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族
刺客尼古拉耶夫身上的四張牌
文/王 族
王 族甘肅天水人,現居烏魯木齊,寫作以散文和小說為主,出版有散文集,長篇散文,小說集,長篇小說等。有部分作品在美國,韓國,伊朗,俄羅斯等國出版。
在蘇聯最好的時代,尼古拉耶夫開了一槍,結果就變成了最壞的時代。
當時,尼古拉耶夫悄悄走到基洛夫身后,把槍口對準他的腦袋扣動了扳機。于是,蘇聯歷史便被擊出了一個洞。那是一個黑洞,在時間中慢慢變大,以至于今人透過那個洞,看見那段歷史像一張漁網,被人翻來覆去地抖動、甩打、扭扯,到最后卻翻不出一條被網住的魚。時間過去得太久,魚早已不在,折騰一張空網又有何用?
尼古拉耶夫作為刺客,卻已經坐實。
尼古拉耶夫出生于一個工人家庭,很小時父親去世,童年和少年一直患病,吃盡苦頭才算是長大。長大了就好了吧,不,貧窮和屈辱已深入他骨髓,他性情暴躁,思維怪異,舉止反常,更可怕的是他對世界充滿仇恨,為人處事常常體現出失衡心態。這種情況很糟糕,誰也不知道命運的毒在何時浸入了他內心,等到發現時已無可救藥,只能任其折磨。
波特萊爾說過,每個人的內心都隱蔽著一只野獸,尼古拉耶夫心理消極隱晦,隱藏在他內心里的是一只仇恨世界的野獸。他知道那是一只能夠摧毀世界,也能夠摧毀他的野獸,所以他一直自我強迫,極力控制著那頭野獸,不讓它躥出來惹是生非。因為年輕,他能控制住自己,他十八歲成為黨員,二十一歲與美麗的米麗達組建了家庭。米麗達是來自拉脫維亞的典型的金發碧眼、身材曼妙的美女,人們都對尼古拉耶夫羨慕不已。他們也不負重望,婚后過得很幸福。幾年后,米麗達給尼古拉耶夫生了兩個兒子。此時的米麗達越發顯得美麗,再次證明拉脫維亞是一個出美女的地方。米麗達在工作上也同樣很優秀,她因為有十五年黨齡,在列寧格勒州重工業局擔任視察員一職。
但尼古拉耶夫卻開始走下坡路了,他雖然上過大學,但他的工作能力很差,在多次更換工作后,進入列寧格勒黨史研究所擔任一名宣傳員。誰也不會想到,這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份工作。不久,黨史研究所派他支持運輸系統,但他拒絕出長差,理由是他的兩個孩子很小,而且身體也需要療養。公然反抗的結果導致他被開除出黨,而且還被開除公職。
按說,尼古拉耶夫并沒有犯多大的錯誤,卻被雙開,那樣的處理結果確實太重。
別人都認為那件事處理不公,尼古拉耶夫就更難以接受了,隱藏在他內心的那頭野獸在不停地蹦跳,他感覺自己難以控制它,它要開始左右他了。不巧的是,尼古拉耶夫的食品供應證又被剝奪,家庭只能靠米麗達一人的工資維持。那樣的遭遇讓尼古拉耶夫覺得世界兇猛如虎,人心毒如蛇蝎。他憤怒,但他的憤怒起不到任何作用,只能讓他的心靈再度扭曲。于是,那頭野獸從他內心躥出,開始與世界對立。但不久,他又莫名地被恢復了黨籍,并通知他到一家工廠去上班,他認為那是對他的污辱,便沒有去上班。
怒火難消,尼古拉耶夫采取了在他看來很重要,實際上卻起不到任何作用的方法——給黨政機關和領導人——包括斯大林——寫信控訴他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他為了強調自己的身體情況,明確對衛生人民委員會要求:“請在7月1日之前給我回答——同意還是不同意我去療養?我該得到療養許可證了。”此外,他還提出要求,他不想在列寧格勒州療養,他要去最好的療養院。
沒有人搭理尼古拉耶夫,坎坷的命運加劇了他的心理變化,他對這個世界又多了一份恨。生活遇到了冰點,那頭從他內心躥出的野獸開始咆哮,他隱隱覺得毀滅能帶來快感,便決定讓自己走向毀滅。那一刻,他終于體會到了一絲難得的輕松,他想笑,但卻笑不出來。
尼古拉耶夫一直走到了懸崖邊,并且明白一不小心就會滑進可怕的深淵,但他決定讓自己轟轟烈烈地跳下去。他在日記中寫到:“我的槍擊,將類似于日里亞波夫的槍擊!”他準備去刺殺,所以寫下了那樣的誓言。他提到的日里亞波夫,系刺殺亞歷山大二世的主謀,是俄國歷史上著名的刺客。顯然,尼古拉耶夫準備超越日里亞波夫,讓自己成為最著名的刺客。為此,他鎖定了刺殺目標——列寧格勒州委書記基洛夫。
尼古拉耶夫寫下日記的時間是1934年8月,當時的他已幾近于瘋狂。所以,他寫下的其實不是日記,而是一種宣泄——他內心的那頭野獸已經躥出,他寫下的每一個俄文字母,每一筆一劃,都是那頭野獸蹦跳飛躍的痕跡,而他一定雙手發抖,呼吸緊促,為那頭野獸即將陪伴他去干一件嚇人的事情而興奮。
病入膏肓是中國人常說的一句話,但在尼古拉耶夫身上同樣體現得淋漓盡致。他一直活得不好,內心像是被一雙手狠狠撕扯著,讓他既無法抗拒,更無法承受,所以他產生了把世界撕爛,和世界一起死去的想法。
寫下那些日記的四個多月后,也就是1934年12月1日,尼古拉耶夫進入州委辦公大樓斯莫爾尼宮。下午四點半左右,州委書記基洛夫到了三樓,準備走向他的辦公室,尼古拉耶夫悄悄繞到他身后,向他后腦勺開了一槍,基洛夫隨即倒地身亡。樓內的工作人員和警衛人員聞聲趕過來,看見尼古拉耶夫站在基洛夫的尸體旁,手上還拿著左輪手槍。他們抓住尼古拉耶夫,隨后又將米麗達控制起來。
當時的尼古拉耶夫,已完全被內心的那頭野獸控制,在安全人員的突審中情緒失控,直到當晚九點第二次提審,才斷斷續續交待他是出于對社會不滿,不能忍受州委書記基洛夫對他的置之不理,做出了刺殺的事情。
他成為刺客的那一刻,長久揮之不去的屈辱已讓他的靈魂崩潰,以至于在那一刻哪怕不開槍,也挽救不了他無可救藥的心靈。
很快,安全人員查明尼古拉耶夫擁有持槍證,但是擁有持槍證并不意味著可以殺人。尼古拉耶夫的罪行昭然若揭,蘇聯人一時嘩然。
尼古拉耶夫必死無疑,他是不可饒恕之人,唯有把他處死,歷史才會翻過其沉重的一頁。但是誰也沒有想到,他的刺殺在之后的數十年里,卻匪夷所思地變成了三張牌,先后被斯大林、赫魯曉夫和戈爾巴喬夫打出,于是死了的他便像是又活了過來,被妝飾、修改和設置,然后一次次穿越時空,重演刺殺的那一幕。
從尼古拉耶夫身上摸出第一張牌的人,是斯大林。
基洛夫遇刺身亡的消息當天就傳到了莫斯科,斯大林聞訊后下令給他準備專列,他要親自到列寧格勒去審查案件。第二天上午十點半,斯大林一行到了列寧格勒,他在火車站痛罵了一頓國家安保人員,然后去看了基洛夫的尸體。雖然基洛夫在蘇聯政治局中排名靠后,但他對斯大林無比忠貞,在1920年的蘇共全黨大辯論中,他以一人之力反對托洛茨基和季諾維也夫,表現出堅決支持斯大林的決心,因為這件事,季諾維也夫被罷免后,他被斯大林派到列寧格勒接任州委書記。他與斯大林之間有特殊感情,斯大林的衛兵在回憶錄中曾說,斯大林和基洛夫之間好像有說不完的話,直至說累了,斯大林便讓基洛夫睡他的床,而他則去睡沙發。
斯大林看過基洛夫的尸體后,便提審了尼古拉耶夫。尼古拉耶夫終于見到了他曾寫信求助過的最高領導人,但他已是階下囚,斯大林已聽不進他的任何控訴。他終于平靜了下來,內心的那頭野獸也悄然隱去,充斥他身心的是墜入深淵底部般的寒涼。斯大林指責辱罵他,他頗為平靜地說,他用私人武器刺殺了基洛夫,此事與任何人無關。斯大林氣呼呼地走了,安全部門的高級領導人又遂一提審他,他面對所有的審問,始終都說刺殺是他一人所為。
激烈燃起的大火,不會輕易熄滅。這件事讓斯大林暴跳如雷,馬上下令提審此案的另一個嫌疑人——基洛夫的衛隊長鮑利索夫。案發時,正是鮑利索夫陪同基洛夫上了三樓,所以他是此案的關鍵人物。然而,在安全人員押送鮑利索夫去見斯大林的路上,卻頗為奇怪地發生了車禍,車中的其他人都沒有受傷,只有鮑利索夫死于非命。
這件事激怒了斯大林,也讓他感覺到,季諾維也夫和加米涅夫的勢力仍然殘存,基洛夫遇刺是一場陰謀,尼古拉耶夫就是被指使的刺客。這樣一想,斯大林覺得列寧格勒猶如布著一張黑色大網,有無數雙狡黠的目光在盯著這座城市。這一發現讓斯大林渾身一顫,他甚至為自己匆忙來到列寧格勒而后悔,因為他覺得死亡的陰影就在他身邊。
在那一刻,斯大林決定清洗危險分子,蘇聯歷史上的“大清洗”在那一刻悄悄孕育出了胚芽。
任何事情都有根源,蘇聯“大清洗”的根源在尼古拉耶夫身上,他制造的刺殺事件從這里開始,變成了一根誰也無法把握的導火索,正在迅速燃燒向一個巨大的“炸藥包”,有很多人在將來要被炸翻在地,而整個國家將迎來一場史無前例的浩劫。
基洛夫的遺體被運到莫斯科后,斯大林主持了葬禮儀式,并親自為其抬棺。米高揚曾在回憶錄中寫到:“基洛夫的逝世,是繼列寧逝世之后,令黨和國家最為痛苦的事情了,那種悲痛甚至超過了捷爾任斯基逝世時的悲痛。”
斯大林行事殘忍果決,很快,由他親手準備的“恐怖憲章”出臺,首批被清洗的是103名前白俄近衛軍成員。斯大林借著尼古拉耶夫刺殺案下令,類似案件必須在十天內偵結,判決后立即執行極刑。這一命令當然要在尼古拉耶夫身上執行,到了12月 29日,尼古拉耶夫及其十三名所謂“列寧格勒中心”同案犯被處決。兩個多月后,尼古拉耶夫的妻子、那位出眾的拉脫維亞美女米麗達也被槍決。后來,米麗達的哥哥、妹妹及妹夫,尼古拉耶夫的兩個姐姐、弟弟、堂兄也都被送進了集中營,他母親則被流放到了偏僻農村。
人們都以為隨著尼古拉耶夫被處決,那件事會告一段落,但是誰也沒有料到,一個更大悲劇才剛剛拉開序幕——斯大斯一直忘不了他在列寧格勒心悸的那一刻,直到回到莫斯科很多天,他都會在半夜驚醒,然后便痛苦地睜著雙眼挨到天亮。他要利用尼古拉耶夫刺殺案、鮑利索夫的神秘車禍,挖出所有反對他的人。
寫到這里,我有些疑惑,蘇聯的“大清洗”是空前的歷史事件,為什么會被一個刺客引發,從而愈演愈烈,變成一場腥風血雨?但是那段歷史來勢洶猛,等到人們意識到形勢不妙時,便覺得面前猶如立著一架紅色絞肉機,它的齒輪帶動權力斗爭,輾碎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繼而又讓草菅人命的官僚與告密飛速轉動,用無數無辜的犧牲者壘砌體制的威望。所有人都懷疑那架絞肉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敵人,所以人們互相告密、揭發、陷害,人性丑惡達到了空前程度。
如果最高權力者的意志是錯誤的,那么事態就會變壞,甚至會滑進萬劫不復的深淵。1936年8月,斯大林在莫斯科審判了所謂“托洛茨基—季諾維也夫恐怖中心”案,當年著名的列寧遺囑中提到的六位蘇共領導人,除了斯大林本人外,另外四人——季諾維也夫、加米涅夫、布哈林、皮達科夫等人被判處死刑并立即執行,剩下的托洛茨基被開除黨籍后流亡海外十余年,后來在墨西哥被蘇聯間諜暗殺。
但這不是斯大林想要的結果,他很快便組織人馬重審尼古拉耶夫刺殺案。一年后,全蘇聯被動員起來,人民群眾經過教育后得知,托洛茨基、季諾維也夫反對派們無比陰險,他們不僅指使尼古拉耶夫謀殺了基洛夫,而且還想謀殺斯大林,甚至全體政治局委員。于是,熱情高漲的群眾開始檢舉揭發,各地遍布駭人聽聞的可怕事件。很多時候,人們從窗口看見克格勃的黑色轎車停到了樓下,他們便緊張地等待恐怖的敲門聲,最后驚喜地發現,原來是鄰居一家被帶走了。
在蘇聯,人們說起西伯利亞的寒流時,都會為之色變,而當時的“大清洗”便像西伯利亞的寒流一樣,把整個社會都卷入進去,人們重則被處死,輕則變成流亡者,在極壞的環境中茍延殘喘。《耳語者》一書的前言中記錄了那些不幸者在“大清洗”中的處境:“那是一個伐木營地,沿河設置了五座木結構營房,安置了1000名‘富農’和他們的家人。第一個冬天,大雪壓垮其中的兩座營房,流亡者不得不在凍土上挖穴而居。大雪切斷交通,沒有糧食補給,人們只得依靠隨身從家鄉帶來的干糧。多人死于饑餓、嚴寒、傷害,尸體多得無法全部掩埋,只好凍成一垛,等到春天冰化,再投入河中。”
“大清洗”是一場愈燒愈烈的大火,誰都想躲得遠遠的,甚至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當時,蘇聯的干部不敢多人共乘一輛汽車,因為怕被懷疑為陰謀聚會,他們不敢也不會有真正的私人友誼。除了斯大林,他們不敢邀請同事到自己家吃飯,而到斯大林家吃飯也令人膽戰心驚,雖然誰都渴望有那樣的待遇,但正如布爾加寧所說:“你永遠不知道從那座位離開后,你會去哪里,是回家還是監獄?”
“大清洗”究竟抓捕、外決、關押、流放了多少人,沒有準確的記載和答案,有說是2000萬人,又有說是1400至1700萬。無論準確答案是這三組數字中的哪一組,都讓人駭然驚心。
斯大林死后,赫魯曉夫又從尼古拉耶夫身上摸出一張牌,在政治舞臺上打了出去。
這是尼古拉耶夫身上的第二張牌。
此時的尼古拉耶夫已變成一個話題,蘇聯人偶爾會提及他,但說不了幾句就會把話題從他身上移開,去談論因他引發的事件。斯大林在“大清洗”中處死和流放了那么多人,但他到最后也死得莫名其妙,在一場午夜狂飲后再也沒有醒來。他死了,他的時代結束了,恐懼的人們從苦海中爬出,終于可以過上好日子了。至于赫魯曉夫從尼古拉耶夫身上抽出的牌,會怎樣打,或者要打出怎樣的牌局,人們已不怎么關心,他們相信赫魯曉夫不會鬧出像“大清洗”那樣的動靜。
當赫魯曉夫出手后,人們才驚訝地發現,他要把那張牌打向斯大林,推翻斯大林建立的“個人崇拜”。
一個人要想站起來,就必須把擋住他的人推倒。“大清洗”像一個巨大的毒瘤,永遠留在了蘇聯歷史中,赫魯曉夫決定把這個毒瘤切開一個口子,把手伸進去,把斯大林站不住腳、見不得光的那些事情掏出來,然后否定整個“大清洗”。眾所周和,赫魯曉夫上臺后,一直想把斯大林推下神壇,開拓他自己的時代。赫魯曉夫為此處心積慮地準備了很久,他認為“大清洗”死了那么多人,只要將其否定,斯大林就會變成政治小丑,到時候就該他風光了。
赫魯曉夫在公開場合講了一個在蘇聯人人皆知的笑話:斯大林的煙斗丟了,貝利亞第二天就抓到了十個小偷,他們全都招供了,而斯大林則在自己的沙發下找到了那個煙斗。赫魯曉夫之所以講那個笑話,是想說明斯大林是一個很可怕的暴君。
赫魯曉夫很快就找到了一個切入口——重審尼古拉耶夫刺殺案。
很多時候,歷史事件結束時,并非會有結果,有些事一直沉淀在時間中,等待著被確認結果的那一天。赫魯曉夫對此深信不疑,他不能改變尼古拉耶夫刺殺案,但他想要另一個結果。于是,他在尼古拉耶夫身上摸到了他想要的一張牌,他把那張牌緊緊攥在手里,考慮如何打出。
終于,他給了那張牌一個說法,尼古拉耶夫刺殺案是斯大林策劃的。這一說法奇怪嗎?有些奇怪,但也不奇怪。說它奇怪,是因為赫魯曉夫說出那句話后,讓人們驚異尼古拉耶夫刺殺案居然另有真相,頓時都產生了好奇。說它不奇怪,是因為那樣的事情在蘇聯司空見慣,有人還說列寧是德國的間諜呢。
一張牌打出之前,一定已預估到了它的威力。赫魯曉夫強調了自己的理由:雖然基洛夫和斯大林的關系不錯,但基洛夫的政治上升太快,大有超越斯大林的勢頭,所以斯大林坐不住了,便暗中操縱尼古拉耶夫刺殺了基洛夫。
任何理由都需要事實支撐,才能站得住腳。赫魯曉夫有足夠的事實證明,基洛夫給斯大林造成了巨大的壓力——基洛夫在清洗季諾維也夫勢力,消滅富農運動,用25萬勞改犯打通運河工程后,政治威望已超越斯大林;基洛夫在一次會議上發言后掌聲持續了十分鐘,讓一旁的斯大林臉色烏黑;在一次選舉中,斯大林的反對票高達二百七十張,而基洛夫只有三票反對;有人找到基洛夫想把斯大林搞下臺,雖然基洛夫拒絕了,但他忘記向斯大林匯報,斯大林知道詳情后,對基洛夫產生了懷疑。凡此種種,都讓斯大林覺得基洛夫對他構成了威脅,遲早要取代他的位置,所以他產生了除去基洛夫的想法。
如果仔細梳理俄羅斯歷史,一定還會找出基洛夫威脅到斯大林的多種例證。但是赫魯曉夫覺得有以上四條已足夠,完全能證明是斯大林操縱尼古拉耶夫刺殺了基洛夫。
于是,一場“去斯大林化”的風暴被掀起,就如當年蘇聯的一切都離不開斯大林一樣,一夜之間,蘇聯的一切都與斯大林無關了。
要把一個人圈死,就得畫一個圓,才能讓他沒有任何逃出的機會。斯大林已經死了,赫魯曉夫想怎么圈斯大林就怎么圈,他讓人把尼古拉耶夫刺殺案寫進《共產黨史》和《蘇聯共產黨黨史》中,并明確指出:尼古拉耶夫刺殺基洛夫,屬于政治恐怖活動。赫魯曉夫的手腕很硬,斯大林的罪行被寫進黨史,還怎么能得到翻身的機會。
接下來,赫魯曉夫干了一件在國際社會引起巨大震動的事情,那就是著名的“秘密報告”事件。在一次會議上,他用四個多小時情緒激揚地譴責了斯大林“大清洗”的罪行,以至于“會場內一片寂靜,連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會議結束時,他要求代表們“不要把話題擴散到黨外,更不用說媒體了”。然而不久,他將那份秘密報告發了下去,很快被以色列和美國情報機構獲得,“大清洗”在蘇聯的定位迅速傳至全球,斯大林被牢牢釘在了恥辱柱上。
赫魯曉夫在后來曾想正視“大清洗”,總結其悲劇原因,給人民一個說法,但他發現那個毒瘤太大,稍有不慎就會感染蘇共政權。他的目的是把斯大林從神壇上推倒,他已經達到了目的,所以他停止了折騰。
在這個事件中,尼古拉耶夫是一個引子,用完了便像空撲克牌盒一樣,被遺忘在一邊。
到了1988年,戈爾巴喬夫又從尼古拉耶夫身上摸到了一張牌,準備按照他的出牌方式打出去。
這是尼古拉耶夫身上的第三張牌。
這張牌與前兩張牌不同,少了恐怖和陰謀,而且不是大人物的蓄意而為,而是由民眾掀起一股洶涌的波浪后,才觸動了戈爾巴喬夫,讓他決定從尼古拉耶夫身上摸出一張牌打出去。當時,突然之間傳出一個說法,說是因為基洛夫與米麗達偷情,才導致尼古拉耶夫刺殺了基洛夫。五十多年過去了,那件已變得模糊的刺殺案,因為這一傳言便成為政治緋聞。著名作家蘇達普拉托夫公開表示:“基洛夫遇刺之后,內務人民委員會詳細盤查了基洛夫與女人們的隱秘關系。其‘女友’之一就是年輕迷人的米麗達。其丈夫尼古拉耶夫脾氣暴躁,由于和領導吵架被開除出黨、開除公職。雙開之后,尼古拉耶夫通過米麗達在基洛夫那里尋求幫助。基洛夫幫助他恢復黨籍并安排其到區委會工作,而米麗達則準備與尼古拉耶夫離婚,忌恨之下的尼古拉耶夫槍殺了對手。”
戈爾巴喬夫坐不住了,如果基洛夫是因為好色引得案發,那么蘇聯執政黨的地位就會大打折扣。他下令組成專案組調查尼古拉耶夫刺殺案,繼而順藤摸瓜,為“大清洗”中冤死的人平反。
在這件事上,戈爾巴喬夫有私心,他的祖父和外祖父也在“大清洗”中喪命,他想為他們,以及和他們一樣冤死的人平反。為此,他說:“不應當有被遺忘的人物和空白點。”
戈爾巴喬夫把那張牌緊攥在手里,在等待最好的時機。
事情在按照他的設想在推進,誰也拿不出基洛夫和米麗達之間有奸情的證據,那個傳言便不了了之。于是,斯大林是否策劃了尼古拉耶夫刺殺案,再次卡在一個節點上,又成為人們議論的焦點。戈爾巴喬夫陷入了困境,他不想像赫魯曉夫那樣拿“大清洗”說事,他想要的是如何判斷“大清洗”,然后由他給蘇聯人一個結果。
他想用那張牌為自己打出政績。
但他沒有料到專案組很快分成了兩派,一派認為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斯大林策劃了尼古拉耶夫刺殺案;另一派認為前一派工作不力,隱瞞了斯大林策劃尼古拉耶夫刺殺基洛夫的事實,原因是迫于媒體壓力。
牌在手里,不可能沒有打出的機會。1988年是“大清洗”50周年,戈爾巴喬夫抓住這一機會,下令為“大清洗”的遇害者平反。當年的“大清洗”驚天動地,這次平反動靜亦不小,蘇聯所有中小學生的歷史考試被取消,原因是不能讓歷史謊言毒害學生。
一張牌被戈爾巴喬夫迅速而瀟灑地打出,極大地提升了他的政治威望。
后來,米麗達及十三名“列寧格勒中心同伙”被恢復名譽,她的兩個兒子也得到了社會地位。但被尼古拉耶夫牽連的親人卻沒有得到徹查。在眾多被牽扯的人中,唯獨他們的事不好辦,如果為他們翻案勢必會涉及到尼古拉耶夫,那情景就好像摸到了燃燒向炸藥包的導火索,想拔卻拔不掉,想躲卻躲不開,那可不是好玩的事情。
戈爾巴喬夫把那張牌打出后,及時收手了。
尼古拉耶夫的肉身早已經死去,但他作為政治漩渦中的一個影子,卻一直活著,不論是斯大林,還是赫魯曉夫,以及后來的戈爾巴喬夫,當他們需要他時,就把他打扮、修改和設置一番,然后讓他出來表演。他扣動扳機后射出的那顆子彈,一直在不停地飛,誰也不知道它最終會飛到哪里。
需要說明的是,尼古拉耶夫給世人留下了兩大疑團:行刺那天,他在基洛夫家附近曾遭到內務人員盤查,并從他身上搜出了武器,經過一番盤問后,他被放行,而且帶著槍進入了州委辦公大樓。另外,他向基洛夫開槍后曾試圖自殺,但他最終沒有對自己扣下扳機。他被抓住后,狂喊著誰也聽不懂的話。當時,人們以為他神經失常,事后看來,那一幕顯得頗為蹊蹺。
這是尼古拉耶夫身上最早出現的一張牌,有那么多人在他身上設計牌局,誰也沒有摸走那張牌,它至今仍在幽暗的角落里沉睡。
誰將把那張牌打出?
(責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