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永鐸
斑海豹的夏天
□于永鐸
1
渤海灣里有一對兒不起眼的小島,東邊的叫東螞蟻島,西邊的叫西螞蟻島。兩島中間隔了一條海峽,最窄處不足1海里,三伏天,淘氣的孩子一口氣能游上一個來回。螞蟻島海峽雖然窄,卻能過很大很大的船。說起來,其實不是船,是大軍艦。是西螞蟻島上的人先瞧見的,受了驚的幾十口子傾巢而出,都搶著跑到觀音山上瞧。大軍艦駛入海峽,就越發雄偉壯觀,眼瞧著,大海都快盛不下它了。高挑著的炮管,就像一把錐子,一下子就刺穿了滿天密實的陰霾。從前舷的炮管再到后尾的白色巨浪,怎么瞧,怎么像一只高昂著頭的鐵公雞。人們就像鐵公雞啄下的肉蟲一般。東螞蟻島上的人也瞧見了,也跑到海邊,東螞蟻島這邊的視角沒有西螞蟻島那邊的好,只能瞧見大軍艦的側后翼,在他們的眼里,大軍艦就像是一把巨大無比的掃帚。有人還追著放了一掛鞭。這艘大軍艦就在眾人的歡呼聲中開過去了。人們緩過神來,隔著海峽招手致意。年輕人起哄,喊著一些名字,聽起來像姑娘家的名字,每一次的呼喚,總要引起陣陣笑聲。笑聲中,大軍艦上的炮口全都調轉了回來,沖著螞蟻島海峽一頓猛轟。頓時,笑聲就變成了哭聲,變成了鬼哭狼嚎,簡直比鬼哭狼嚎還要凄慘。頓時,海峽中就掀起了滔天的巨浪。巨浪都快把兩個小島給抹平了。事后,有人說是海軍演習,還有人說,是來炸浮冰疏通航道的。管他是演習還是疏通航道的,反正,許多人都被嚇著了,有的還被震聾了。這些,說起來都是小事,沒幾年就被遺忘了。螞蟻島海峽能過大船,卻是一件深入人心的大事。年年歲歲,總有人惦記著。既然海峽深得能走大軍艦,下面不會藏著海珍品嗎?這樣的疑問是有道理的,這年月,海珍品差不多都被撈凈了,沒撈上來的,都成了精怪,早就藏在犄角旮旯里去了。深邃的螞蟻島海峽下面,不缺的就是犄角旮旯。后來,島上置備了大頭水鬼裝備,海峽一下子就失去了遮攔,變得袒胸露乳了。
大頭水鬼也沒敢下得太深,畢竟水文情況不明,一個閃失會死人的。第一次下水,是在離岸不遠處,下了4庹深就見底了。大頭水鬼一眼就瞧見了“赤甲紅”。密密麻麻的,還都是成垛的,一個壓著一個,像被伐過了的樹樁子。隨便起一垛,都不少于10只。再換個地方下探,撈上來一包海參,個個都像小豬仔子,肉嘟嘟,渾身是刺。捏一把,皮板厚實,瞧著手指頭摁進去了,一抬手,又彈起來了。老漁工都眼饞了,這可是純野生的海參,吃一個,能年輕10歲。老魚工敢打賭,這海參絕對是珍品中的極品。再探,大頭水鬼很快就浮了上來,滿臉的驚慌,說下面有一頭怪物,斗了幾個回合,差點兒沒把氧氣管子給拔了。問怪物長的什么樣子?大頭水鬼比劃著說,瞧起來像豬,又不像豬,比豬長得好。老漁工就想起來了,就跺著腳喊,是海豹,是斑海豹。
螞蟻島很有一段歷史,比大陸上的許多古村鎮的歷史都要長,都要脈絡清晰。一直追溯下去,有鼻子有眼兒的,能查到大明朝崇禎年間。老人們說,崇禎末年,毛文龍聯合金渤海岸的各島島主,建起了多座抗清老營。明軍依托著這些海上基地,經常登陸襲擾清兵。有一次,明軍死死地圍住了復州城。圍了整整3個月。復州城到底沒有攻下來,城邊的滿人卻被殺了個干干凈凈。清軍聞訊,從寧遠戰場上抽出兵馬大舉來援,又把金渤海岸一帶的漢人殺了個干干凈凈。說是都殺光了,哪有那么容易的?有兩戶人家,趁著夜色,駕船入海,漂到了相鄰的兩處荒島上,就是后來的螞蟻島上。改朝換代以后,島外的人也分不清哪個是東哪個是西,干脆,就都統稱螞蟻島了。
2
李俊龍從來就不是個正兒八經的漁民,雖然他是螞蟻島上土生土長的。和島里人不同,他不喜歡打魚,不喜歡趕海。他就是喜歡做買賣。早些年,李俊龍跑到大陸游蕩,靠賣蝦皮、賣烤魚片賺了點錢,也不知因為什么,就干膩歪了,就不想在大陸混了。四十歲的生日剛過,李俊龍又回到了島里,還帶了個女人回來。兩口子開了家酒館,還兼著收各種稀奇古怪的海珍品,賣給大陸的富人。我的朋友洪波和李俊龍是夏初認識的,到這回進島,總共認識不到兩個月,卻是一見如故的好朋友。洪波每次進島,吃住都在李俊龍的酒館里。雖然沿著漁村小路再走上500米,還有一家條件要稍好一些的“漁家樂”。洪波卻從沒想過要換地方。洪波就想圖個方便,從李俊龍家出來,不到100米就是碼頭??钢宄鰜磉M去的也輕松。離開島里,帆板就戳在酒館的墻角里,也不避人,有李俊龍照看著,沒人會亂碰亂動的。不光是圖方便,最讓洪波動心的是:坐在酒館的窗前,抬眼就能瞧見小碼頭,就能瞧見窄窄的螞蟻島海峽。瞧一會兒,就有了靈性,就有了幻覺。仿佛海峽中有千帆競過,駕馭帆板的又全都是衣袂飄飄的大美女。洪波是個花花公子,這是所有認識他的人對他的一致評價。他從不在意這個評價。對洪波來講,這樣的評語就像是一個屁,無論香還是臭,過一會兒就拉倒了。自從洪波喜歡上了帆板運動,我和他就疏遠了,原因在我,我不喜歡這項運動,我們玩不到一起去。洪波玩滑板,絕對有天賦,有些動作,不是學出來的,是天生的。對玩來說,他就是一個天才。我都找不出他不會玩什么,不愛玩什么。剛一接手帆板,他就著了迷,如果不是公司里的事情多,我都懷疑他能不能整天泡在海里不上岸。
轉過年,旅順口那邊海防升級,看得緊了,輕易不許在海里游蕩,洪波就來到金渤海岸一帶。不知是誰向他推薦了螞蟻島,讓他去找李俊龍,一切就妥了。海水還很涼的時候,洪波就迫不及待地進了島,見到了李俊龍。李俊龍帶著洪波沿著島里轉了一圈,兩個人又來到最高點,站在觀音山上,俯瞰著螞蟻島海峽。洪波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兒。海峽中有浪,有涌,非常適宜帆板運動。還有這兒的景色,完全是原生態的,完全是大自然精雕細琢的。有崖,有灘,有風蝕的巨石。在這樣的海域里滑行,滿眼的風光,不會覺得寂寞的。東西螞蟻島仿佛正要手牽手,跳一曲優雅的交誼舞,這讓洪波浮想聯翩,對此地增加了許多好感。四條臂膀,恰好給了海峽一個平靜的空間,擋住了東西兩面的風浪。最妙的是,當一邊波濤滾滾,巨浪排空的時候,海峽中則風平浪靜,波光粼粼。
洪波每周進島一次,一般都是周末下午乘快艇進島,周日晚上再離開。每次進島,洪波都會把自己搞得很乏,不帶走一點力氣。他認為,只有精疲力竭了,才算此行圓滿。問題就來了,什么是精疲力竭?有標準嗎?當然沒有了,這完全隨他的心情,隨他的感覺。感覺這東西,有時候也挺可怕的,就像島里人說的,趕腳(感覺)臭烘烘的一車糞,熏不到別人,只能熏到自己了。洪波就被感覺騙了一次,被熏著了。因為一次誤判,差一點讓他命喪大海,差一點就讓他走入歧途。說到誤判,洪波始終心有余悸。按理說,當時他已經玩了兩天了,也該過足癮了??墒?,他總覺得差了那么一點,總覺得身上還有勁,還有那么多沒使完的勁。他不愿意帶著糟糕的力氣回去。他想再玩一會兒,乏透了,再回去。中午剛過,洪波就下了海。他算計得挺好的,兩個小時后上岸,乘快艇回大陸。
帆板剛一入海,洪波就覺得不對勁,感覺操縱桿和往常不一樣,很不順手。無論如何適應,都覺得別別扭扭的,像在跟他置氣似的。腳下有股暗流,如果沒猜錯的話,就是暗流,緊緊地拽著帆板,讓你找不到方向。洪波滑行了幾個方位,始終都沒有逃脫掉這股暗流的糾纏。更可氣的是,帆篷上還有股橫風,像盤了一條巨蟒,無論怎么調整角度,橫風總是如影隨形。洪波以為進入了暗流區,也沒怎么太在意。螞蟻島海峽有幾條暗流溝子,當地人都叫流子溝。流子溝和大海的力量是擰著的,猶如橫著打過來的一棍子,讓人躲無可躲。無論是游泳還是劃船,一旦被流子拖住,想逃出來就費事了。尤其是水性不好的,甚至都來不及冒個泡,就被拽進海底。洪波不是很擔心流子溝,甚至還有些喜歡這樣野蠻的力量。帆板的浮力強,只要不被拽倒,對付流子,還是綽綽有余的。此時,他瞧準了,強拼不起作用,甚至還有可能被晃倒。洪波就扳著風向,朝蕎麥山做大的迂回。洪波玩帆板的時間雖然不長,卻是很透亮的,難得的心里有數,難得的有大局觀。這回,他確實遇到了麻煩,滑行了很久,他發現,腳下涌動的不是流子,流子沒有這么長的距離,也沒有這么大的力量。還有橫風,兩股勁道混在一起,操縱桿被扯得嘎吱嘎吱地響。帆篷更是左搖右晃。洪波試圖返回到螞蟻島上,他改變了主意,不想冒險了。可是,卻無論如何也回不去了,他只好繼續朝著蕎麥山方向滑行。好一陣子,帆板滑出了螞蟻島海峽,腳底下的那股橫著的拉拽力量弱了。起碼,能踩穩了。帆篷上的橫風也沒有那么強勁,甚至變得時有時無。洪波回頭望了一眼,就瞧見有人在觀音山上搖大旗。洪波并沒有意識到這是在向他傳達信號,讓他馬上回去。
洪波還琢磨著,這個瘋子在干什么?
進入了蕎麥山海域,完全沒有了屏障,浪就起來了。一層比一層高,浪與浪之間的落差能有兩米。洪波的腳下就突然像安裝了一臺馬達,帆篷上的尾風也起來了,和時有時無的橫風調和著,猛地,一搖一晃,帆板就順手了,閃電一樣地沖了出去。洪波的身子繃緊了,使勁后墜,瞧起來像張彎弓。他緊緊地握著操縱桿,腦袋幾乎就要貼著浪頭了。帆板就像一條兇猛的大魚,突然躥到浪頭上,力道弱了,又像受了傷的大魚,一頭朝著浪底沖去。洪波很興奮,這是他想要的狀態,他又有些害怕,這是他從來沒有見到的巨浪。
浪底里,有兩個人,起起伏伏,他們伸手朝洪波求援。洪波擺動著操縱桿,沖了過去。男的先抓住了帆板。洪波借著風力,靠上了女的。女的大口喘著,甩著頭發,她的頭發就像一堆亂蓬蓬的海藻。帆板上突然靠上了兩個人,馬上就失靈了,就亂闖亂撞了。洪波抓不穩操縱桿,就感覺操縱桿長了腿似的在跳。一個浪頭砸過來,帆篷突然倒下,眨眼間,就像折了翼的大鳥一樣撲下來。洪波的后背浸入水中,就要戳入海中了,他猛地蹬了一下男的肩膀,借著這股力量,騰空而起。帆篷奇跡般地直了起來。洪波不敢再搖動操縱桿,只能像初學者那樣,乖乖地站立著,力爭讓帆板穩定。他也不知道這樣的穩定能堅持多久。兩個落水者一會兒緊,一會兒松,撕扯著帆板。洪波就讓男的負責一側,女的負責另一側,聽他的指令。兩個人就像魚鰭一樣,平衡著帆板。洪波調回頭,朝螞蟻島方向沖去,也只能如此了,雖然難行,可是,螞蟻島離他們最近。需要直線前進時,洪波就喊,一二一呀,兩個人就奮力蹬水;需要順著浪頭走,洪波就會朝其中的一位喊,一二。這位就會使勁蹬水,另外一側的就盯著浪頭,等著指令。就要進入螞蟻島海峽的時候,遇到了流子,男的突然被甩開了,三下兩下就沒頂了。洪波喊著女的,讓她抓緊了帆板,他搖動著操縱桿,奮力靠了過去。男的躥出水面,一把就抓住了帆板。眼瞧著三個人都沒了力氣,眼瞅著都要葬身大海里了,海面突然就風平浪靜了。帆板穩定了,風向穩定了,三人一帆,進入了螞蟻島海峽。
洪波搖動著操縱桿,帶著兩個人靠上了岸邊。
李俊龍喊著洪波的名字,一路跑了過來。他攙起洪波,數落著,我拼命打紅旗讓你回來,你瞧不見嗎?洪波沒有力氣多說話,指了指那兩個人,你問他們好了。男的說,別問我,真他媽的倒霉。說完就走了。女的朝著男的背影喊,我才倒霉哪!李俊龍伸手拽起了女的,小聲問她,找到了嗎?女的搖了搖頭。洪波就想,找什么呢?李俊龍幫著洪波把帆板收了,然后,扛回了小酒館。李俊龍說,5號臺風就要到了,通往大陸的快艇也提前返回了。
3
風帶著哨聲,在島上盤旋,時而,蹲在樹杈上,時而,趴在屋頂上。仿佛是一個妖精,來了就來了吧,還要制造出恐怖的氣氛。妖怪用漫天的黑布把螞蟻島罩上了,然后,不停地獰笑著。黑布上還響著乒乓的聲音,好像是在跺腳,跺著跺著,黑布就裂開了一道縫;跺著跺著,天就突然亮了,一會兒,又黑了。
李俊龍稱她小雯,是海洋大學的老師。小雯請洪波吃飯,以此表達感激之情。眼瞧著這無邊的風雨,閑著也是閑著,洪波就答應了。原本打算在小酒館里請客,李俊龍卻提議到他家里去吃,說有個寶貝要讓洪波鑒別鑒別。李俊龍先走了,洪波和小雯隨后摸黑朝漁村里走去。路上,小雯說,她是來調查斑海豹的。洪波第一次聽說斑海豹,小時候,在海洋館里瞧過海豹。記不清是不是斑海豹。
小雯的運氣實在是太好了,她居然發現了兩頭斑海豹。小雯就在漁民的幫助下,在斑海豹身上安裝了衛星定位裝置。這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一切偉大的科研都由此拉開了序幕,斑海豹由渤海經旅順口到遙遠的白令海峽度夏的線路將得到證實。這將是無論怎么說都不為過的成果。沒等洪波弄明白,沒等他問清楚,他們就到了李俊龍家。斑海豹的話題戛然而止。李俊龍喝退了黃狗,引著他們進了屋。剛坐下,李俊龍的老婆就進來放桌子,魚蝦蔬菜都端上來了。洪波說,好啊,正宗的漁家菜。小雯就問,“漁家菜”這個提法準確嗎?洪波覺得小雯這個人性格挺直白的,不過是一句話,一個說法,至于這么認真嗎?
酒一落肚,話自然就多了。他們都講了各自的經歷。小雯三句話不離本行,講斑海豹,講她遇到的難處。洪波的故事簡單,沒幾句,就把自己講完了。李俊龍不講自己,他要講一個神話故事。李俊龍說,螞蟻島上有個小龍女,心地善良,無論是誰,遇到難事了,只要站在觀音山上,朝著大海里使勁慟哭,小龍女就會顯靈的。小雯突然問,怎么哭才算慟哭?一句話,把李俊龍問住了。洪波也愣住了,琢磨著,小雯的性格也太直了,不過,也挺好的,起碼不是那么虛偽。洪波痛恨虛偽。李俊龍突然捂著臉,哇地一聲就哭開了。洪波嚇了一跳,還以為是鬧著玩吶,可是,越聽越揪心,這哪是哭,簡直就是嚎叫了??蘼曋?,還伴著轟隆隆的雷聲。洪波就覺得一大堆沉重的,瞧不見的東西撲在身上,粘在身上,讓人厭煩。小雯捂著耳朵,尖叫著,別鬧了!李俊龍卻也止不住了,哭聲震動屋頂。他老婆拿筷子敲他的頭,敲得啪啪地響。李俊龍躲閃著,跺著腳,就是停不下來。李俊龍的老婆一個勁地問,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好一會兒,李俊龍才止住了哭聲,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老婆的臉色很不好,剜了小雯幾眼,眼神比刀子還要鋒利。李俊龍有些羞愧,有些尷尬,就說,你們等著,我取寶貝去。一根煙的工夫,他拿了一個玻璃瓶子回來。玻璃瓶子比普通的酒瓶子要高一些,要粗一些。瓶子里面是一卷紙。李俊龍說,這是從海上撿來的。
“漂流瓶?”洪波脫口而出。年少的時候,洪波也曾玩過漂流瓶,洪波曾經給班里的女同學寫過一封情書,寫完了,沒敢送給人家。幾個月以后,女同學的父親轉業去了省城。她也隨著轉學了。洪波心里難受,就把情書裝進了瓶子里,扔向了大海。如今,見到漂流瓶,洪波的丟失已久的情感被勾了起來,仿佛,昨天和今天換了個個兒,仿佛自己身處多維空間里。時間變成了若干條線,柔軟的,堅硬的,拋出去,如同一條條羊腸小道。他在時間的小道上來來回回地走,走來走去,如同走在八卦陣中。
3
李俊龍10歲的時候,整天淘氣惹禍。他不愿意趕海,不愿意讀書,每次逃課都要藏到老師找不到的地方,玩夠了才回去。螞蟻島能有多大?轉來轉去,也只有月亮灣那一帶隱蔽。從學校到月亮灣,得跨過兩個山頭,即便是跑,最少也得一個鐘頭。李俊龍不舍得下力氣,就想到了走海路,從將軍石那邊的礁石灘游過去,也就10分鐘的路程。將軍石那邊暗礁特別多,漲潮以后,許多礁石都藏在水里。游泳時,一腳蹬去,腳板上很可能被割出一條大口子。人們輕易不到那地方,即便是敲蠣頭的季節,寧愿去蠣頭少的地方,也不去那兒。轉過將軍石,就是月亮灣了,月亮灣最吸引人的就是那道暗洞。漲潮的時候,一大半在水里,退潮的時候,就全露了出來。李俊龍這么大的人,不用貓腰,就能鉆進去很遠。老人們說,一路走下去,都能走到龍宮里。李俊龍走了多遠,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記得走了很深,都要貓著腰走了,一低頭,就發現了漂流瓶。夾在石縫中,他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摘了下來。見到瓶子里有紙,李俊龍就有些警覺了,別瞧他年歲小,可是個有心眼兒的人。螞蟻島屬于海防前哨,經常有南韓的人駕船窺探,有時候,他們也上島,或者烤衣服,或者燒火做飯。有人說他們是打魚的,有人說都是特務。李俊龍就緊張了,揣摩著,瓶里裝的不是情報吧?他沒敢停留,原路返回來,把瓶子交給了周老師。他本來想交給校長的,結果,迎頭就被周老師薅住了。李俊龍乖乖交上了瓶子,周老師就松了手,就沒打他。李俊龍問周老師,里面裝著情報吧?周老師舉著瓶子瞧,又搖晃著瓶子,瞧來瞧去,也沒瞧出什么來。轉過天,李俊龍又去了月亮灣,在暗洞里又撿到了一個瓶子,里頭還有寫字的紙。他沒敢停留,原路返回來,這回,直接送給校長了。李俊龍問校長,里面裝著情報吧?校長掄起瓶子,朝石頭上砸去,瓶子碎了一地。校長掏出紙,事情就變得復雜和嚴峻了。大陸接到報案,派來了一組公安人員,查了好幾天,結果就查到了周老師。周老師堅持說她什么都不知道。公安人員就讓李俊龍和周老師對質。周老師還是一口咬定沒見過這么一個瓶子。周老師就被帶走了。離島那天,李俊龍一直跟到海邊,瞧著小舢板出了海峽。
這事過去了許多年,連他自己都忘了。結果,島上來了幾位釣友,極其意外地勾起了這段陳年往事。釣友們在酒館里住了3天,第三天中午,他們拿著這個瓶子四處招搖,被李俊龍一眼認出了。釣友們都在猜紙上寫的是什么。猜來猜去,他們斷定,肯定是一張藏寶圖。
李俊龍說,洪波,你是有錢人,把這個瓶子買去得了。洪波就反問李俊龍,你怎么知道我有錢?李俊龍說,你是房地產老板,誰不知道?洪波就怔住了。小雯問,你打算賣多少錢?李俊龍說,你要買,1000塊就賣。小雯撇著嘴說,就這個破瓶子,值1000塊錢?洪波緩過神來,真是藏寶圖,你還舍得拿出來賣?李俊龍說,這就是賭,賭對了,你就發財了,賭錯了,就是一個樂。洪波想想也是,也就是一份好奇而已,至于藏寶圖不藏寶圖,實在是當不了真的。他掏出1000元,遞給李俊龍。李俊龍的老婆說,老板你要買,起碼得出2000塊。洪波想再掏,皮夾里的現金已經不多了。洪波就僵在那里。小雯從洪波手里接過錢,遞給了李俊龍,然后,把瓶子交給了洪波。小雯說,我買了,我又送給他了。李俊龍說,誰答應賣給你了?小雯說,說話不算數,你還是男人嗎?李俊龍瞪著眼睛,大聲吼著,我怎么就說話不算數了?
洪波掂量著漂流瓶,感覺像是一個圈套,李俊龍兩口子編的一個圈套,只不過,區區1000塊錢,實在不算什么的。小雯說,你很想知道這里面里的秘密,不是嗎?洪波突然就來了一股豪情,拿起漂流瓶,出了門。風很急,雨點夾著冰雹,砸在腦袋上。洪波拎著瓶子朝石頭上摔去,摸黑撿起了那卷紙,又跑了回來。紙上的字曲里拐彎,誰都沒瞧懂。一會兒,紙張開始卷邊,上面的字跡模糊了。小雯反應快,掏出手機,一頁一頁拍照,拍到第4頁,紙就黏在一起了。
4
小雯從碼頭那邊匆匆趕來,洪波坐在窗前,瞧得一清二楚。洪波猜,小雯一定是急著回大陸,盼著快艇來哪。誰能不急呢?小雯進了酒館,一眼就瞧見了洪波,想說什么,又支支吾吾的。小雯的表情讓洪波深感意外,讓他聯想到了外面飄搖不定的風和雨。小雯越來越窘,雙眸閃著光亮,像蒙了一層淚水。洪波突然就明白了,她這是有求于自己。洪波就點了點頭,鼓勵她說出來。
“斑海豹,只有你能幫我?!毙■┘鼻械卣f。
洪波想到東,也想到西,就是沒有想到她會說出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題目來。小雯拿出一個煙盒大的裝置,告訴洪波,這是一只衛星定位搜索儀。搜索儀上顯示,斑海豹出現了,如果不及時找到它,很快就會再次消失的。按照權威理論,斑海豹在夏季來臨的時候都要繞道旅順口,進入黃海,再到白令海峽度夏。冬天來臨,斑海豹又將回到渤海灣產仔。后來,國際學術界認為,渤海灣的斑海豹種群已經消失了。小雯發現的這兩只斑海豹,其意義可想而知?倒霉的是,好不容易裝上了衛星定位儀,沒到3天,就失靈了。整整一個月,沒有任何信息。小雯以為斑海豹已經游到白令海峽度夏了。誰也沒想到,搜索儀突然又有了訊號,讓人難以置信的是,斑海豹還在螞蟻島海峽。這簡直是一個顛覆性的情況,一旦屬實,將會引起學術界的一次大地震。小雯找不到船,小雯就想起了洪波,想起了他的帆板。在小雯的眼里,帆板也是船,是絕對可以信賴的船。
5
臺風就懸在頭頂,就藏在一片接著一片的墨色的烏云之中。臺風就像滾石一樣,隨時隨地會從云層中掉下來,把他砸入海底的。洪波把著操縱桿,不時地朝天上瞧一眼,每瞧一眼,心里頭的壓力就增大幾分。洪波的手感還是不好,滑了一段距離,遠離了螞蟻島海峽。仍然不見好轉。洪波越來越恐懼,也開始懷疑起來,難道臺風已經到了?難道自己正處在臺風眼中?臺風眼中是虛無的,是相對的真空世界。風平浪靜中,腳下卻突然就沒了根,突然會陷下去,如同被強力吸進去了,又突然會被一股力量擎起來。洪波猶如站在一條大魚的脊背上,被迫疾走,方向已經完全失控。洪波明白,這樣下去很危險,他必須要有所動作,必須要擺脫這種局面。他試著朝滾滾而來的浪頭滑行,想借著浪頭的力量,帶著帆板沖到另一處去。帆板靠近了浪頭,洪波猛地下蹲,一個仰角,借著風力,帆板沖上了浪頭。力量剛好使盡了,風向改變了,帆板又受阻變慢了。洪波緊急擺動操縱桿,連續滑了幾個S型,又重新站上了濤頭。浪頭都不大,卻都有些邪性。一旦靠上了,無論怎么擰S型,帆板還是站不住,隨時都要翻掉,倒扣在大海里。洪波拼命旋轉,朝一個浪頭沖去,快沖上去了,眼瞧著沒了力量了,他就斜刺里朝下沖去,再貼著浪頭滑行。風向有些飄忽,甚至,一段時間里,空氣是凝結的。又突然出現了一股風力,試圖把帆板拉起來,拉到天上去。洪波巡視著遠方,預判著浪頭,他擔心更強烈的臺風會突然而至,擔心自己像一片碎紙一樣被刮走。過了將軍石一帶,衛星搜索器突然響了,雷達屏上顯示,洪波與那個“點”的位置很近。洪波不會瞧海圖,他就胡亂地猜,這個點和他應該是偏東偏西的關系。西螞蟻島算是西吧?洪波按照方向,調過頭來,竟然就直面月亮灣了。再瞧,帆板居然對著高聳著的將軍石。
將軍石那邊是一片暗礁灘,李俊龍提過多次,讓他小心。每次下海,洪波總會躲著那一帶,也會遠遠地望著將軍石,把將軍石當成一個威武的將軍。洪波剛靠近,就后悔了。沒想到會有那么多的暗礁。有些暗礁就貼在水面上,一不小心,就撞上了。洪波擔心自己會摔進海里,讓暗礁戳死??磥?,他得繞出來,繞到月亮灣那邊,將軍石這邊對他來說,就是死地。洪波轉向,就要離開這片了,就瞧見了將軍石的下面,有一個拳頭大的黑影子,在頻頻蠕動。
所有的靜物中,只有這個黑影子在動。
斑海豹?一定是斑海豹!
洪波的心怦怦亂跳,想象中,小雯就在身后,朝他喊,加油??!加油啊!洪波擺了下操縱桿,朝將軍石強行滑去。密布的烏云突然就裂開了一道大口子,簡直可以用閃電這個詞來形容。從口子里躥下來一條白色的長蟒,眨眼間,就把洪波和帆板纏住了,纏得死死的。眨眼間,水底下也躥出來一條黑色長蟒,也把洪波和帆板纏住了。兩條長蟒在帆篷上對打起來,發出刺耳的怪聲。洪波只能抓緊操縱桿,幾乎沒有別的辦法擺脫這兩條巨蟒。又是一道閃電,海面上掀起了滔天巨浪,仿佛,有無數條小蟒在搏斗,在廝殺。眼瞧著帆篷招架不住,就要朝海面戳下去了。洪波拼命拉拽著操縱桿,拼命撕扯著,他要掙脫這兩條巨蟒,他要活命。洪波的身子弓了起來,下蹲,再下蹲,降低重心,再降低重心。他把全身的力氣都壓在了操縱桿上,這么一用力,帆板就沖向了將軍石。將軍石越來越大,蠕動著的影子也越來越大,斑海豹,是斑海豹!洪波瞧清楚了,原來,斑海豹是這個樣子的,原來,斑海豹有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洪波瞧清楚了,那雙清澈的眼睛里充滿了驚恐的神色,仿佛洪波是一條巨蟒,仿佛洪波是一條可以吞噬一切的巨蟒。洪波閉上了眼睛,粉身碎骨的一刻迎面而來。
真是奇怪了,兩條巨蟒突然就逃遁了,無數條小蟒也逃遁了。好像是做了一個夢,比夢還要虛假的一個夢。夢里頭還套著另外一個夢。是醒了,還是繼續呢?帆篷上面出現了一股神秘的風,東南西北風,說不清是什么風。帆板就被這股風推了一把,從斑海豹的身上飛過去了,從將軍石旁邊飛過去了。
6
回到大陸,洪波就變了另外一個人,從這個洪波變成了那個洪波,就連我們這些好朋友,也都分不出他到底變成了哪一個。他整天沒完沒了地忙。在我瞧來,他的忙是瞎忙,是有意識地躲避。他不愿意回家,他喜歡到處跑,去談業務,去工地檢查項目。他的忙實在讓人可疑。等到我們這些朋友給他起了個外號,都喊他“大忙”的時候,他就不再裝了。他又突然變得木訥,變得無所事事了。有人發現,他有酗酒的傾向。這個發現不久以后,就被證實了,酒吧里的老板娘打來電話,說洪波出事了。老板娘和我們都很熟,否則,也不會給我打這樣的電話。我趕去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洪波躺在車里,一動不動。我打開車燈,瞧著洪波。老板娘讓我先拿出10000塊錢把對方打發走,省得惹麻煩。我瞧見了洪波的臉上有血,老板娘說,不是洪波的血。我又晃動洪波的胳膊和腿,他的腿和胳膊都完好無損。洪波說話了,說的全是醉話。我只聽懂他說“斑海豹”,他還說“小雯”,反反復復,就是這兩個詞。他還說,“眼睛大而明亮,像嬰兒一樣清澈”,我搞不清楚這是說斑海豹,還是說小雯。我只想知道,小雯是誰?小雯和他有什么關系?
洪波清醒的時候,有些陰郁,他身邊的人都不愿意招惹他,都躲著他。我擔心他會得抑郁癥,會自殺的。我就經常見他,和他喝茶聊天。洪波不愿意講心里話,有時,剛開了個頭,就結尾了。這個夏天已經過去一大半的時候,我終于想出了一個好主意。我和他聊帆板,和他聊螞蟻島。我相信,帆板是治愈他心病的良藥,我不信他就放棄了這個偉大的愛好。果然,我們有了共鳴,洪波告訴我,小雯聯系他了。我內心一緊,問他,小雯是誰?洪波發了會兒呆,就把和小雯的認識過程講了,還著重地講了螞蟻島。
小雯希望洪波能陪他再去一趟螞蟻島,和她一起尋找斑海豹。洪波征求我的意見,他不厭其煩地回憶著螞蟻島上的每一個細節,回憶著觀音山,回憶著將軍石,回憶著斑海豹。當然了,所有的回憶都圍繞著一個虛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影子。這個影子躲躲閃閃,始終縈繞在洪波的回憶里。我相信,這個影子就是小雯。讓我揪心的是,洪波愛上了小雯。這絕對不是一件喜事,簡直就是災難。不得不說,洪波的愛情來得真不是時候,不得不說,這個夏天,根本就不是他戀愛的季節。他正面臨著一個重大的關口,洪波和他的老婆正在打離婚官司,作為他的律師,我比誰都知道,洪波不能有任何閃失和沖動,一念之差,洪波將深入險境。
7
快艇靠上了碼頭。洪波剛一露頭,就瞧到了小雯。小雯朝他招手。洪波說,我來了。小雯說,我知道你會來的。洪波心里頭泛起了一層浪花,突然感覺空蕩蕩的胸腔里,一下子就擠滿了那么多的溫情。兩人去了酒館,李俊龍的老婆告訴洪波,李俊龍中午就下海去了。洪波還挺奇怪的,李俊龍總說自己不喜歡下海打魚,這是怎么的了?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從酒館里出來,迎面就是一陣涼風,酷暑一下子就消解了。小街的雨后,干凈得連個腳印都沒有。有的地方窄,只能并排走兩個人。有時,路邊的野花伸出來,能占了半邊街道。小雯就像一個頑皮的孩子,先鞠個躬,說,打擾了。然后,小心地把花枝拉開。洪波也學著小雯的樣子,朝著花枝鞠躬,然后,撥開花枝。有時,力道大了,花刺扎了他。洪波就著惱,就使勁地抽打著花枝。小雯說,小心呀,別折了花。洪波就說,折了又能怎么樣?小雯說,別亂說,花兒能聽懂你的話。洪波說,騙小孩子吧?小雯說,我沒騙你,你是小孩子嗎?她又跟上一句,我從不騙人的。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臉紅了,一直紅到脖子上。小雯找了一簇開得旺盛的花兒,湊過去,花兒映紅了她的臉。洪波說,這是什么花?小雯說,這是凌霄花,南方的花兒,北方只有螞蟻島上有。小雯閉上了眼睛,默想了一會兒,朝著凌霄花輕輕地吟誦: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個小鎮共享無盡的黃昏
和綿綿不絕的鐘聲。
在這個小鎮的旅店里——
古老時鐘敲出的微弱響聲
像時間輕輕滴落。
有時候,在黃昏,自頂樓某個房間傳來笛聲,
吹笛者倚著窗牖,
而窗口大朵郁金香。
此刻你若不愛我,我也不會在意。
在房間中央,一個磁磚砌成的爐子,
每一塊磁磚上畫著一幅畫:
一顆心,一艘帆船,一朵玫瑰。
而自我們唯一的窗戶張望,
雪,雪,雪。
小雯的情緒是飽滿的,甚至有些乖張。一會兒聲音高亢,語速加快,一會兒,又低音慢語。洪波都聽傻了。這是音樂嗎?這是什么?凌霄花竟然慢慢轉了過來,朝著小雯綻開了。洪波發誓,這是真真切切的,這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神奇的一幕。小雯沒撒謊,花兒真的能聽懂她的話了。小雯輕聲說,你肯相信我了吧?洪波使勁地點著頭,連說,相信了!相信了!小雯肩膀微微攏著,繼續朝前走去。洪波問,你剛才念的是什么?像和尚念咒。小雯笑了,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我念的是詩,茨維塔耶娃的詩。
觀音山,還挺陡峭的,站在靠近懸崖的一邊,整個島子盡收眼底。太陽已經接近海面上了,洪波情不自禁地伸出雙臂,朝著夕陽歡呼,一聲比一聲高。最后一聲招呼后,夕陽沉入海中,大海突然就暗了下來。天邊一抹晚霞,絢爛無比。小雯說,咱們回去吧。聲音有些抖,有些遲疑。洪波的心突然就顫動了幾下,心房的外面,走過來一個小偷,悄悄地,慢慢地,似乎還有些膽怯,有些猶豫。洪波就是那個小偷,洪波猶豫著,是偷還是不偷?小雯雙臂環抱著,望著天邊。好一會兒,放下胳膊,轉過身,朝山下走去。洪波突然沖了過去,想從后面抱住她,可是,他又站住了。他默默地跟在小雯的后面,心里頭一陣打鼓,重重的鼓點,都能把心房敲碎了。洪波跟著小雯,連句合適的話都找不到,不能說,也不敢說。擔心一張嘴,就嚇著了自己。他只能跟在小雯的身后,只能默默地,連大聲喘氣都不可以,就好比自己不存在。洪波抬眼就瞧到了小雯婀娜的體型,他就對自己有些憤怒了,感覺自己很猥瑣,如果小雯突然站住了,突然回過頭來,狠狠地瞪著他,什么都不用說,洪波就能立即跳海去。洪波改變了主意,想說話了,想讓小雯知道他的存在,讓小雯知道他跟在后面。他想找個話題,聊個人的,聊家庭的,聊感情的。洪波還想聊一下自己的離婚官司,甚至還要聊老婆是如何欺騙了他。這些話題,都在心里頭,都塵封已久了。也該拿出來晾一晾了。洪波的嘴被焊上了,無論怎么努力,就是張不開。洪波踩著小雯的腳步,跟在后面,兩個人的腳步聲合二為一,兩個人的情緒合二為一,兩個人的魂靈似乎也合二為一了。
他們就像兩條有影無魂的鬼魅,靜默無聲地閃入了李俊龍家。
李俊龍嚇了一跳,李俊龍還以為遇到鬼了。當他發現是小雯和洪波的時候,他捂著胸口,連說,嚇死了,嚇死了。李俊龍身上穿著連體水褲,水褲上粘著一片血跡。他忙著把洪波和小雯讓進屋,然后,又回到了院子里忙乎,沒幾分鐘,就進屋了。洪波說,你殺人了嗎?一句話,把自己都嚇了一跳。這聲音,聽起來不是自己的,是別人的,是陌生人的。李俊龍愣怔著,看著洪波,好像真的殺人了。洪波指著他的水褲,你這一身血是怎么回事?李俊龍趕緊脫下水褲,說,逮著了一條大魚,剛收拾利索。洪波說,今晚得喝酒了。小雯說,老李,今晚你可別再嚎叫了。小雯的聲音也是怪怪的,聽起來,不像是她的聲音。小雯說,再嚎,就把狼招來了。洪波笑了一下,島里有狼嗎?李俊龍說,我就是狼呀。洪波剛要說,你是色狼吧?瞧見李俊龍的老婆進屋,就趕緊不說了。小雯說,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
小雯說,50年前,有一個烏克蘭的小伙子來到了金渤海岸。小伙子叫謝爾蓋,是專門來研究斑海豹的。后來,謝爾蓋要撤回國了,臨走時,就告誡后人,一定要保護好斑海豹。他把發現的斑海豹命名為“中華斑海豹”,他說,這是稀世珍寶,是全人類的財富。小雯說,這是漂流瓶里的紙上寫的,不是瞎編的。
洪波一下子就有了精神,仿佛古猛犸象的基因被激活了一般。他的眼前出現了一雙大眼睛,嬰兒般清澈的大眼睛。這雙單純的大眼睛是斑海豹的,也是小雯的。就這么簡單?洪波有些意猶未盡,有些將信將疑。如果不是小雯親口說的,他是不會相信的。太神奇了吧?也太巧合了吧?怎么想都透著假,一個漂流瓶,居然會引出這樣的傳奇故事,誰信呢?洪波舉起酒杯,提議為謝爾蓋的健康干杯。李俊龍沒有應和,在一旁發愣,他老婆敲了一下他的手。李俊龍也沒有反應。洪波有些緊張,李俊龍不會又犯病了吧?
李俊龍愣了半天,顫巍巍地說,那個謝爾蓋,早就死了。李俊龍說,聽老人們說,他剛出生的那一年,螞蟻島上來了一個老毛子。老毛子就是謝爾蓋,帶他進島的是玉芬。玉芬是外語學院的大學生。謝爾蓋和玉芬整天下海,后來,有人發現他們在找斑海豹。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螞蟻島的人固執地認為,斑海豹是千金難買的稀世珍寶。后來,謝爾蓋和玉芬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讓人給堵著了。玉芬的家人不原諒他們,鬧翻了天。玉芬就和謝爾蓋離開了螞蟻島。再回來的時候,玉芬和謝爾蓋已經登記結婚了。玉芬告訴要好的朋友,她回來是和家人告別的,她就要跟謝爾蓋去蘇聯了。人們問,蘇聯有什么好?玉芬就說,蘇聯是共產主義。人們問,共產主義是什么樣子?玉芬就說,共產主義就是電燈電話樓上樓下。
玉芬沒有等到去蘇聯,沒有享受到樓上樓下的美好生活,她又回到了島里。這個時候的玉芬,已經丟了魂。她整天就在島里轉,在觀音山上一站就是一天。眼望著大海,那眼神,鐵鉤子似的。人們都說,玉芬的腦子壞了。真的壞了嗎?不見得,玉芬發現了一只斑海豹,玉芬對待斑海豹就不像是一個壞了腦子的人。斑海豹在將軍石那一帶的浮冰上產仔,讓玉芬瞧到了。斑海豹產仔的時候,整天都不挪動地方,幾天都不吃不喝,有的,扛不住就餓死了。玉芬天天守著它,給它拿吃的,還把棉被抱來,蓋在斑海豹的身上。等到幼崽完全脫去了白毛,母海豹才活了過來,要帶著幼崽下海了。玉芬就慌了,就堵著不讓走。母海豹將小豹拱入海里,母海豹朝玉芬搖晃著身子,搖了一圈又一圈,然后,蠕動著就要下海。玉芬急了,玉芬不讓母海豹走,她跨冰去追,結果,浮冰破裂,玉芬掉進冰窟窿里淹死了。玉芬剛死,謝爾蓋就來了,來了,就在墳墓那兒站著,也不哭也不鬧。傍晚,就乘船離開了。船老大說,謝爾蓋掉進海里淹死了。
8
帆船靠近了將軍石。說是帆船,其實是兩只帆板拼接成的,帆篷在洪波這邊,由他掌握方向和速度。小雯示意洪波輕點,別驚嚇了斑海豹,她已經瞧到了趴在礁石上的斑海豹。洪波極小心地朝礁石上靠,再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瞧得清清楚楚的。斑海豹仰著臉,瞧著他們,似乎并沒有感到驚慌。只有兩米的距離了,斑海豹開始蠕動,很劇烈地蠕動,它想遁入水中,卻只能劇烈地晃動,始終無法前行。洪波一眼就瞧見了,它的尾巴沒了,露出了老大的一塊傷口。小雯也瞧到了,驚得捂住了嘴巴。斑海豹仰著臉,悲涼地叫著,哪兒是叫,簡直就是在呻吟。小雯下了水,朝將軍石游去,爬到了斑海豹的身邊。斑海豹挪動了一下,驚恐地瞧著小雯。小雯輕輕地安撫著,撫摸著斑海豹。斑海豹的尾巴,被整齊地切掉了,像是利刃切的。小雯朝它身上撩水。斑海豹不再劇烈地蠕動了,看起來還很受用。小雯給它起了個名字——大強。她一邊撩著水,一邊喊著,大強大強。
大強的尾巴沒了,它不能下海,不能捕捉食物。小雯就和洪波商量,要喂養它,直到它的傷口愈合了,能下海了為止。洪波本來要回大陸的,可是,這件事又讓他放心不下。大強的食量很大,每天都要吃一桶魚,買魚的差事就讓洪波包下來了。有時,島里沒有新鮮的魚,洪波就要駕馭帆板,去蕎麥山碼頭買魚。大強見到他們,總要仰著臉,嚶嚶地叫,像個孩子似的。
直到洪波和小雯不見了大強,這樣溫馨的場景突然就消失了,變成了碎片,變成了記憶。洪波還以為大強傷口痊愈,下海了。小雯的臉色卻變得蠟黃,她堅持說,大強被抓走了!洪波突然就覺得脊背發涼,從心底里往外冒寒氣。大強被抓走了?大強被誰抓走了?離將軍石不遠,有一艘小船。洪波說,我去問問。洪波就扯動了操縱桿,朝小船滑去。船里站著的是李俊龍。李俊龍說,他釣到了一條3斤重的梭魚,晚上要請洪波吃“漁家菜”。說話時,李俊龍忽然開始收魚線,魚線崩得緊緊的,海水里起了波紋。洪波心里咯噔一下,仿佛魚鉤勾住了他的心,他慌忙喊了一聲,小心呀!洪波緊盯著海面,他下意識地想到了大強,不會釣住了大強吧?
魚竿都彎了,再強行起鉤,魚竿肯定會斷的。李俊龍就換了一個戰術,他往外放魚線,越順越長,魚竿恢復了原狀。李俊龍又抖著手腕子,緊急收線。魚線繃直了,魚竿再度彎成半個圓圈。李俊龍再次放線,魚線又順了出去。反復幾次,李俊龍忽然嘿了一聲,一把就起了魚線,一條大魚騰跳著躍出了水面。李俊龍抄起網,一把將魚撈了起來,扔到船艙里。
9
螞蟻島海峽就像一面鏡子,只有洪波的帆板在動,其他的都是如畫般的靜物。洪波的身子前后晃動,努力增加下滑力,滑過一道流子,帆板就隨著海流,繞著螞蟻島轉了。遠遠地,就瞧見了將軍石。擔心撞上暗礁,洪波就來了個很大的迂回,從月亮灣那邊朝將軍石靠。臨近將軍石,洪波一眼就見到了大強,這讓他很意外,也很興奮。大強晃動著身子,仰著臉,朝他嬰兒樣地哼著。洪波朝將軍石靠近,就要靠上了,帆板下突然伸出一只腦袋,下巴搭上來。帆板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就要翻了,這只斑海豹又鉆入水中,帆板搖晃了幾下,穩住了。斑海豹又鉆出海面,下巴搭在帆板上,好奇地瞧著洪波。這回,帆板是穩定的,一定是它在水下支撐著。大強哼叫著,發出了一聲尖叫,這只斑海豹放下了帆板,爬上了礁石,靠在大強身邊,就像一對兒大秀恩愛的情侶。
洪波聽到了一聲尖叫,再聽,是從將軍石的背面傳出來的。好像是小雯的聲音。洪波搖動著操縱桿,朝將軍石的背面滑去,暗礁太多了,洪波不敢用力,只好轉過來,做大的迂回。轉眼,就瞧見了一條小舢板,李俊龍手里拿著網,瞧樣子準備要上礁石。和他對峙的是小雯,小雯握著一把刀,靠在將軍石上。
小雯說,快來,他要抓大強。
小雯穿著泳衣,頭發亂蓬蓬的,像一堆海藻。不用問,她肯定是從月亮灣那邊游泳過來的。李俊龍說,小雯,你瘋了嗎?小雯喊,洪波,他要抓大強,你沒聽見嗎?洪波趕緊靠向將軍石,準備幫助小雯。李俊龍見狀,先下了水,踩著暗礁,兩步就靠上了將軍石。小雯嚇得聲聲尖叫,喊著,你別上來!你別上來!洪波搖動著操縱桿,就朝李俊龍撞去。李俊龍被撞入水中,疼得直叫。帆板也歪在一邊,帆篷倒在將軍石上,再也動不了了。洪波爬上了礁石。小雯支撐不住,坐了下去,洪波伸手摟住了她,把小雯抱在懷里。小雯渾身發抖,眼里閃著淚花,小雯說,真是你回來了?洪波說,是我回來了!小雯忽然掙脫了洪波,沖出去,朝著李俊龍就扎了一刀。李俊龍慘叫一聲,離開礁石。洪波吼著,你想干什么?李俊龍哭喪著臉說,你別管。洪波吼著,你為什么要抓斑海豹?李俊龍咧著嘴說,你別管。小雯說,他想割海豹鞭賣錢。
洪波猛地就傻眼了,他萬萬沒有想到會是這樣,海豹鞭?他聽都沒有聽過。洪波從小雯手里拿過刀子,攥在手里,他緊緊地盯著李俊龍。李俊龍幾次要上來,都被洪波的氣勢嚇住了。最終,他無奈地爬上了舢板上,滑走了。小雯渾身發軟,蹲在了地上。洪波抱起了她,緊摟著她,輕聲說,別怕,別怕,有我哪。兩只斑海豹從將軍石的背面露出了腦袋,朝這邊嚶嚶地叫著。洪波和小雯心有靈犀,都笑了,洪波的心里蕩漾著一股暖流,從上到下,暖流在體內激蕩。他凝視著小雯,小雯的眼睛清澈明亮,一塵不染。在小雯的眼里,自己仿佛也是一塵不染的。洪波受到了鼓勵,他的生命突然就發光了,就發熱了,一下子就變得火紅,變得霞光萬丈。
洪波嘴唇努了起來,慢慢向著小雯,神圣的一刻就要到了。
小雯羞紅了臉,小雯的身子變暖了,變得滾燙。
小雯閉上了眼睛,嘴唇努了起來,迎著洪波的吻。
耳邊傳來一陣哭聲,轉眼,變成了慟哭聲。小雯皺了眉頭,洪波皺了眉頭。小雯抱緊了洪波,小雯的身子涼了,小雯發抖了。洪波抱緊了小雯,忍著鬼叫般的慟哭聲,朝著小雯吻了過去。
李俊龍哭嚷著,小龍女啊,你快劈死他們吧。洪波心里頭一震,他轉過臉,朝李俊龍狠狠地瞪了一眼。李俊龍哭嚎著,小雯你個沒良心的,咱們說得好好的,抓到斑海豹,一人分一半,你怎么就變卦了呢?李俊龍的哭聲,清清楚楚的,鉆入了洪波的耳朵里。洪波的心被大錘重重地擊打了一下,疼得直咧嘴。小雯的身子突然冷了,像一塊冰。她睜開眼睛,驚恐地瞧著洪波,小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發抖。大強嚶嚶地叫著,另一只斑海豹拱著它,將它拱入海中。另一只斑海豹也下海了。兩只斑海豹圍著將軍石轉,大強不時伸出頭來,朝洪波和小雯嚶嚶地叫。另一只斑海豹也伸出腦袋,朝洪波和小雯嚶嚶地叫。轉了幾圈,兩只斑海豹就沒了蹤影。李俊龍哭喊著,在那兒!在那兒!李俊龍手指著遠處,嚎啕大哭。洪波似乎瞧到了兩股水線,朝著很遠很遠的海面延伸下去。一陣秋風吹過,洪波渾身起了層雞皮疙瘩,他放開了小雯,這個夏天就此結束了。
責任編輯 王都
中短篇小說
主持人: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