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鬼 魚
孔 雀
文 /鬼 魚
鬼 魚甘肅甘州人,藝術學碩士。小說入選《小說選刊》及《長江文藝·好小說》,散見于《西部》 《飛天》 《作品》《山東文學》 《廣州文藝》 《青年文學》等刊物。獲第六屆甘肅黃河文學獎,現居蘭州。
鬼魚擅長于描述人性幽微陰暗的一面和城市男女隱秘的情感——這在《孔雀》中表現得淋漓盡致。他以一名會跳孔雀舞的女性為角度,以慣常的某次(也許是最后一次)約會為切入點,以一只囚禁在籠中供人欣賞的孔雀為照應,展開細致入微的敘述,其中穿插過往情節,從而形成敘事舒緩而不失完整性與爆發性的文風。結尾應是最大的亮點,看似突兀,實則表現出不凡的手筆,表現出女主人公復雜而憤怒的心情以及擺脫現實困境的決心。——祁小鹿
辦理完手續,她并沒有如常上樓去。似乎是不經意地,挎包,拿卡,道謝,在連貫完成這三個動作的過程中,她的目光一直都注視著電梯,可就在折身離開柜臺時,卻無端地朝著右手邊的墻壁邁了一腳。這個不在計劃之內的舉動讓她登時一怔,是為什么呢?她想。然而這疑問并未延續下去,電梯門就開了。電梯在暗夜的燈光里流淌出冰涼的銀色,如一面鏡子,將此刻的世界如實呈現。
她看著它,目光像無人的電梯一樣空洞。這空洞并不獨屬于她,除了柜臺的服務員,大廳再無第三個人。意識到此,她不禁將雙手交叉疊放于光亮的胳臂之上。發髻高綰,低胸連衣裙是漏肩的,高跟鞋足尖微顯,這樣一來,她便看到鏡子里的女人,不僅枯瘦得有些過分,而且隱約趕得上一只營養不良的鶴了。
是什么時候變得如現在這般瘦骨嶙峋呢?她一面向著墻壁繼續走,一面將目光緊緊盯著如實呈現的女人。鏡中的女人優雅徐行,是那種經受過嚴格訓練的舞步,踩著投射在腳底的燈光,移動間可見韻律。這使她不得不真實面對自己的職業。剛工作那會兒,也瘦,但屬于身材勻稱的瘦,連帶著柔和的曲線,看上去纖細而修長,典雅極了。不錯,作為一名古典舞老師,她真是對“典雅”這個詞語,喜歡到了骨子里。
偌大的廳里依舊沒有出現第三個人,明亮且有些刺眼的燈光瀉滿了整個地面。一聲清晰的“叮咚”過后,電梯門在她的注視中逐漸關閉,如鶴的女人也忽攸不見。如實呈現的世界,隨之瓦解。她突然有了一種不可言說的焦灼感,似乎被什么控制了一樣,明明離墻角的沙發尚有一截距離,卻還是抬腿將整個身體都陷進了那團皮絨里。幾乎是跳躍式地完成了。仿佛,她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盡快與它親密接觸。
——這絕對是不正常的。以往,無論坐哪里的沙發,她務必要用手背輕輕地進行撣拭,哪怕沒有一粒灰塵。對她而言,用手背輕輕地撣拭沙發,就如同用手指微微地拿捏裙角一樣,已是一種習與性成的儀式感。仿佛只有如此,才可配得上骨子里的“典雅”。
但此刻,她已點上了一支。她一直有隨身攜帶香煙的習慣,之前,從不在公共場合亮相。煙霧彌散,在燈光里變幻出如舞蹈中飄逸的水袖。靜靜地,又吐了一口。兩股煙霧沖撞在一起,撕扯出張牙舞爪,丑陋且兇殘。那種不可言說的焦灼感,瞬間加深了。
服務員走了過來,微笑著對她說,“小姐,這里是無煙區。”
她說,“知道了。”但卻兀地又吸了一口。
服務員再次微笑道,“小姐,這里是無煙區。”
她抬頭看著服務員,突然將香煙摁在了沙發上。皮絨發出“刺啦”一聲,在迅速灼燒出一個圓洞的同時,一股令人頭暈的焦糊味兒,也應時擴散在了大廳里。服務員看著她,感到一種不可理喻的驚詫。她也看著服務員,嘴角掛滿了挑釁。
服務員皺皺眉頭,依舊微笑,“小姐,按規定,損壞物品須照價賠償。”
她并不接話,反將腳放在茶幾上,抖動了起來。服務員鐵青著臉去柜臺打電話了,聽得出,是在向什么人匯報她故意損壞沙發的事。她并不上心,眼睛在大廳里瞅來瞅去,反而有些肆意放縱之后的快感。
她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現那只孔雀的。起初,她以為那僅是一只標本孔雀。她見過太多的標本動物了,標本山鷹,標本白鶴,標本駱駝,甚至還見過一只標本大象,當然,標本孔雀也見過不少。古典舞,有很多姿勢都仿自動物,既要從標本上研究,也要從活物上研究。還在念書時,老師就是這樣講的。一只標本孔雀,并無稀奇,可出現在這里,還是引起了她的好奇。她起身走過去,準備對它進行靜距離的觀察。
就是在這個時候,孔雀動了一下。
“活的。”她自言自語道。接著,又像是意識到了什么一樣,她回頭對周圍的環境仔細打量起來。她的感覺是精準的,以前,這里并沒有孔雀。
孔雀站在一株巨大的芭蕉樹上,矜持而冷傲,如高貴的女王,不動聲色,目中無人。這就是女王該有的風范,她想。芭蕉樹下是苔蘚和灌木,旁邊還佐以游動著錦鯉的水溪,幾口銅黃色的大缸里,也植著粉白紫黃的睡蓮。底部有濃郁的霧氣在涌動,像云嵐一樣翻滾,氤氳出蒸汽,她明知這不過是電子產品的把戲,但還是為這方匠心營造的迷你濕地贊嘆。濕地周圍是鉆滿了小孔的透明玻璃墻,宛若牢籠,孔雀被罩在其中,暗自發出藍瑩瑩的幽光。
這是一只藍孔雀,屬于不受保護的那種。她是很早就知道的,孔雀分兩種,綠孔雀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嚴禁捕殺;而藍孔雀,則不受法律保護,可飼養食用。認清身份后,她不禁為它感嘆起來,都是孔雀,只不過顏色不同,命運卻就有了天壤之別。一直喊著要保護動物,保護動物,原來保護的只是這些“受保護”的動物。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可為什么要有人類橫插一竿子?
但就在為它的命運發出感嘆的同時,這只孔雀或者說周圍的環境,總讓她覺得尚有一點欠缺。相似的場景,她一定是見過的,否則,不可能出現這樣的感覺。但那欠缺的一點,究竟是哪里呢?她思索著,卻一時半會兒又說不上來。真是沮喪,近來老出現這樣的癥狀,一旦深究某個點,腦子就卡殼。她猜想這是老年癡呆的前兆,但又明顯與年紀不符。去過醫院的,各種檢查都沒問題,醫生開了點安神靜心的藥,告訴她,別太傷神過度。她一度對醫生的醫術嚴重質疑,自己不過是個舞蹈老師,只抬胳膊抬腿,扭腰扭屁股,一點談不上費腦子,怎么會傷神過度呢?庸醫!
服務員還在電話里絮絮叨叨,聽上去,聲音很委屈,甚至略帶哭腔。是那種很明顯的女孩子式委屈,她一早就看出來了,她們年紀相仿,或許,比她還要再小兩歲。委屈就委屈吧,她并不理會,繼續審視這只多出來的孔雀。孔雀在芭蕉樹上一動不動,如靜默的鐘。自古以來,芭蕉與孔雀就是經典搭配,屬于典雅式的審美,否則,國畫史上也不會留下那么多文人墨客的《芭蕉孔雀圖》。
由此,她立刻想到了他。在他家的墻壁上,她就見過好多幅《芭蕉孔雀圖》,客廳、臥室、書房,甚至衛生間,畫缸里還有幾卷。可是——他家并未如她現在眼前所見,有真的芭蕉樹和真的孔雀。
誰能平白無故收藏那么多《芭蕉孔雀圖》,她問過原因,那是在一個神魂顛倒的時刻過后。一開始,他是沉默不語的。這倒十分符合他一貫的行事風格,人貴語遲。她懂,并不勉強于他,之后便故作輕松地找其他話題把這件事岔開了。她也習慣了如此,無數次,他趴在她的身上都是“寶貝寶貝”地叫著,那充沛的情欲仿佛一柄鋒利的鐮刀,要將她盡情收割。可一旦松弛下來,他便立即恢復了在辦公室里的模樣,一本正經地稱呼她為“楊姿老師”。
以師范學院副校長的身份,稱自己學校的教工為老師,這沒有什么不妥。可問題是,只有在同時進行著那件事的時候,她在他口中,才可以是“寶貝”,其他無論什么場合,甚至包括在床上裸身相對時,她的身份依舊為“楊姿老師”。她抗議過,但他以安全為由,秉持己見。后來,她也就無所謂了。不能要求他太多,畢竟全校四萬多學生,還有幾百個教授、副教授、處長、科長,都需要他來管理。但那日不同,一開始,他的確是沉默的。可他無聲下床,整理好衣服,就在她準備再一次接受他恢復成那個冠冕堂皇的副校長時,他竟然毫無征兆地捂著臉哭了起來。
是什么與《芭蕉孔雀圖》有關的東西這樣致命,可以讓一個師范學院的副校長在深夜里如此失態?那時她還太小,年紀差不多如他女兒那般,對一些父輩的秘密,并不能做出準確的考量。
這是她始料未及的。從相識起,他就是一個深有城府的人,從不將自己的內心暴露出來,甚至連情緒化的表征都沒有。在她眼里,不,在所有人眼中,他已是公認的人生贏家。師范學院最年輕的副校長是他;師范學院最年輕的博導是他;師范學院最受學生歡迎的老師還是他。當然,他的成功還不僅僅局限于師范學院這方天地,他的妻子,躋身本埠女性富豪榜前列;他的女兒,留美七年,現執教于香港某大學。就像芭蕉與孔雀是經典搭配,深有城府與人生贏家也必須是經典搭配。她看著他,坐在床上窸窸窣窣穿內衣。動作迅速。這當然是很不該發生的事情,“楊姿老師”,怎么可以在副校長面前赤身裸體?
不過唯一值得肯定的是,眼前的男人需要關懷。一種具有母性般磅礴的關懷。在她的記憶里,幼時每次哭,無一不是有母親那溫暖的懷抱接納。女人天生是具有母性的,對一切看似軟弱的群體,都會施以愛護。于是,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像自然之舉一樣,她將他的頭輕柔攬進了自己的懷抱。
就這樣,他們的角色進入了一種反轉關系。如同在每次完事后,他讓她“穿上衣服”一樣,那一次,她也向他發出了“不許哭”的指令。當然,為了讓這種實則是安慰性質的指令變得具有溫善效應,她還特意將他的頭環在臂彎里,騰出一手,做出了勻速循環撫摸的動作。
面對這個深夜痛哭的男人,她所能做的,只有如此。在他們的交往中,她從來都不是具有主動權的那一方,譬如去哪家酒店,訂購哪間屋子,配飾哪件內衣,甚至運用哪種姿勢,都由他說了算。與他在一起,他更像是如父親般的存在,打理好一切,對每件事情,都具有不可翻覆的決定權。這并不是說他有多么霸道,然而——事實就是如此,在他秉持己見時,她總是輕易就妥協了的那方。他哭了,而她,在束手無策的同時,也只能選擇調度記憶里的經驗,如母親那樣。
但錯了。她立刻就被掀翻在了床上。一切過于迅猛,她還沒來得試圖做出閃躲姿態,就被撲上來的他,壓在了身下。接著,她看到了兇惡的表情和一雙發狠的眼睛,她被這樣的他嚇到了。那一刻,她是如此恐懼,又如此恍惚,疑問也隨之而來,壓在她身上男人,與剛才捂著臉痛哭的,是同一個嗎?然而,不容多想,世界就在她的眼中出現了顛覆。她被他又翻了過來,臉朝著床。眼前黑了,之后,她聽見了他抽動皮帶的聲音,就像一聲凜冽的寶劍出鞘。疼痛也隨之而來,一陣粗喘之后,她清晰地意識到,雙手被他粗暴地捆上了。
這是要殺人滅口嗎,她想。不過是隨口問了句有關《芭蕉孔雀圖》的事,難道,那里真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私下里,她是也聽說過一些他違紀的事,其中,收受賄賂是必有的。她知道,到他這個地位的人,真金白銀,怕是難以動心了,那些《芭蕉孔雀圖》會不會是特別珍貴的文物呢?被查處的賄賂案例中,這樣的事件也不是沒有原型可循。她不禁顫栗起來,不錯,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在過去,現在,未來,都是不受道德或者法律保護的,可這,絕不至死啊。
“不要——”出于求生本能,她已不可抑制地喊出來了。但往后發生的事,卻是她所沒有預料到的。他在她后面,竟然從這個姿勢,粗暴地進入了。而她,有那么一瞬間,在四下抖動的燈光里,居然感到被赦免。像是又重獲了新生的權利,吟哦之聲從喉頭歡悅地發出來時,那一刻,就連她自己,都覺得格外妖嬈。
“婊子。”他忽然說。這是第一次聽他說臟話,然而她,并沒有厭惡,反而有些莫名的興奮。她一向討厭臟話,骨子里的典雅不允許她說,也從不待見別人說,可這次,卻心生了喜歡。當這個爆破音再次在腦后響起時,她分明感覺身體內部開始發生著不可思議的變化。像海潮涌動,肉體正在洶涌澎湃起來。如皮膚一樣,她的內心,也是濡熱的。她開始放蕩地對他進行迎合,甚至激動到淚流不止。直到癱軟在床,彼此大汗淋漓。
燈光在濕滑的皮膚上泛出柔和的暖黃色,冒著熱氣的汗珠兒緩慢地順著骨骼的走勢爬行,像把珍藏了一輩子的秘密全部打開一樣,她放心地將自己平攤在床上,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愜意。宛如清風,宛如流云,宛如沐浴在一灣兒的山色湖光里。
“你相信純粹的愛情嗎?”在短暫的歇息后,他突然向她說出了這句話。居然是一個疑問句,這讓她感到詫異。她已習慣了他在每次完事后的那句命令式的“穿上衣服”。然而,這卻是一個問句。
——簡直滑稽不堪,我們彼此的關系,不就是最好的答案嗎?可是,她并不敢說出。她在想,是該回答相信呢,還是不。但是很快,這個疑問在她面前就變成了一道選擇。什么才是他想要的答案?這樣想的同時,她在指間也做著另外的選擇,是幼時母親教過的——拇指與其余四指依次相觸,每觸一次,默念一字,四指中的一個,設為心儀答案,其余為否定,假設的問題念完后,拇指落在哪個指頭上,答案也便見分曉。母親說,這叫指甲算。
成年以后,有不少事情,她都是用指甲算抉擇出的。比如,該不該與他發生關系;該不該以委身于他為條件換取留校任教的機會;該不該答應他五年之內不談戀愛不結婚;該不該……啊,簡直難以數計。可事實是,有很多次,她的選擇并非與指甲算結果相一致。但那又怎樣呢?一切總由他來打理,建議她必須選什么。這種建議,其實是毫無意義的,經歷過很多次后,她已深深明白,只要和“必須”搭配,他的“建議”,等同于“命令”。
此刻,服務員的哭腔打斷了她的回憶。在此之前,她或許還聽到了一點兒詰問,當然,她并不是十分確定。服務員背對著她,她看見了一雙與她同樣骨瘦如柴的肩膀在燈光里抽動。這么長時間了,服務員竟然還在電話里帶著哭腔說話。不過是沙發上一個指甲蓋大小的破洞,她想,她的人生該多么無力。就像這只可飼養食用的藍孔雀。但是很快,她就意識到了服務員的無力由她一手制造而成。是她讓服務員無力的。
她就是那個元兇。
這真是一個吊詭的夜晚,一切都顯得突兀又陌生。
從無端地朝著墻壁邁出的那一腳開始,她就不再是她。否則,這連續發生的一切,又該做如何的解釋呢?按照原來的計劃,她來這里是為了訂好房間,上樓去等他的。他來以后,他們會直接進入到一種約定俗成的模式里,就像此前無數個夜晚那樣,她穿上他指定的內衣,擺出他指定的姿勢,完事后,再跳一段他指定的孔雀舞。可是,這本該要按部就班發生的一切,現在卻正在被她無端朝著墻壁邁出的那一腳,所干擾著。
她有了些許的困惑。生活中那些不經意的“無端”,到底會將一個人牽引到哪里去呢?就像他們初識的那樣,她不過是作為師范學院藝術團的一員,在演出結束后受到了他的接見,與他握了一下手而已。無疑,她是興奮的,全校四萬多人呢,和他握手的,能有幾個?于他而言,握手就是個走過場的形式而已,他早已習慣了,與市長,與省長,甚至都談不上禮節二字,何況是她呢。可問題是,她就當了真,畢竟與別的演員握手時,他只是伸出了右手,而與她時,他伸出的是雙手,還鄭重地抖動了兩下。那個時候,她尚處于容易幻想的年紀,他比別人無端多出來的一只手,再加上那鄭重的兩下抖動,難道還不足以說明什么嗎?他在師范學院,可是具有明星效應的人物啊,有八萬多只眼睛時時刻刻在盯著呢。領導做事,都是人貴語遲水深流緩的,有些事情,不一定非得講清楚,得琢磨,得領會,于是在合影結束后,甚至都沒來及換下服裝,她就一路尾隨,自以為是地敲開了他的辦公室門。
現在想想,那時的她是多么大膽。要擱到如今,她絕對不認為自己還具有那份勇氣。好在那天他并沒有拒絕她。后來回憶起來,她雖然佩服那時的自己,但依舊會覺得過于冒險,尚帶著幾分無知者無畏的愚蠢。后怕。
她進去的時候,他已端坐在辦公桌前,桌子有兩三米長,除了電腦和國旗擺件,就只剩握過她的那雙手了。他是怎樣的一副坐姿啊,雙手呈八字狀擺放在空蕩蕩的桌子上,十只微攏,肘部懸空,頭與雙肩前傾,目光正堅毅地盯著她看。臉上所表現出來的嚴肅,讓她想不出除“威嚴”之外的第二個詞語,可就在那一瞬間,她竟然卡殼了。路上設計好的開場白,全都毀于他這副嚴肅的坐姿力。她看到的他,分明就是一只老虎啊,而他身后墻壁上所懸掛的中國地圖和世界地圖,正恰如其分地顯現出了如高山般巍峨,如大海般浩蕩的雄風。這讓她更加篤定了自己的感覺。她甚至已經真實地感受到了迎面而來的雄風,正吹拂著她的頭發,向她發出了指點江山般的邀請。在這樣莊重的的環境里,她是無論如何也問不出早就預備好的那個問題的,“校長,您是不是喜歡我啊?”
不過,好在她很快就看到了懸掛于另一面墻上的那幅《芭蕉孔雀圖》。于是,幾乎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地,在看到它的同時,她脫口就問出了不在計劃之內的另一個問題,“校長,您愿意看我單獨表演孔雀舞嗎?”
這當然算得上是一個得體的開場白。在藝術團集體表演罷孔雀舞之后,穿著演出服敲開他的辦公室門,言辭不失禮貌地提出單獨跳孔雀舞。如果說,那時的她,說出的話要不是這句,反倒讓人覺得唐突和可疑。
他的沒有拒絕讓她如釋重負。
在稍微調整了下氣息后,她就進入了狀態。身為一名舞蹈學院的學生,專業技能自不必說,那種靈動與婀娜,被她用柔軟的身體,演繹得淋漓盡致。叉腰、抖肩、掂步、甩手、撩裙,即便沒有配樂,她依舊手到擒來,并且盡可能地夸張出了其中的嫵媚成分。她一直都投入在忘我的表演中,而他,保持著那副嚴肅坐姿,自始至終,就沒有動過。直到表演結束后,她站定喘氣,他卻還是那樣。像是回憶到了一些塵封的往事,那一剎那,她看到他凝滯而空洞的眼神里,如河水倒流一樣,正在翻滾著久遠的過去。
她反倒淡定多了。大大方方朝前邁去,雙手向內,將整個上身的重量都撐在辦公桌上,含帶著略微的女孩子式的撒嬌問他,“校長,我跳得好嗎?”說出這句話后,她終于覺得自己正式進入了預設的軌道,在她看來,問他舞跳得好不好,就等同于問他喜不喜歡自己。
他是何等聰明之人,一路晉升而來,主動投懷送抱的女人沒有數十也有十數,她們的那些伎倆,無外乎裝純,耍嗲,弄騷,發浪,賣萌。因此,他并不回答她,而是輕聲地問道,“你是哪個學院的?”
天吶!這幾乎算得上是撬開了他的心扉,她知道,這不過是他回答“好”的另一種方式。父親是小公務員,從小她就耳濡目染了他的為人處世之道,知道人貴語遲水深流緩,知道領導話里有話,得琢磨,得領會。從初中就開始戀愛,叱咤情場六七年,甩掉的男生和給他主動投懷送抱的女人的數量也差不多,她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嗎,既然都是“老司機”,那何必還要兜圈子呢?接下來,幾乎是大功告成一般地,她流利而又認真地向他報上了自己的姓名和手機號。然后,在聽到他一本正經地回應出那個確鑿無疑的“好”字后,她終于沖他會心一笑,輕輕地拿捏起裙角,邁著優雅的舞步,從辦公室明媚的光線里,典雅款款地退出去了。
她的企圖在他看來不過是小把戲。這樣輕浮的女人他實在見過不少,在用身體的極盡放蕩征服他后,通常不是要求這,就是解決那。他深諳此道,天下本來就沒有免費的午餐,各取所需嘛,他懂,可對象是自己的學生,實屬首次。他不是沒有遲疑,但在兩日后,還是堅定地給她發了短信,不過是幾個冷冷冰冰的詞語,“星期五晚八點校門口書店”。
盡管這只是幾個連在一起的名詞,甚至連完整的句子都算不上,但這并不影響漢語意思的準確性。她從中解讀到的也并非冷冷冰冰。約在星期五晚——表示星期六他沒事,可放肆狂歡;晚八點——有暗夜作陪,不僅掩飾了雙方的尷尬,而且遮蔽了熟人的眼睛;校門口書店——這當然是一個絕佳的約會場所,退一步講,即便遇見了熟人,也可以做出很好的解釋,電子書籍泛濫,尚有人專注于紙質閱讀,這是多么珍貴的品質啊。他真是個暖心的男人。一條心懷不軌的短信,竟然可以解釋得如此高尚,她差點都被自己的邏輯感動了。
不過,唯一值得懷疑的是,這究竟是不是他親自發來的,萬一是他老婆偷看了手機呢?如今,雙方的信任度,已是導致婚姻危機的頭號因素,絕大多數的中年夫妻,那些見不得人的秘密,不在銀行賬戶存著,也不在情人心里裝著,而是手機。在這個時代,手機已是最可疑的藏污納垢之所啊。為以防萬一,她猶豫了良久,終究還是戰戰兢兢地撥了號過去。見不得光的事情當然是不敢聲張的,從摁下號碼時就一直沉默,她甚至已經想好了對策,如果是個女聲,她就立刻掛斷。她緊張不已,心臟如鐘表一樣,滴答滴答,清晰地記錄著她的無恥。才響了一聲,對方就接通了,當穩重的“喂”傳進耳蝸時,那個熟悉的官腔立刻讓她卸下了所有防備,沒錯,她在心底坐實了,就是他。
那晚,也就是他們的第一晚,那個常常讓她懷念的夜晚,并非在書店度過。書店只是他停車接她的起始地方,他的終極目的地,是離書店五十公里外的酒店。哦對,就是眼前的這家。
那時,服務員不是現在的這個。而這里,也并沒有一只孔雀。
像是卡殼的腦袋突然開竅了一樣,此刻,當“一只孔雀”這四個字跳出時,她登時怔住了。對哦,這里是一只孔雀。先前,那個認為欠缺的點,現在,就在這一瞬間,她突然意識到,它竟然自己找回來了。
孔雀僅有一只。這是多么奇怪的事。孔雀屬于群居動物,最少也必須是雌雄成雙出現,以示對伴侶的忠誠。她見過的那么多幅《芭蕉孔雀圖》中,都是雌雄兩只交頸依偎,很容易讓人想到夫唱婦隨這個詞語。而眼前的這只,很明顯,它僅是一只雄孔雀。
她是認識雄孔雀的,它一向有著碩大且繽紛的尾巴。尾巴,對于這些羽衣光鮮的禽類,是多么重要,它幾乎與人類的“顏值”等同。無論是人,還是動物,長的漂亮,往往意味著會吸引更多異性的青睞。愛美之心,不僅人有,禽類也有。而所不同的是,漂亮這個詞語,就人類而言,幾乎為女性所專用,但對于禽類,卻獨屬雄性。公雞比母雞漂亮,雄鴛鴦比雌鴛鴦漂亮,自然的,雄孔雀也要比雌孔雀漂亮。她想,我當然要比他漂亮。
站在芭蕉樹上的這只,它的尾巴真是漂亮極了。鑲嵌在尾巴上的藍色圓點,不僅似藍眼睛,而且如藍寶石,那些經過玻璃而反射出的藍瑩瑩的幽光,就來自于它們。世界上任何禽類的尾巴,都沒有孔雀的漂亮,難怪它高傲如女王,哦,不,這不是女王,她為自己之前的錯誤感到抱歉。它是王子,孤傲的王子。她立刻就想到了幼時學過的那篇課文《驕傲的孔雀》——孔雀一向驕傲于漂亮的尾巴,因而生出強烈的比美之心。一天,它在湖邊搔首弄姿,誤將自己的影子當做對手,激情之下,竟失足跌落湖中。
這真是一個難以讓她接受的故事,僅僅因為它生得漂亮且不矜持,難道就必須跌到湖中嗎?這個故事的作者心理有病,見不得漂亮的事物張揚,她想,他一定是個丑八怪,所以才會寫出如此充滿嫉妒心態的故事。世間的小人都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她是非常理解這種做法的。畢業那年,藝術團的姑娘忙著到處投簡歷,奔跑于各種招聘會的場子,她,因為答應了與他的交換條件而留校任教,安步當車,依舊在校園里做出典雅姿態,款款徐行。那時,已有各種她與他之間關系的惡意猜想傳出。有人不止一次瞥見過她鉆進他的車里。
“婊子。”又是那個詞語,曾聽他在床笫之歡時說過的。那么讓她心生喜愛的兩個字,從她們嘴里說出,就有了十足的惡毒。
——不錯,我是婊子,可我傷害了你們的尊嚴,損害了你們的利益嗎,你們想當,可你們當得上嗎?這就是她的心里話,但卻偏不敢說出來。
畢業前夕,藝術團的姑娘們挨個兒舉行畢業晚宴,每次卻都不邀請她。當然,她也痛快,直接將行李搬到了青年教師公寓。大不了老死不相往來。雖說討厭她們,可這幾年來,總有不幸的消息傳入她耳朵。誰誰誰回家考了公務員,天天抱怨勾心斗角;誰誰誰與初戀終于修成正果,但連婚房都是租的;誰誰誰二胎又生了女兒,被婆家人聯袂虐待……于是,她心里便漸漸生出了慈悲,也慢慢理解了她們當年的惡毒。人還是要寬容一點,也許,也許她們的確是有理由那樣評價她的,論姿色,無論如何她也不是全藝術團最漂亮的那個啊,但副校長看上卻就是她,憑什么呢?
現在,這只漂亮孤傲的雄孔雀,解開了一切歲月謎題。今晚,它深入記憶,讓她又一次正面溯回了那個目睹他痛哭的夜晚。都說,沒有在深夜痛哭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那么,一句不同尋常的“你相信純粹的愛情嗎?”與他的人生,難道確有聯系?
“相信。”那晚,經指甲算后,她終于還是再一次說出了與計算結果相反的答案。她并不確定這是否就是他喜歡的那個答案,但就像當年敲開他辦公室門的那樣,她愿意一試。
窗戶的紗簾并沒有拉嚴,她記得,那晚的月光格外明亮。問完那句話后,他一直看著天外,眼睛又開始空洞起來。后來,像是有銀河般久遠的光澤從那里流淌出來一樣,她看見一向嚴肅的他,竟然變得多愁善感起來。
“但我不相信。”他說。對這個回答,她是有所預見的,無非是硬幣的另一面。想要賭博,你就得做好輸的打算。接著,她又聽到他說,“否則,跟我結婚的女人,不會是現在的這個。”
他果然談到了他的人生。
“那時我到云南插隊,在一個三面環山的寨子。她是當地人。那里缺少耕地,口糧就成了問題。附近寨子常有餓死人事件發生。補助遲遲下不來,全部知青都陷在巨大的恐慌當中。她卻隔三差五總能給我們帶來吃的。雖然是些野菜野果,但保證了我們性命無憂。有一次我們問她,為什么要救大家,她說,她的父親生前是教書先生。素來敬重文化人。我們幾個男知青都愛慕她,當然,這不僅是漂亮的緣故。我曾跟她去采集食物,是在一個死火山口,肥沃的礦物質土壤讓那里的植物像是生長在不受打擾的天堂,蔥郁葳蕤,我們順著繩索溜下去,就到了她總能帶給我們食物的那個秘境。現在想起來,在那個年代,火山口底仿佛就是地球之外的桃源,食物充足,沒有干擾。后來,采集好足夠多的食物后,下雨了。那里總下雨,一整天空氣都濕噠噠。我們在巖洞躲雨,雨經久不停,為了解悶,她給我跳起了孔雀舞。那是一種古老的舞蹈,寨子里人人都會跳,據說靈感來自于漫山遍野的孔雀。當地人自認是孔雀的后人。她跳起舞來真是好看極了,她以前也跳過,但在雨天的巖洞里,我就覺得當時的她,美得簡直不可方物。像是魔怔了一樣,就在那曼妙的舞姿里,我竟然產生了譫妄,苶苶乎乎起來,于是強制對她干下了不可饒恕的事情。雨停后,她還在瑟瑟發抖,看到她面如死灰,我才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犯了多么嚴重的罪行。我跪在她的面前乞求原諒,但她卻什么話也沒說,就掙扎著爬出了火山口。不久,寨子里的人就發現了她懷孕的事,要逼她供出那個奸夫。所有男知青都憤怒滔天,揚言要宰了那個狗雜碎。我曾偷偷找過她,求她不要將我供出來,否則回城無望,會毀了我一輩子。我要她堅持住,將孩子生下來,到時候我們仨一起回城。但她還是不說話。后來,寨子里的人終于懷疑到了我們男知青,逼她指認。可她還是不肯說話。看著她受盡折磨,我很害怕,也很無奈。我不想她有事,更不想自己被槍斃。我躲在暗處哭泣,一籌莫展。她看到了,走過來讓我不要擔心,可當天夜里,她就跳崖了。后來,接到通知,知青們就集體回城了,臨走之前,我們一起去她墳前祭拜,大家依舊情緒高漲,罵那個沒查出來的狗雜碎。我也跟著罵,但心臟卻絞痛到幾近暈厥。很多年過去了,當年的知青們都散落世界各處,有時網上聊天,我們還是會談到她。大家都說,沒有她,現在我們不可能活著,我們都感恩于她,但卻從未有人懷疑到玷污她的人是我。一個大學教授,堂堂知識分子,怎么可能會干那樣齷齪的事呢?而我知道,自己不過是披著知識分子外衣的禽獸。我經常會夢到那個火山口的巖洞,她還是像孔雀翩翩起舞,但每次醒來后,身邊都空無一人。前些年,這個夢境很是真切,她在夢里化身成一只孔雀呼喚我。我知道,我必須再回去一次。于是,我就以捐助貧困山區教育事業的名義到了那里。很多年過去,她的墳已被山洪沖沒了,豐沛的雨水讓森林越來越龐大,而那個如桃花源的火山口,我卻再也沒有找見。”
他的講述始終彌散著陳舊氣息,像一個奄奄一息又訓練有素的說書藝人,流暢口吻里滿是滄桑的過往,她想,或許攝于內心真實的歷史追溯,他也只能如此。頭頂三尺有神明。他肯定是將保守了一輩子的秘密都坦白出來了。
——那么,所有的《芭蕉孔雀圖》都只是承載了他青春記憶和精神之痛的象征嗎?而自己闖入他的辦公室跳孔雀舞,也不過是勾起他內心舊事的引子?那么,他與自己的關系,當然談不上愛情,可這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愛情嫁接,還是替代?她不敢再往下想了,也不會問出口,只感到了深深的顫栗。成功人士的背后,往往是互不雷同的飄搖、血腥、手段以及超乎常人的隱忍,如同她很小就知道父親的為人處世之道,她也一早就強令自己對他的過往進行緘口。看破而不戳穿,既是修為,也是神符。秘密適合爛在肚子里,那些管不住嘴的,往往死不瞑目。
這幾年,她是愈發理解了父親。在很多事情面前,她越來越像他,能說的,盡量慢說,不能說的,堅決保持沉默。這算是一個人成熟起來的標志嗎?然而,她并沒有往這方面想過,身邊有這么個慣于沉默的人,有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與耳濡目染,不過是本質相同的兩種說法罷了。
仿佛回憶終結與重啟現實在此刻真實吻合了,當這些往事如河上的水霧都飄散后,現在,她已聽不到服務員的哭腔。夜,還在濃稠下去,大廳里的焦糊味兒依舊擴散不止,鐘表指向的刻度提醒她,此刻的時間已經遠遠超過了他們所約定的。像是與此前無端邁向墻壁的那一腳一樣,現在,她竟又不能自己地離開了面前的孔雀,朝著柜臺的方向邁出了詭異的一腳。
在那里,服務員已將臉深埋進臂彎里,整個上身都趴在了柜臺上。也許還在哭泣,也許睡著了,她不太確定,就像她不太確定這再次無端邁出去的一腳,究竟會帶她去往哪里。然而她也知道,前方沒有沙發可損壞,那里只有一個將生活的無奈融進黑夜的服務員。難道,這無端的一腳,是要牽引自己去傷害這個面對一個指甲蓋大小的破洞都無力的服務員嗎?
——哦,不。一個強烈的聲音在心底與她一同呼喊。她多么迫切且萬分焦灼地想阻止自己的腳。前面是可怕的未來,未知且不可控的未來。如無底黑暗的深淵一樣。
就在這無聲的呼喊、迫切與焦灼中,她的手機終于發出了熟悉的鈴聲。這真實的聲音,理智的聲音,屬于正常世界的聲音。哦,感謝。
她摁下了接聽鍵。
“楊姿老師,看到酒店里的那只孔雀了嗎?”是他。依舊是那么官方的話。
她轉過身去,再一次看見了那只孔雀。它仍舊孤傲地站在芭蕉樹上,靜默如鐘,向這真實的世界發出藍瑩瑩的幽光。如一位典雅的女王。“嗯,我看到了。”她回答。
“原本是一對,可上周在運來的路上卻意外死了一只。你一定想象不到,我讓朋友又從云南運回來一只,而且是綠種的,”他似乎很興奮,“它一到站,就被我接上了,車站一帶堵車很嚴重,但現在好多了,正往回趕呢,你在房里等我,還有半小時就到了。”
“綠孔雀不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嗎?”她想說出這句,但已被他掛斷了。堵在嗓子眼里的話沒有吐出,她又陷入了沉默。
一只可飼養食用的藍孔雀和一只受法律保護的綠孔雀,它們在一起,會發生純粹的愛情嗎?她不知道。收起手機,偌大的廳里寂靜到死。墻壁上的鐘表在緩慢地計算著世界的壽命,站在這方空洞里,她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然而就在此時,一片耀眼的藍光忽然在她面前閃過了,速度之快,讓她猝不及防。像是無端冒出來一樣,追隨著那片璀璨的藍色望去,她看見,雄孔雀竟然開屏了。
她看見,它站在地上,雙腳頻繁地抖動著,如一只土雞一樣,嘴里還應時發出樸素的“咕咕”聲,而五彩斑斕的屏,但更像是廣場上老頭老太太們跳舞時上下翻滾的五彩扇子一樣,這滑稽的模樣,哪里還有一絲半點的孤傲和安靜。不單是顏色上的區別,還有基因,這與生俱來的印記。典雅與粗俗的區別,高貴與卑賤的區別,已不是受不受法律保護所能說清楚的了。
她再一秒鐘也不想看下去。轉過身去,服務員正對著那只喜慶的孔雀巴望,她明白,表面上看似熱鬧的事物,永遠具有吸引性和迷惑性。就像今晚來酒店的路上偶遇的那起群毆事件一樣,在出租車上,她看見一個丑陋的中年胖女人帶著一群彪形大漢,正在把一個瘦弱漂亮的年輕女人從車里拽出去毆打。看熱鬧的人群聚集在路上,一度對交通形成了嚴重堵塞,車走不了,司機也急,跑出去觀看。哭喊聲,叫罵聲,起哄聲,鳴笛聲,此起彼伏,直到聞聲趕來的警察做了及時疏散,秩序才恢復井然。一會兒,樂顛顛的司機跳上車說,“嗨,原配打小三。衣服都扒光了,真刺激。”
一瞬間,她突然如夢方醒地意識到,原來,今晚的所有“無端”,都與路上的這起看似無端的熱鬧事件密不可分。藍孔雀不受法律保護,那么自己呢?她真不敢想象未來某一天與他的妻子將以怎樣的方式相遇。那會是另一個“無端”推向的局面嗎?
孔雀還在不遺余力地抖動著那身五顏六色的羽翼,而此刻,她卻驚訝地發現自己正又一次無端地從挎包里取出錢包,掏光里面所有的票子,準備向著柜臺的服務員走去。拇指在其余四指之間迅速地做著她認為正確的選擇,可就在邁出下一步的同時,她還是確定無疑地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像爆炸了的炸彈一樣,在空洞的大廳里發出了讓她都為之震動的無端的回蕩。
“燉了這只孔雀給我端上來!”
>>拾谷雨(某雜志社編輯。作品見《詩刊》《星星》《西部》等刊物,著有詩集《午間的蝴蝶》。)
作者對小說氛圍的拿捏相當嫻熟,以“孔雀”牽引著敘事,文中暗含許多處隱喻來批判社會現實,有時候只是簡單的一筆卻耐人尋味,氣息的貫通使小說更具凝聚力,從而帶來一種整體的反彈,足見功力。作者所描寫的人倫世情、個體生命的生存與掙扎,包括對已逝事物的懷念所折射出的社會現實,都是擴散性的。小說結尾以一句不可預判的大轉折收尾,厚積薄發,對故事本身的環扣以及故事之外的發散都具有重要意義,小說的層次也被進一步提升,可以說這是一篇值得去回看咀嚼的作品。
>>魯靜(1993年生,四川瀘州人,曾獲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現為西南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
這篇小說觸及當下一個熱門的社會話題——“小三”,但卻寫得格外精致特別,并具有深度。整篇小說都圍繞著“孔雀”展開:酒店大廳里的孔雀,會跳孔雀舞的女主人公和云南姑娘,當然,更重要的是,用酒店里的孔雀來象征女主人公的困境:表面光鮮亮麗,卻被限制自由,身不由己,內心掙扎、矛盾、孤獨、痛苦。藍孔雀和綠孔雀的隨意配對,正如男主人公對感情的玩世不恭,也象征著男女主人公這段錯誤的感情和交往。女主人公通過觀察孔雀,看清了自己的生存處境。結尾女主人公的做法出人意料,頗具張力,使小說在看似平靜的敘述中爆發出巨大的震撼力。
>>王邪(古代文學碩士在讀。小說見于《作品》《西部》等刊物,并輯入年選,曾獲“包商杯”第六屆全國高校文學大賽散文組一等獎。)
文章的情節都集中在短暫的時間和固態的空間內,從一只不受法律保護的藍孔雀引申出整個故事的前因后果,娓娓道來,針對當下的社會熱點問題,痛下針砭,具有強烈的現實意義。細節處理的具有濃厚的人文氣息,也是文章亮點。文章末尾頗具有爆發力,既是對女主人公困境的破局,也更加引人深思。
>>金小杰(1992年生于青島,教書,寫詩,作品偶發。)
所有的孔雀在本質上都一樣,只是因為毛色的不同,導致地位的截然相反。這辛辣的諷刺投射到人類社會中時,便成為了小三和正妻的沖突。在這篇小說中,作者圍繞“孔雀”這個線索構建出復雜的情節和人物形象,很像《色戒》中人物內心的反復矛盾。縱觀全文,不難發現舞蹈專業通過"交易"留校的女學生,是一只美麗的藍孔雀, 再怎樣掙扎也終究躲不過任人宰割不受法律保護的悲劇下場,而小說中一句“你相信愛情嗎?”更是增添了情節的戲劇性。
>>周陽依(文學青年,1994年生,四川自貢人。寫小說,書評,影評,文學評論等。)
作者采用女性視覺,利用清代花鳥名畫《芭蕉孔雀圖》為引線,講述了一個男人和女人以及孔雀的故事。收藏《芭蕉孔雀圖》的男人,和一個跳孔雀舞的女人有著一段地下秘密戀情,而這段婚外情是出自純粹的愛情嗎?隨著故事的深入,揭開一段隱匿在過去歲月的滄桑往事,《孔雀》的由來另有所指,是一個男人對過往的悔恨追思與捫心自問,影射出的社會問題令人深思,而不受法律保護的孔雀與不受法律保護的婚外情,是一個女人自我的道德評判與愛的無望傷感。結尾震撼。
>>黃可蒙(1993年生,某高校研究生在讀,讀書,寫詩。)
孔雀是命運的隱喻,小說中的跳孔雀舞的楊姿就像是那只孤獨的藍孔雀,深陷“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糾纏,表面所有的優雅和古典不堪一擊。她以肉體跟“他”換取前程,也喚起了“他”早年關于真正的愛情記憶——那個身居高位的男人,將深藏內心的秘密交給了她,暴露了自己脆弱的一面。“他”為她尋來珍貴的綠孔雀,但她會成為他心中真正的綠孔雀嗎?她將自己對號入座那形單影只,可供食用的藍孔雀,不相信它能跟珍貴的綠孔雀產生愛情,要燉了它,徹底斷絕了身份不對等的“真正愛情”的幻想。小說人物內心刻畫得非常有代入感,對潛規則與人性的灰暗地帶的描寫震撼人心。
>>杜嘉俊(90后,文學愛好者。)
看過電影《孔雀》,再來看這篇文本。顧長衛描繪的那個時代的人,沒趕上好時候。孔雀確實開屏了,但大多數時候,面對我們的不是它美麗的羽翼,而是它那不怎么雅觀的屁股。而這個時代的我們呢? 這里“孔雀”“藍孔雀”的兩種境遇,更是折射出了主人公的也是這一類典型人物的人生境遇,或者是生活狀態!孔雀的羽毛,夢想的泡沫。
(責編:周朝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