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莊
短 章 [六章]
莊莊
暗下去了。小星星掐斷了時間的燈芯。
只有寂黑:平坦、光滑,如灼熱的絲絨。
哦,純粹的禁閉的空氣!瞎眼的天體沿著黑色軸心——云飛濺,孤獨的黑金飛濺。
它們,一顆顆,溢出人類的頭頂。
只要仰望,我們承受的塵世便會從雙眼中升起,越往上,越稀薄,越高懸。
心的雙翅,劃動如銀河的巨槳——那黑的漣漪,黑的漣漪……那被充滿的自我的回聲。
空曠:黑的空曠。攀至穹頂的肉身滴落,夏夜的最后一枚果實,經受十二層的重力,十二層的分割,步入溝壑。
而最高的一層,此時,星月游弋,如脊背閃光的魚在新鮮的銀白中,當清晨來臨。
它們冒著火,在頭腦里旋轉、滾動。大腦的邊被卷了起來——這燒焦一切的能量。
獨自坐在心靈的爐火邊:啊,再次,被燒焦的詞,灰燼的白。
該如何向你歸還,這些,詞的尸骨。它們,曾甜蜜地生長,在綠蔭,在清泉,如小鹿奔跑;
它們,曾在每一個黑夜,經受輾轉,反側,經受淚的滴落、“無”的鞭打。
哦,不。它們經受:六十公里的永恒空曠。
十個冬天的雪,白色天鵝絨的雪,也不能把它們冷卻。
好吧,就讓它們關在如今夜的黑匣子里,讓它們的火焰之舌蓄滿熱的風暴,拍打:那靜夜空無。
當我從夢的黏稠里逃逸——那密不透風的空氣的墻,松動它無色透明的柵欄。
詞的綠色,心的綠色,在清晨的大地奔跑起來,在無比潔凈寬廣的一層。這時,我甘愿把整個塵世吸進我的肺葉:叢林、溝壑、河流、溪谷……
吸進:這嶄新的地圖。
我將保留它。——多年以后,在醫院的肺部造影里。
我終究會病,因我無法呼吸這時代。太多的灰塵,會腫脹我、阻塞我、關閉我。
只有那新地圖。當我重新呼吸。
自此,亮如星辰的親人隱入幽深的黑夜。
她在湖邊游蕩、傾聽,清洗著所有的語言。遠處,三孔橋躺如長笛,沿著長的湖水,把一種消逝的神圣之音吹入默然的垂柳、香樟。
這淡藍色的消亡,它自何時,如小燕子飛入他們的春天?哦,小燕子,剪開愛的云層,在比塵世更高的傷口里哀鳴。
她在湖邊游蕩,傾聽,失散了親人、燈火和甜。
她是黑夜之上的另一團黑,輕柔如童年的謠曲,如一再說出的靈魂之愛。
黑金的夜,如搖籃,裝載她無形的形體——不可觸及,涼風中的孤兒,春天的遺物。
再一次,你獲取“垂直”①——當你把細繩套上脖頸,在被命運追趕的葉拉布加②。
向上,向上,這是你早已預訂的葬禮③。沒有鮮花,沒有親人,只有精神的黑鷹,在黑楊樹的頂端盤旋。
只有俄羅斯的雪,抵消靈魂的灼熱,落滿你的新路途。此去啊——新路途!花楸樹站在兩旁,向你伸出稠密的手。哦,新空氣!寒冷、稀薄,一如你的灰發,向著無垠吹送。
是時候了,你咬碎你的新語法,你的言語之舌。午后的沉默里,雷霆隱隱。你多像個好匠人,往自己的身體和靈魂里,一顆顆地釘釘子。
——蔑視疼痛的天使,用無數細小的“垂直”進入縱深。
唯時間可以啟開,這韻腳,這新家園的巢,如一封永不過期的包裹,寄往天空。而多少次,你用漂泊的俄語觸摸過,那作為郵戳的月亮。
注:①茨維塔耶娃《空氣之詩》:“沒有兩條路,只有一條——筆直!”②1941年8月31日,絕望中的茨維塔耶娃自縊于此。③茨維塔耶娃《約會》:“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禮。”
從晨光中醒來是件艱難的事:如若死亡的鐘擺稍稍偏左,心,便會在轟然的鳴響中歸于寂靜。
這一日的雨水,已下了多年,若命的游絲,又像是某種平靜的反光。
他總會回來。我盯視著雨水,一滴一滴打在門前的小池塘里,仿佛對家園的柔聲拍打、撫慰。或是父親,疲憊的手指在表達他的謝恩?
“他的背離,乃是因為大地的法則。”
“然而,他已把自己投射在這里。”
暮春,村子浸在玉一樣的蒼翠里。仿佛什么也不曾發生。他穿青衣,背著雙手,從房前到屋后,從菜地到田間,仿佛一個巡視土地的王——沒有邊界的王。我默念的禱詞如雨中的苦楝花,無聲無息的白、紫;又如深埋的骨殖散發幽香。他如今,已煉成草木之心,在春風里,在澄明里,跳蕩如昔。
哦,隱匿的證人!時在云端,一雙慈目,潺潺若清泉。我在低處,在滿溢的溪谷,趕赴一場泉水之約。
當深泉溢過頭頂,我終于得以浪花中永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