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雪琴
自告別田園般的自然經濟生活后,人們為各種需求和欲望不斷制造著垃圾。一邊是無窮無盡的欲望和不斷增長的垃圾,一邊是城市土地、空間等資源的劇減,垃圾圍城這只巨獸正入侵著各個城市。
新加坡,一個700多平方公里的花園城市,500多萬的人口,每天產生垃圾約21000噸,人均日產垃圾7.6斤,但是,這里垃圾不圍城。
去過新加坡的人,幾乎無不稱贊新加坡的整潔和干凈。從機場到商場,地面干凈得發光。公共洗手間有足夠的衛生紙,無需清新劑也聞不到異味。街道里隨處可見的垃圾桶,可回收、不可回收,瓶子、紙張,清晰無誤。路上花草繁多,樹木繁茂,落葉、紙屑及時掃除。每一個社區里,每一棟組屋下,垃圾車按時來分類、回收、運走。
我很好奇,新加坡是怎么馴化這只不斷搶占、侵蝕城市的巨獸的?花園城市與工業化、現代化為何能如此并行不悖?訪學的三個月,我邊觀察邊展開系列采訪,試圖一探究竟。
1962年,美國生物學家雷切爾·卡遜夫人一本《寂靜的春天》列舉了大量環境污染事實,環保意識和運動興起。那時的新加坡,還是英屬殖民地,人口稠密,人們生活艱苦,衛生條件惡劣。
1965年,新加坡無奈獨立。建國之初,戰戰兢兢,危機四伏。環境更是不堪入目,垃圾遍野、道路又臟又臭,棚戶區林立、蚊蟲肆虐。三分之二的人住在貧民窟里,人均收入不到512美元。人們溫飽都成問題,誰有心思去管環境,去思考垃圾?
小國寡民,資源匱乏,環境破壞,新加坡以何生存、發展?在《從第三世界到第一世界:1965-2000,新加坡歷史》一書中,李光耀講述了他的規劃,“獨立后,新加坡一直在探索如何在第三世界中鶴立雞群的方法,那就是打造一個干凈、綠色的新加坡。”
環境保護問題從來是說來容易,做來困難,尤其是面對經濟發展的急迫性和利益的誘惑時更是如此。20世紀70年代,新加坡以“居者有其屋”的組屋政策,帶動新加坡全面建設,工業迅速發展,但同時導致了空氣和水的污染,各種工業垃圾陡增。
1972年,美國的梅多斯發布了《增長的極限》報告,預測由于人口增長、糧食生產、工業發展、資源消耗和環境污染5項基本因素的增長,全球增長將于21世紀的某個節點達到極限。報告一出,爭議鵲起,一時間人們感覺未來命運陰云密布。
也是在這一年,新加坡正式成立了環境部。政府提出“潔凈的飲水、清新的空氣、干凈的土地、安全的食物、優美的居住環境和低傳染病率”等環境目標。
“我們只是一個彈丸小島,如果處理不當,就會深受其害。”新加坡已故領導人李光耀坦言。可以說,新加坡的脆弱性迫使新加坡建國之初就有深深的危機感,而危機感又決定了李光耀對新加坡長久發展的規劃,并從一開始就排除了先發展再治理的模式。
隨著城市化發展,人們生活水平提高及欲望的不斷增長,垃圾如影隨形,垃圾巨獸亦步亦趨。回收利用、焚燒和填埋是城市打怪的主要手段。
1996年,新加坡出臺新的垃圾收集法,在每座新建組屋中和有條件進行改造的組屋設置中央垃圾收集槽,收集生活垃圾,垃圾丟入垃圾箱后將自動被壓縮入垃圾收集桶內,密封運走。
2001年,新加坡的組屋、有地住宅、商店等垃圾的收集、運輸產業全部實行私有化,SembWaste、VeoliaES、Colex和800super四家公司中標后全面接管垃圾處理。
2007年,《新加坡產品包裝協定》全國推行,商店使用更小更少、可再循環材料作為包裝,同時每個小區投入分類垃圾箱,由垃圾收集公司回收,今有生活垃圾回收公司400多家。
2014年,新建的組屋設置新型中央垃圾收集槽,回收槽伸入每家每戶,上門回收、焚燒、填埋,每一步都在大家長式的管理思路下嚴謹而有效地設計、執行。
目前新加坡的工業和商業垃圾中,99%的建筑及拆卸廢料、97%的工業鐵渣和有色金屬、77%的木料、54%的廢紙、48%的園藝業垃圾和11%的塑料都已實現回收利用,總體回收再利用率高達61%。
可喜的數據與其說來自每家每戶的合作,不如說是大家長式的管理思路下,回收工作細致到每家每戶及其廚房。
馬里士他社區的Giffard大廈里,住了20多年的Willie自豪地展示組屋改造時新建的垃圾回收槽,就在廚房左側,30厘米長25厘米寬的銀色蓋子,拉開蓋子,廚余垃圾就可往里面倒,“簡單方便,垃圾袋都省了。”從客廳到三個房間,除了洗手間,只有餐廳里放著一個垃圾桶,桶里并無垃圾。
組屋樓下設置著紙張、塑料、玻璃可回收垃圾箱,社區也會給每家每戶發垃圾回收塑料袋,每兩個星期就會有人上門回收。偶爾,也會有組織在社區里展示如何進行垃圾分類。
然而,樓下衣物、紙皮的垃圾箱經常空空如也,Willie說原因很簡單,“現在每層樓的樓梯口甚至每家每戶都有垃圾槽,全部垃圾倒下去,太方便了。” 我離開的時候Willie追出來補充了一句,“其實,政府做得夠多了,分類、回收都有很詳細的指引,只是我們新加坡人太喜歡方便了,一倒什么都了事了。”
太喜歡方便,太懶了,這導致了生活垃圾的回收中,從2004年的18%回收率到2016年,12年間也只提升到了21%。
“我們知道很難讓市民自覺持續地回收,只能不斷地設置各種條件和設施,讓回收更方便。”不止一個環境局官員如此抱怨。無法坐視“垃圾圍城”的危險日益臨近,多方考察研究后,新加坡借鑒了日本和德國的經驗——以焚燒為主。
“其實,垃圾焚燒是目前較好的垃圾處理方式,一來它能盡最大可能地減小垃圾的體積,減輕填埋負擔,二來它能產生熱,熱能可回收或轉換為電能。”曾負責勝諾哥、大士南焚化廠,在廢物與資源管理領域工作了19年的環境局總工程師李友明說。
樓下,VeoliaES的垃圾車正好裝載完畢,拉著垃圾前往焚燒廠。為此,住家需每月向它們支付垃圾收運費。組屋、有地住宅、商店、企業收運費的標準各有不同,但都與水費、電費一起繳納。
李友明介紹,新加坡現有4家焚化廠。第一家垃圾焚化廠烏魯班丹在1979年設立,運作期間,垃圾運輸車密封性不好,有臭味散出,曾有投訴,此后引進德國技術,設備也不斷得到完善。
最大的焚燒廠大士南焚化廠給我分享了他們的焚燒過程和廢水、廢氣、廢料處理方式。焚燒廠設有中央控制室,通過數字控制系統監控焚燒各個環節。運來的生活垃圾先是被倒入30多米深的卸料槽,大型抓斗將垃圾送進熔爐中焚燒,生活垃圾含水量大,焚燒溫度需控制在850-1000℃;焚燒中產生的水蒸氣則會通過蒸汽渦輪發電機進行發電。
“大士南焚化廠每天可以發電1600兆瓦,其中20%自用,80%可以輸入電網。四個焚化發電站出來的電力,能提供了全國2%-3%的電力。剩下的廢水會經過初步處理后送污水處理廠。”
至于人們最擔憂的廢氣也有三個步驟處理:先是高壓靜電除塵器過濾掉約90%的粉塵,再是注射熟石灰粉來處理氯化氫和二氧化硫,最后使用催化劑分解二噁英。
“新加坡所有垃圾焚燒廠都配備了二次污染控制系統,廢氣排放量法律許可的極限值為1%,二噁英含量少于01.微克/立方米,粉塵少于5微克/立方米。我們24小時檢測廢棄排放量和二噁英含量,檢測報告全部對公眾開放。”李友明解釋,焚燒廠都遠離居民樓,而且焚燒廠從來無煙無味,民眾和輿論都能理解和接受。
經過焚燒處理,垃圾的體積將縮小90%。不可焚燒的垃圾以海運方式轉移到距離新加坡本島以南約8公里的實馬高島。
從新加坡本島出發,乘船只需要20分鐘,我就來到了實馬高島。實馬高島由舊實馬高島和錫京島銜接組成,也是世界首個主要采用無機廢料,即來自新加坡四個垃圾焚化場的灰燼,連接建成的小島,日填埋量約2000噸。
遠遠看去,小島被植被包圍,李友明介紹,那是特意種的幾百畝紅樹林,“紅樹林對海水水質極為敏感,如果海水受到污染,就會有大片紅樹林死亡。我們特意種上了來檢測安全。”
垃圾轉運站在錫金島上,這是一座廠房式的淺藍色建筑,五六層樓高,四五十米寬,運送垃圾的船可以直接駛入轉運站內。焚燒后的垃圾灰和垃圾碎末混合一起倒入轉運站的填埋坑,壓路機進行壓實并蓋上30厘米厚的泥土,打成堅硬的塊狀,運到垃圾填埋區。
填埋區被分隔成大小不一的小區,填埋前先封閉水道,防止垃圾外溢,然后將海水抽干,再開始埋置。填埋后上面鋪上泥土,種上棕櫚樹或者其他植物。我們路過舊的填埋區,那已經成了公園,新的也野草繁茂。宣傳資料稱,這里有700多種不同種類的動物和植物,其中還包括珍稀物種大嘴鷺、馬來西亞環頸鸻。
“水域四周的堤壩都添加防透膜和黏土,確保垃圾填埋物不會滲透進海中,”李友明解釋,工作人員會每月取樣監測島周邊海域的水質,“瀕臨滅絕的中國白海豚經常出現在附近的海域里。”
“起初也有環保組織擔心它會污染海水影響生態系統,但你看那么久過去了,監測數據沒有問題,島上的生態環境也沒有遭到破壞。這里還有魚塘,養的魚直供澳大利亞,好貴,我都吃不起。”
填埋場沒有成堆的垃圾,沒有異味,沒有蒼蠅圍繞,取而代之的是花園、小農場、魚塘、紅樹林,群鳥陣陣,涼風習習,可漫步、垂釣、野餐、觀鳥,好一個舒適的旅游景區,若不是遠處廠房式建筑和運作中的垃圾車、壓實機,幾乎沒有任何垃圾填埋場的痕跡。
綜合活用垃圾填埋場不是新鮮事,日本就把垃圾場改建成如今的關西國際機場。但把垃圾填埋場變成生態環境旅游景區,也只有新加坡了。
新加坡最大的約束是土地,填埋需要大量的土地做支撐,必然不是新加坡能承擔的。在源頭上減少垃圾的產生才是王道。
在新加坡,很容易發現,無處不在的除了藍天、綠樹、各樣回收垃圾箱,還有各種罰款告示。
公路上亂扔煙蒂,罰款1000新元;隨地吐痰、攀花折木、破壞草坪、駕駛冒黑煙的車輛都要罰款;甚至在公共汽車上,仍可以看到“亂扔垃圾最高罰款1萬新元”的告示。
健全的法律法規是新加坡的驕傲之一,這也是新加坡馴服垃圾巨獸一大法寶,這些法律法規對新加坡垃圾的收集及處理作了詳細的說明與規定,并對違反者出臺了罰款、鞭刑、坐牢等嚴厲懲罰。建筑垃圾需要專門處理,否則罰款;商場需每年制定垃圾減量計劃,并提交政府,否則罰款,未完成的也要罰款。
懲罰不僅對企業,也罰個人,有些執法之嚴厲到了“不近人情”地步。追溯起來,建國之初,新加坡城市環境和公民素質都不盡如人意。環境法推出之初,市民并不當回事,照樣亂扔亂丟。
劍橋大學法律出身的李光耀,性格極嚴謹,他深知法律的約束和警惕作用,他本人構思并強力推行,從嚴執法:首次亂丟垃圾者,罰款1000新元;第二次被控亂丟垃圾者,罰款2000新元;而第三次或以上被控者最高罰款5000新元。2014年2月17日,新加坡國會通過的新方案,在此基礎上又翻了一番:第三次或以上被控者的最高罰款將從5000新元增加至1萬新元(約合人民幣4.81萬元)。
同時推出的還有“垃圾蟲勞改法令”,亂丟垃圾的累犯者要被處以3至12小時的勞役,并且需要穿上標有“我是垃圾蟲”的特制服裝,在規定時間和規定地點打掃公共衛生。
此外,新加坡把禁止隨地吐痰、嚼口香糖、喂養鴿子、在公共場所吸煙和說粗話臟話等都寫入法律,制定了罰款標準。
嚴厲的懲罰使民眾不敢冒險頂風作案,約束立竿見影。
有人調侃,新加坡的花園城市是罰出來的。但不可否認的是,對于不文明行為,以依法治理,金錢懲罰及進行道德譴責,或許是新加坡文明素質得以快速提高,公序良俗良好的一大法寶。
確實,嚴厲的懲罰下,從第三世界到第一世界的跨越過程中,新加坡并不曾以犧牲本國或周邊環境為代價來換取高速發展,快速打造了花園城市,這難能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