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心事莫將和淚滴，夜長人奈何

◎池 凝

李煜：心事莫將和淚滴，夜長人奈何

◎池 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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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南唐后主，有“千古詞帝”“詞中南面王”之美譽

此刻，若不是光澤華美的皇袍披在身上，萬千子民擁在這金鑾大殿之中，一聲聲“皇上萬歲”此起彼伏，李從嘉無法確信江山易主，即位者會是自己。

那一刻，從嘉更名為“煜”，一如字的照耀本意，南唐社稷期盼這位新君可以廣施恩澤，光照子民。在萬千呼聲中，李煜接手南唐，成為水鄉澤國的君主。

即位后的無數長夜里，后主一次次守著天光熬等天明。在夢中，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從前的清歡。那時，他還只是少不更事的六皇子，在水煙朦朧的江中，駕著一葉扁舟，乘著徐徐清風，與鮮花美酒同分享這杯明媚的春光，自由快活。從嘉多么希望自己可以如“蓮峰居士”這個號一般，做個徜徉于山水間的瀟灑隱士。國中雜事，宮中閑語，統統被他拋在腦后。此刻，陽光照拂，清風迎面，他的衣袂紛飛，嘴角揚起淡淡的微笑，放眼望去，滿是溫潤澤國的大好榮光。他想，就這樣，一輩子醉心山水就好。

然而，夢醒時分，他依然是皇袍在身的一國之君，是再不能像以前那樣自由地乘風駕游，盡興而歸的。

按照皇位傳長不傳幼的繼承規則，李煜身前有五位兄長，又有叔父景遂，即位似乎是不太可能的，再加上，一心神往山水的他也無心朝政。然而，卻偏偏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李煜的長兄弘冀一心想登皇位，只想父親李璟傳位給他，卻不料在一次口角爭執中，得知皇位可能傳給皇叔景遂，便暗中派人刺殺了叔父，卻不料因此落下病根，不久便被心魔纏繞早早歸天。而李煜的其余四位哥哥也已一一病去，由此，南唐的君主之位非李煜莫屬。在陰差陽錯之中，李煜即位。

既然往事歡愉只能交由夢中回味，那么在現實里也就好好遵奉本命吧。

許是自小“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再加上長久以來詩書的文墨潤澤，李煜宅心仁厚。身為君主，他寬以待人，賞罰分明，即使是對邢獄中的重犯也親自慰問，以仁心去感化惡念。雖說治理國事可能有不到之處，李煜依然盡己所能安撫子民?？稍陔y得的閑暇空余，那段夢里的時光總是一次次縈繞心田，他思量的永遠是詞酒助興的詩意生活。既然外出駕游受限，那么不妨改作宮中賞興。李煜轉而潛入嗣位之前設立的崇文館，與同心共性的文人雅士們相互交流文字的志趣，覺著場地有限還不盡興，便又增設了一處澄心堂，在江南國度中廣納賢才，多多召集能文之士，君臣合唱，酒之舞之，其樂也融融。

群臣歡愉，君主盡興，大家一次次贊許著后主的神采容貌，紛紛美言煜“一目重瞳子”的帝王之相。在過往的朝代中，三皇五帝中的舜和西楚霸王項羽同是重瞳面相，而后主神奇骨秀之外，更精曉書畫，才識清瞻，光亮的眼眸中更透出一番靈動的神秀之氣。且歌且酒，詩意生活，美哉快哉！

如果說早先時還一味感懷夢中的詞酒年華，眼下，政事文學兩相和，李煜一手辭章奏折，一手書畫曲詞，二者并行，再加上群臣應和，一時間，生活也有一番別樣的快意所在。

春風得意，尋歡盡興須及時。在朝歌的酣夢醉鄉之外，興致正濃時，又怎么少得了愛情的錦上添花。自古文人皆多情，詞采不凡的后主亦不例外。

他一目重瞳的面容狀似舜帝，愛妻的名字也如舜的妻子一般，喚作娥皇。李煜是世間罕有的風流帝王之才，娥皇是百里挑一的婀娜女子，二人舉案齊眉，恩愛纏綿，便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的天作之合。巧的是，音律歌舞同是二人所好，常常是娥皇翩翩作舞，后主盈盈點頭，一處秋波一處情，你起舞來他作詞，在月華如練的夜晚，后主和娥皇常常是宿宿笙歌，不醉不休。

李煜愛嬌妻，娥皇也稱后主為檀郎，她常常是粉唇含紅茸，笑著和后主打鬧繾綣。于是，在愛妻的溫柔鄉里，李煜貪婪地享受著愛情的溫柔與迷醉，一次次通宵達旦地狂歡作樂。溫情蜜意要用筆留念方能常溫常新，于是，后主用那秀長的如蔥細指將心中的快意一筆一畫地寫下。在那曲《浣溪沙》中，李煜感懷昨夜溫存的念想，眼看今朝的晨光氤氳，不覺間，一曲新詞便油然而生。“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借著起床的興致，娥皇又仙舞翩翩，后主盡情地賞著“佳人舞點金釵溜”的盈盈舞步，眼中涂滿自足的快慰，任憑“別殿遙聞簫鼓奏”。

也許，擇一人終一生是后主這位癡情郎的最初念想。他不曾想到自己有一日會按捺不住愛情的渴望，在別的女子身上開出愛情的蓓蕾。他的愛情終究又被打了一劑鮮活的清新氣流。娥皇病重時，妹妹小周后來宮中探望姐姐。早年時，她是見過李煜的，那時只是仰慕和敬重的情思。

時隔多年，再來皇宮時，她卻不曾想自己會和他擦出愛情的火花。少女嬌嗔羞澀，李煜穩重成熟，天長日久，一來二去，兩人不覺間便眉目生情。無論是李煜事后回憶的“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還是“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都讓他對這位情竇初開的情人可勁喜歡。

好景不長，娥皇知曉了，難過心傷，再加上愛子夭折的噩耗突然傳來，她不久便含恨而終。愛情給李煜蒙上一層陰霾的同時，趙匡胤陳橋兵變的如鐵事實也讓李煜禁不住寒噤。南唐多年向強宋卑躬屈膝，進貢獻禮，只為求得日子的安寧。但是，“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趙氏家族豈能容忍眼皮底下有李氏國土的清歡。最終，在宋軍的金戈鐵馬中，金陵淪陷，后主被俘。

無限江山，昨日里還是自己的熱土執念，如今卻只能在夢中空作思量。錦衣玉食的生活不復往昔，在北宋的囹圄困頓中，李煜儼然被軟禁的囚徒。他的一言一行都需要看監守老吏的臉色。

老天仿佛是給他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讓多愁善感的后主經歷了由帝王而囚徒的宿命轉換，在寂寞憂傷的凄冷庭院之中，李煜只能一次次兀自登上西樓，在寒涼的夜色中感念故去的江南歲月。千古愁絲盤結交錯，苦與恨的淚水浸泡著后主的靈魂，哀傷與悵惘成了他排遣不去的夢魘。

兀自憑立在冰冷的院墻中，那些“鳳閣龍樓連霄漢，綠樹瓊枝作煙蘿”的良辰美景，再也無法重溫。天光空澄明凈，月華如洗如練，江南往日的熱鬧，南國秋日的清歡，都已是成空的往事。一行行苦恨的清淚從眼中溢出，后主心中的凄切愈加深重。但身為臣虜，哀苦無法訴說，他只能低吟“心事莫將和淚滴，鳳笙休向月明吹。腸斷更無疑”。無論是“四十年來家國”還是“三千里地山河”，只能是夢中的念想。

也許，亡國的人是不該思念故土的，尤其是處在監禁之下的亡國君主，即使忍不住念想，也不能表現出來哀傷。但李煜終究無法克制自己的真情，在他把《虞美人》交由舞女吟唱之時，那年的七夕，也注定成為他的最后一次生日。

一杯牽機入藥作酒，后主痙攣抽搐，蜷縮呻吟，但毒性是沒有人情可言的。

公元978年的七月七，他來不及再登臺回望一眼故去的江南，便在無盡的苦痛中告別了人間。唯有長恨，方能告慰過往的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