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久了，便不再飛了

黃磊

我接觸《臥虎藏龍》的故事很早。爺爺是聶云嵐先生的同學，聶先生曾將《臥虎藏龍》的故事改編成了兩卷本的《玉嬌龍》，早年火熱大江南北，送給過爺爺一套，呈在書架上。

等我十來歲的時候，在爺爺的書架上發現了這套書，便偷回家來，慢慢地看。在沙漠里那段，玉嬌龍真宛如一條狡黠的青龍，那沙漠宛如大海。

玉嬌龍是武俠小說里的一個異類，從來沒有一個女俠如此桀驁不馴又內心掙扎，同時又不屈從于任何江湖規矩和門派翹楚，哪怕遇到李慕白，自己明明無法取勝，也并不服輸，縱橫四海，無所顧忌。

短暫的肆意，最終不過是鏡月水花，人還是要回歸到正常的生活中去。回到了北京城，她是玉帥府的千金。

然而一個曾經在大海里遨游，天上地下的蛟龍如何還能回到平靜的生活中去？于是便有了故事的高潮，無意見到貝勒爺府中的青冥劍，玉嬌龍決定做一次高來高去的黑衣人，夜闖貝勒爺府，偷取青冥劍。

小時候，看到這里，覺得玉嬌龍身體輕盈如紙鳶，她像一只輕巧的燕子從房檐邊一掠而過，但是慢慢看下來，玉嬌龍便沒有了那份輕盈了，抗婚，結婚，夫家虐待，離家出走，不愿做馬賊夫人，無處可逃，只是前后兩茫茫，經歷了很多故事之后，玉嬌龍的腳步明顯沉重了許多。

小說里的玉嬌龍后期一直在生病，病沉沉的，皮膚白皙卻透著一種長久日曠的病容，依然是美，卻沒有了活力。

后來有一次看李安說起《臥虎藏龍》的拍攝故事，說，玉嬌龍一直都是飛來飛去，毫無掛礙的，她能飛得很高（電影里的故事只是小說的前半部分，玉嬌龍還年輕），但俞秀蓮不行，因為俞秀蓮已經經歷了太多，經歷太多的人，背負的東西就多，就不能繼續飛下去了。踏實走下去才是人生，飛來飛去那是青春。

我和一位演員朋友談到青春的時候，他淡淡一笑，說，年輕的時候管不了那么多的。

他說他年輕的時候，家里很多人口，有一次母親見家人好多人都吃的米糊糊，就讓他去鎮口賒點饅頭給大家伙兒打打牙祭，等下個月父親發了工資再還。

小童一氣買了很多，只管著大伙兒每個人都要吃飽了，既然是白面饅頭，那就要吃過癮，吃得肚皮圓溜溜才行。哪里想到家里沒錢，這樣吃下去，下一頓的飯都給吃了。

母親只能看著堆成小山的饅頭嘆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后來知道了。經歷了很多之后，真的就懂了。等到自己拍戲有錢了，就會帶著家人出去旅行，吃一樣東西，依然會買很多，生怕大家吃不飽，和曾經那個堆如山的饅頭的事情似乎外在相同，但內里已經發生了質的變化。

玉嬌龍在故事里問碧眼狐貍，究竟什么是江湖，她很向往。

碧眼狐貍笑道，小姐說笑了，你不是已經經歷江湖了嗎？怎么還不知道？

何為江湖？玉嬌龍疑惑。

碧眼狐貍又說道，你在大漠里失蹤了七天，無水無糧，又有馬賊，你遇到的事情，經歷的一切，那就是江湖……

玉嬌龍一下子懂了。

人生久了，便飛不起來了。這是真諦，怕是怕經歷了很多卻并不知道自己已經經歷了，還想飛，只能摔個跟頭，蹣跚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