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文亭
2017年年初,一檔叫作《見字如面》的綜藝節目在網絡迅速走紅,豆瓣評分高達9分以上,單集播放量超千萬次。該節目從上千封信中精選出近百封書信,以明星讀信的形式帶領觀眾了解書信里的故事。出乎意料的是,大多數網友的關注點不在書信本身,而是津津樂道于讀信人的聲音是否動聽、渾厚、震撼。于是,《見字如面》變成了一場披著書信外衣的“聲音盛宴”。這股“書信熱”還在繼續蔓延,北京衛視最近也推出了一檔書信類節目——《念念不忘》。該節目以古代名人的家書為載體,由主持人和講述人共同帶領觀眾追溯家族歷史,重述家書情懷。為了便于觀眾理解,主持人將家書的文言文轉換成白話文朗讀,但這樣做反而使古代家書失去了韻味,甚至阻擋了觀眾重返“家書的現場”。《見字如面》《念念不忘》這兩檔綜藝節目并沒有真正打開書信,只是套用了書信的殼子,當觀眾產生“審美”疲勞后,節目制作人便輾轉到下一個戰場發掘新的熱點。在此,先提個問題:書信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存在?
我的書信記憶首先是和綠色這種顏色聯系在一起,因為郵遞員的二八式自行車是綠色的,郵遞員的郵包是綠色的,郵遞員的制服也是綠色的。郵遞員每隔一天會來我們村一次,他的自行車停在哪家門口,小孩子就湊到哪家門口,膽大的孩子會在他眼皮底下翻翻郵包、摸摸信封、看看郵票,他似乎也不介意。印象中,家中有孩子上大學的人家是收信的大戶,接到信的大人總是格外地高興。我第一次寫信是小學五年級,老師要求我們嚴格遵守書信格式寫一封信,寫好后寄給外地的親戚?,F在早已忘了信的內容,只記得等了很多天,也沒等到在西安工作的堂哥的回信。還有一個細節記得很清楚,班上第一位收到回信的同學是我的好朋友,她的信是烏魯木齊的姑姑寄來的,信封上的“烏魯木齊”四個字讓我心動,覺得這大概就是外面的世界吧。等我上初中的時候,郵遞員已改用摩托車送信,再也聽不到綠色自行車清脆的鈴聲。過了不到一兩年,鎮上的郵局精簡員工,他轉行跑“摩的”生意,我看到身著便服的他有些陌生,同時也模糊地意識到社會在發生變化。
上大學后,我陸續給家人和復讀的同學寫過幾封信,但都是有去無回,漸漸也沒了寫信的興致。這個時候卻是我閱讀文人書信的開始?!断嫘袝啞肥俏易x的第一本書信集,它既是一束美妙的情書,讓人羨慕沈從文對張兆和的誠摯;又是一部回鄉見聞錄,讓人思考沈從文這位“文化邊緣人”的困境?!陡道准視贰笆且徊孔詈玫乃囆g學徒修養讀物,也是一部充滿著父愛的苦心孤詣、嘔心瀝血的教子篇”(樓適夷語)。閱讀此書不僅有利于提高個人在音樂、文學、翻譯等方面的素養,也讓人窺探到嚴肅剛毅的傅雷平素不輕易展現的另一面。通過閱讀散落的張愛玲書信,會發現張愛玲并不是一個孤傲的人,相反,她對待朋友真誠謙和,她和第二任丈夫賴雅愛情甚篤。
不管是名人書信,還是一般書信,私人性和真實性是書信最主要的特點。通信雙方往往存在著特定的關系,或者是親人關系,或者是戀人關系,或者是師生關系,又或者是朋友關系。書信是一方寫給有關系的另一方,是私人性質的,其讀者只能是某個特定的人,最多幾個人(比如家書的讀者往往不止一個)。正是因為書信是私人的,所以才更有可能是真實的。寫信人面對的對象是他所信任的另一方,因此很容易打開心扉、暢所欲言,真實的感情也就自然在筆下流露出來。比如,張愛玲與當時臺灣《聯合文學》的編輯丘彥明在20世紀80年代通信多達45次,兩人建立了穩定的作者-編輯關系。張愛玲曾在致丘彥明的一封信里提到楊絳的《干校六記》,“新近的楊絳‘六記真好,那么沖淡幽默,而有昏蒙怪異的別有天地非人間之感”。基于張愛玲與丘彥明的關系,張愛玲在私人信件里對另一位女作家的作品做出如許評價是真實可信的?,嵥槭菚诺牧硪粋€特點,舉凡刮風下雨、吃飯做菜、看病買藥、親朋往來都可入信,這些瑣碎的細節也是對方樂于知道的。有些平常的小事,在寫信人筆下妙趣橫生,我想主要是因為寫信人在平凡的事情上也賦予了深厚的情感。另外,書信還具有一種儀式感,而這種儀式感主要是由書信在時間上的“延宕”和空間上的綿長造成的。
書信在這個時代的衰落是不爭的事實。一方面,書信語言在逐漸消失,像尺素、錦書、鸞箋、雙鯉這些“書信”的別稱已不為人知,寫信的稱呼、結尾和署名等專用語被我們棄之不用。語言是文化的基石,書信語言的消失預示著一種文化的式微。另一方面,我們不寫信、不寄信、不等信、不收信、不讀信,不再更新關于書信的情感經驗,我們所擁有的只是關于書信的記憶。
衰落的書信完全從日常生活中消失了嗎?其實并沒有。有一類書信在年輕群體中方興未艾——情書。 為什么在有電話、QQ、微信的快捷時代,還需要情書?羅蘭·巴特說過,“我在戀愛著?是的,因為我在等待著”。等待是戀愛的標記,等待中的期盼、焦灼、踟躕、迷狂讓戀愛刻骨銘心,真正的戀愛是一種慢的藝術,情書才是戀愛的最佳匹配物。而情書必須用手寫,因為手寫是緩慢鄭重的,手寫可以看到寫信人彼時彼刻的心境,手寫讓戀人在讀信時見字如晤。
因此,我們對書信的存在現狀不要過于悲觀。但當下書信類綜藝節目,或者更準確地說,“類書信”節目的爆紅并不代表著書信的暖春?!兑娮秩缑妗繁痪W友譽為“綜藝清流”,而綜藝類節目勢必會夾雜許多表演性的內容,僅從“看王耀慶如何把信讀成一出戲”“聽硬漢張涵予十年配音的功力”和“話劇出身的何冰盡顯臺詞功力”這樣的預告題目就略窺一二;《念念不忘》定位的節目類型更具體,是綜藝節目門類下的真人秀,每集最后會有名人后代亮相,整個節目成了主持人、講述人和名人后代的秀場,卻遮蔽了寫家書的那個人和那封信。所以,不如靜下心來寫一封信,看一本書信集,將書信真正地打開。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2016級博士研究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