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朋友向我推薦清人林蘇門的《邗江三百吟》,翻閱之下,發現這組作品涉及彼時生活中的風俗、服飾、器物諸方面,記錄下的種種現象雖屬細節卻頗有趣。
其中如《大帶鉤》一首,作者注云:“帶鉤有白玉、古銅之殊,近俗以大者相尚。”其詩則道是:“紛披印綬掛朱衣,鉤處全憑帶一圍。玉判舊新真亦贗,銅夸秦漢是耶非?只于分寸爭長短,不為腰肢斗瘦肥。最是宮袍初著日,有余垂處更贈輝。”《邗江三百吟》所反映的是嘉慶年間揚州的地方風俗。不過,對我來說,一看此詩,馬上聯想到清代佚名畫家《情殷鑒古圖》中的道光皇帝的形象。在那幅畫中,正翻讀雜書消遣時光的道光帝身著便服,腰前恰恰有一只尺寸超級夸張的云芝紋白玉帶鉤。一直奇怪這位皇帝何以如此悶騷,林蘇門《大帶鉤》詩讓人恍然大悟:大號帶鉤乃是約略在乾隆末年、嘉慶初年興起的風氣,到了道光時期也依然暢行不衰。并且這一風氣顯然并不局限于揚州,而是四處流行,包括皇帝都是追隨者。
以帶鉤連接的腰帶,是古代中國的特有發明,也是中國傳統服飾中歷史最長、持續最久的腰帶樣式之一。自西周至漢晉,男性貴族服飾中,皮帶主要是憑借帶鉤系結,所謂“帶約其要(腰),鉤掛于帶”(王充《論衡》)。這一漫長時期當中帶鉤的繽紛造型及其具體使用方法、相關的皮帶樣式,孫機先生《漢代物質文化資料圖說》中“帶鉤”一節、高春明先生《中國服飾名物考》“鞶帶”一章均進行了精彩與完整的考證。
大致到北朝時代,與今日皮帶的樣式基本一致的腰帶“蹀躞帶”興起,一躍而成最為主流的款式。帶鉤的角色不再像往日那么風光,不過,它也并未就此絕跡,而是逐漸轉變成男子便服上的配件。與之相連的也不再是皮帶,改與織物或繩編的軟帶構成組合。一個特別予人印象深刻的例子是,明代佚名畫家所繪《憲宗調禽圖》中,明憲宗朱見深在腰間系一條軟帶,身前正中的地方有一個龍頭形、嵌有紅寶石的金帶鉤。畫面中很清楚地描繪,軟帶的一端隱沒在鉤尾之后,另一端則套入帶鉤的龍頭形彎鉤之內。定陵恰恰出土有明神宗的龍頭形帶鉤實物,與《憲宗調禽圖》所繪帶鉤完全相似,由此可知,明代宮廷中,皇帝以帶鉤與軟帶系束便服,是長期沿襲的習慣。
另外,在一幅明代佚名畫家所繪《無款夫婦容像》(《徽州容像藝術》,25頁,安徽美術出版社2001年)中,完全是平民打扮的上年歲男子也使用了帶鉤與軟帶。經畫家仔細描繪,這件帶鉤呈現為白玉的質地,但是帶有土沁的痕跡,鉤首雕為六瓣花形。明以前的帶鉤都沒有如此的花朵造型,因此,畫中的玉帶鉤只能是明代工匠的作品,但卻故意做舊,人工做出土沁痕,令其披上古董的風貌。正如《大帶鉤》詩所說“玉判舊新真亦贗,銅夸秦漢是耶非”,明明是新制的帶鉤,但卻刻意追求復古的效果,甚至直接將之吹噓為古代文物,這顯然是一種流行風氣。畫中特別清楚地展示,軟帶一頭帶有套環,直接套入帶鉤的花形鉤首之內。因此,對于明清時代帶鉤的使用方式,這一幅肖像作品乃是最有說服力的珍貴資料。
據《憲宗調禽圖》與《無款夫婦容像》可知,帶鉤應用于軟帶上的方式,乃是在一條軟帶的兩端各裝配一個繩環,一環扣在帶鉤背部的鈕柱上,另一環則在系結時扣入鉤首的彎鉤之內。元明墓中屢屢出土玉、翠等質地的華美帶鉤,說明這一系帶方式在現實生活中確實廣泛采用。
清代乾隆時期,曹行棟于《養生經》中談道:“有用鉤子聯絡者,不勞結束,似亦甚便。”直接提及,入清以后,帶鉤依然是服飾中的常用之件。《大帶鉤》詩與《情殷鑒古圖》則證明,到清代中后期,“用鉤子聯絡”的系帶方式不僅得到延續,而且帶鉤還向大尺寸發展,形象更為張揚。《情殷鑒古圖》清楚地描述,道光腰間黃色軟帶一端的繩套扣入云芝形的鉤首之內,可知基本形式倒是沒有變化。
在今日的時裝中,腰帶的樣式并不豐富,無非是兩種路數:一種是織物制成的軟帶,使用者把它繞在腰間,自己動手打個花結;一種是所謂“皮帶”,一端排列著一排扣眼,另一端裝著金屬的皮帶扣。相比之下,中國傳統服飾中,腰帶的款式反而更為豐富。其中,帶鉤這一古老而優美的服飾元素使得傳統腰帶在形式與形象上都自成一格,屬于真正意義上的“民族特色”,似乎值得設計師們來考慮一下它的潛能。
若將帶鉤引入當代時裝,其意義不僅僅在于為腰帶多添一種樣式。今天,無論設計師還是消費者大約都在苦惱,既有的首飾樣式似乎已經固定,就是有限的那幾種,項鏈、耳環、手鐲、胸針、戒指。帶鉤可以讓人們多擁有一個首飾的類型,讓“腰飾”這個概念重新躍回時尚舞臺,讓消費者擁有更多一條裝點自己的途徑,也讓珠寶設計師獲得一片施展拳腳的全新領域。另外,將其轉換為大衣、披風乃至皮包、手袋的搭扣,也會是蠻有趣的點綴。
(摘自《東方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