯、清炒小白菜、油燜茄子、紅燒肉、清蒸河鯽魚等,這是整個浬浦中學所有學生都沒有享受過的,也是這個學校之前之后都沒有的先例。我也沒有讓他失望,雖然由于過度緊張,我在高考的三天三夜里一分鐘也沒合過眼,但我還是考出了414分的好成績,那一年總共考6門課,總分是550分,其中英語的分數即使滿分也只能算50分,我在兩個文科復習班56個考上的學生中并列第三,這個分數在那一年可以進一些重點大學了,只因家里沒錢,所以填了浙江師范大學(當時還叫師范學院),因為讀師范是有伙食補貼的。
與現在的考生有家長小車接送,甚至一些愛心機構組織專車接送,考生們渾身上下穿著品牌服裝、拿著蘋果手機、有父母陪同等狀況相比,我們那時的高考生活有以下幾個特點(我這里主要談的是農村考生)。首先是物質貧困,周圍的同學都是農民子弟,十年“文革”,導致工廠停產、農業減產,物質極度貧乏。農民的收入很低,家家缺糧缺錢。其次,考生人數多,當時許多高校正在恢復或創辦過程中,高校數量少、專業缺,招生人數少。1962年、1963年是人口出生高峰,雖然前面1977年、1978年、1979年已經有三批人考入大學,但還有很多人簇擁在高考的大門前,據不完全統計,當時有不少省份考生與考上的人數比是100∶1,我那年就是這樣的情況。再次,高中的辦學條件落后,有許多復習班是借農民的房子開辦的,一個只能容納30人的教室,密密麻麻地擠著50個人,教室里沒有電風扇,只有兩三盞日光燈,燈光很暗,我的眼睛就是在高復班的時候開始近視的。但是,學生的學習積極性很高,大家都把高考作為跳出農門改變命運的契機,很多同學晚上在被窩里照著手電看書看到12點,早上4點多又起來讀書了,或者擠在學校僅有的幾盞路燈下面看書,很有點古代鑿壁借光的勁頭。
因為大家的刻苦努力,每年高考的升學率也很可觀,一批批學生都如躍過龍門的鯉魚,奔向各自的高校,繼續努力深造,成為國家的有用之才。如今,我們這代人慢慢步入退休的年齡,但可以毫無愧疚地說,我們努力了,也為國家貢獻了自己的青春和智慧。
(作者簡介:周春英,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教授,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導,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浙江省現代文學研究會理事,1981年考入浙江師范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