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恩鵬
甘南記 [十二章]
黃恩鵬
金澤拒絕腐蝕。圣佛感受塵世疼痛。陽光里有麋鹿踏絲綢奔跑,蹄聲似草尖撩撥草尖。清寂的天空,腳印疊著腳印。孤獨的大地,一步三叩的人,把自己栽種進時間的土壤。石頭與石頭相撞,發出了鳥鳴的聲音。雙手合十,淚水漫過悲憫的指縫。大地溪流閃亮,八瓣格桑盛開。盲窗前有人晾曬經書。泥土的味道,故鄉的方向。以仁慈的手擁握光芒的人、以善美的夢想行路的人、煨桑的老人、撒龍達的漢子,都是大地佛靈。遠天之上,一只鷹停留,一只鷹遠走。一頭白牦牛馱著一座雪山念經。寺鈴響了,我從低處走向高處。
落日瑪曲,黃河滔滔流淌。我身體里的羔羊迷路了。暮色里的經幡隨長風誦唱。滿載大寶石的馬車隱現。牧羊的羌人騎著大馬,狂風掠走云朵,白鷹攜凈月奔赴。身邊沒有青碑,心靈沒有墓志銘,只有蒼茫野草覆遮大地。我的根須是清亮的水聲,濯洗我的族譜。
山坡山頂,谷壑巖石;風馬行走,滿天蹄聲。
圣者升天,化為陽光;俗者入地,化為泥土。
太陽是一座轉經筒。風馬旗,是天空里騎乘著高大騏驥一路隨清亮雪水誦經的神。
孤獨的米拉日巴,以一人之力,建造了九層佛閣。清風、冰雪、暴雨,把金銅的工匠澆得透明、閃著紅光。掛在犄角的弦月,通宵明亮。我看見了他合雙目,觀內心,合雙掌,看前世。我讀誦,心靈內外茂盛的花朵,聽它綻放幽香。花香抱緊風、云和雨雪。遠天的風,吹進了云的縫隙。雨水沖決塵世的污垢,大風吹盡凡塵的喧囂。我從佛閣出來,身心壓著的巨大石頭松動、粉碎。一位老僧從我面前慢慢走過,天地霎時生動。遠處的山梁,一只鷹隼,凝住不動。一朵云帶著雷電繞來繞去。宗教的大水,漲滿并淹沒了我。
背影,躬誠、謙卑;面容,滄桑、紅潤。一條窄小山道,沒有繁雜的擁堵,沒有大聲的吆喝。如水的腳步,圍著高山轉經;緘默的身影,趺跏慈悲的大地。鷹翅劃響天空的風聲,駿馬奔跑群山萬壑的蹄聲。
桑煙升起,山巒轉動。清風撒播花香,陽光大片生長。大德的人,身披氆氌手持經筒,以心匍匐大地。他們把肉體給了荒山,把靈魂給了天空,把燈盞給了腳步。
握緊愛情和馬,把刀劍從內心解除。我的腳印受傷,但能辨清方向。
從這個草原到那個草原,大地彎起了曼妙的曲線。我的目光被纏裹,無法看清哪里有溝壑哪里有溪流。我聽見羊群從草里鉆出來,好像嬰兒,細潤、白嫩。羊是草的孩子。羊是草結出的果實。羊群睡在天空,云朵睡在草原。我睡在雷雨顫動的草尖。聽羊吃草,聽自己吃草;聽羊飛翔,聽自己飛翔。羊群融進了草色,那些念佛的聲音融進了云朵背后。雪花隱去了,風雨雷霆閃電隱去了。甘南的羊長著翅膀,和鷹一起飛,閃電般快。
我把魂兒放在溪水里濯洗,拿出來的,是一個空空的貝殼。貝殼里裝滿了風。唉,活在俗世,我只有空空的殼。我回到都市,又把這空空的殼裝滿。蠢笨、愚鈍、惡俗、邪祟,拖曳的身子。而讓一條溪水入夢,是多么愜意的事,讓一個叩拜的人沐浴福音,又是多么奢侈的事。斯時,天風獵獵,狂草攪拌烏云,大地陷入淵藪的搶劫。頃刻,大雨砸下。我像個逃兵,迅速躲避。我聽見郎木寺的僧人大雨里念起了經文。今生啊,我要鍛鑄閃電,淬煉雷聲,我要丟掉塵世珠寶的負重,把一身空空的殼,裝滿純凈的一塵不染的清風。
石頭的王位,大地的火焰。一只蜥蜴快速穿過了時間的墻縫。我站在大寺的墻外手足無措,看身著絳紅袈裟的僧伽一隊隊從身邊經過。面容和身影,像牦牛或駱駝,與高聳的紅墻一起,溫暖著。我聽見了辯經和誦經的聲音。凡人的心靈不能企及,喧囂和功名無法抵達。甘南夏河,一邊的街道,挖掘機正在翻騰著街面,塵埃飛揚;一邊的拉卜楞寺,靜謐的草木和牛羊聽著盛大的佛音修行。多像入世與出世。我躺在寺院對面的山坡,眺望藍天。草木高大,我比羊群卑微。拉卜楞寺啊,一切獲得終要消散,一切名利終要化作泥土。
郎木寺,大德的居地。純凈,是所有大德者修煉的靈魂。沼澤深處,草灘內部,野花繁衍。斑駁山巒、肥壯牛羊、八瓣格桑,在甘南的民歌深處打開了幽香。大地風雪,懸巖叢林,吹散了內心的黑暗。
八月的青稞,酒香蟄伏。遠來的凡夫俗子,帶著敬意而來,帶著凈心而走。只恐修煉不夠。那天我在山里走著,看見年輕僧人到經堂誦經,這是他們必修的功課。凈心、凈身、凈靈魂。我要把身體騰空,空得能裝下一萬里的清風。
一只大羊踩著一朵云走著,一塊瑪尼石披著雪光漂著。我聽見了清澈透亮的念經:嘛呢叭咪。水聲清亮,它疏通我內心的淤積,解救了我肉體的沉淪。我把馬匹交給大海。輕微的閃電蟄伏遠天。有德的人啊,心靈飛鳥般輕盈。我進入豁口。眼前的風馬旗和煨桑的人,鷹一樣飛著。我有了這樣的夢境:一脈潔白的溪水,在碧綠的山坡淌著、流著。牛羊和云朵倒映水中,擠著、挨著、喧鬧著。我跟著牛羊和云朵奔跑著。我隨著草木搖晃著。那些云朵連接我的村莊。一只小鶻鷹,從雪山之頂蓮花般浮起。神在高處舉起的雙手。
一千匹駿馬駕云馳奔。兩千個漢子歡跳鍋莊。三千朵篝火三千塊金子。五千碗青稞酒五千頂帳篷。十萬片龍達十萬喇嘛念經。冰雪撒落超度亡靈。白牦牛馱著月光寶石,酥油燈燃亮了白天夜晚。臺上演著藏戲的漢子,臺下背火槍的牧人,經幡下的石頭。我突然看見了從前無數個自己在草原深處走著。我與金露梅銀露梅紫花苜蓿芨芨草冷蒿麻鞭草一起卑微地活著。我是當周草原的一只黑山羊,披著花香的長氅戴著清風的帽子,沿著純凈的溪邊行走。我要和草灘千萬只小蟲蠡一起,從一扇門進入另一扇門,向著暮色朝圣。
一切都被她們拒之門外。唯有花瓣、花蕾、花蕊、花柄。石頭的銳硬和草葉的柔軟,以及細小的蟲豸,全不在意。格桑梅朵,她們放棄躲避,不提防牛羊踩踏,一門兒心思修煉。一朵花兒盛開時間,是一位圣佛修成正果的過程。我聽見了花的教誨。我每念一句嘛呢叭咪,花香就濃郁一些。格桑梅朵,月光滿滿,滿滿月光。滿滿月光里,我們打坐、念經。
大雪狂,大雪厚。凈月閃亮。山坡的瑪尼石,高原的星辰。純凈、明亮。我倚著山坡,看天空又高了一截。我踏雪野,看白牦牛又壯了一些。草原游動,羊群披著風塵游走城里城外,天地之間只有烏鴉還留在了劇場,它們所有臺詞都是為羊們設計的。陰謀被驅走,仁善留下。大德的人,把一座宮殿給了揮霍無度的響馬。國王、臣仆、皇子、庶民和秘密孤獨的綿羊,不可言說的險惡,把國家鬧得天翻地覆。我背著祖先的骸骨,踽踽獨行,攜遠路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