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衍

浙江◎天涯

唐詩衍

浙江◎天涯

女媧/曾麗霞圖

發潭州

夜醉長沙酒，曉行湘水春。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賈傅才未有，褚公書絕倫。名高前后事，回首一傷神。

——杜甫

發已白，人空悲，世事難料。

從潭州順流而下，此去茫茫，何處是歸程？

昨夜的那一杯濁酒，到今晨還留著殘醉。船已升帆，從此，天涯孤旅，四處飄零。

一步一回頭，誰讀懂了你內心的凄楚？

繽紛的落英在為詩人送行，繞著桅桿呢喃的春燕，在作最后的挽留。這滔滔的江水，讓你明白，再好的春光，也不過是一場輕描淡寫的云煙。

佇立船頭，看歷史舞臺上那一幕幕幾乎是重復的劇情，令人喟嘆。總有一脈風骨在不知不覺中傳承，總有一種氣質在血液里流淌。

往事歷歷，你在重閱自己的人生。悔抑或無悔，對你來說都無關緊要，你只是做了該做的事。

賈誼才高為群小所妒忌，貶謫到長沙，消失了青春的生命；褚遂良書法冠絕一世，由于反對冊封武則天為后，貶為潭州都督。世道的不公，大概就是如此吧！

浪花，拍著船舷而來，一陣緊似一陣。莫非這是在暗示你黯淡的前程？江水無語。

薄霧籠罩，夜色將臨。

轉過身，你走進了船艙，此刻，你只想再深深地醉一次。醉在夢里，醉在曇花一現的美景里，醉在坎坷的命運里。不要去追求什么功名富貴，何必去自尋煩惱——就這樣醉去。

等，明天的朝陽，喚醒。

絕句漫興九首（其一）

眼見客愁愁不醒，無賴春色到江亭。即遣花開深造次，便教鶯語太丁寧。

——杜甫

春日午后，陽光從窗欞外斜斜地灑了進來，散淡又柔和。

空氣里，流動著甜津津的氣息。

風，穿過樹梢，它想表達某一種心情。

憂傷是無字的天書，詩人握筆的手舉起又放下。昨夜寫就的家書，還沒來得及封口。遠方，可有倚門而望的夢？

薄酒已冷。

比酒更冷的，是濃得化不開的愁緒。只一滴，就讓這個春天失色。

潮濕的心緒，似成都的雨季，這般纏人。淅瀝的虛無，讓你恨不能變成水草植物，誰說，隨波逐流也是一種人生的姿態？

樹上的鳥，讀不懂你臉上的表情，它們自顧著追逐、鳴叫，聲音尖利。

花，開得爛漫。

真相，在斑斕的繽紛里，沉默。

其實，這些都不是你喜歡的。你明白，所有的盛景背后，必是無法回避的衰敗。而所有的顛沛流離，只為了抵達理想的岸。

是春來得太早，還是心已遲暮？

折一枝柳條在手，詩在左邊，現實在右。長長的一聲嘆息，從指尖滑過，那封書信是不是該封口了？

回首，灼灼桃紅在想象中飄落。

絕句漫興九首（其三）

熟知茅齋絕低小，江上燕子故來頻。銜泥點污琴書內，更接飛蟲打著人。

——杜甫

夕陽，茅屋，三兩叢修竹。

虛掩的門，不知何時已被風吹開。糊窗的紙，在昨夜被調皮的貓抓破了，漏進來一地的月光，慘白慘白的，驚醒你的夢。

趁霧靄尚未降臨，不如借一杯酒，澆胸中的塊壘。一雙燕子在空中追逐，又鳴叫著飛進屋內，似乎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可以筑窩的地方而啁啾不已。

酒已干，意未盡。

那就撫琴一曲吧，任高山流水從指間奔騰而去。可為何琴弦生澀？燕子嬉笑著，拋給你一個問號。

詩在腹中，孕育，筆卻不知扔到哪里去了。江風伸出一只手，亂翻桌上的詩書。凌亂也是一種美？

你苦笑了一下。

夜色漸濃，燕子歸巢，柴門輕輕掩上。那扇破窗呢？就讓它睜著一只眼吧，看滿天星斗，那是遙遠的希望。

一只飛蟲趴在窗洞前朝屋里探頭探腦，目光對視，你在跟誰較量？

風，吹過茅屋之頂，遠去。

云陽館與韓紳宿別

故人江海別，幾度隔山川。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孤燈寒照雨，濕竹暗浮煙。更有明朝恨，離杯惜共傳。

——司空曙

夜色太深，深得連夢都遠遠地避開。

孤燈一盞，獨醒著。

窗外，寒雨淅瀝，敲打出兩行老淚。

在無夢的歲月中，見到最為盼望的實境，卻疑惑是夢境。

隔山隔海，友情呵，從沒有因為距離而淡去。我還記得你的身形，轉眼，已白發雙鬢。禁不住問起彼此的年歲。

久別重逢的喜悅還來不及溫暖冰涼的相握，現實的別離又撕痛易感的心靈。

一杯薄酒，又一杯薄酒。人生苦短，飲下痛苦，是不是就能夢到歡樂？

搖頭，嘆息，我在你身上印證昨天，你在我眼里找到自己。也許，等東方發白，睜開眼，你我又要分手，又會相距千里。

那就讓我為你斟滿酒樽，傳遞到你手里，一飲，再飲……今夜，這一聲聲苦雨，且當作驪歌，直聽到天明。

你看，竹林深處，誰家悄悄升起清晨第一縷炊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