頌詩（組詩）

張作梗

預言頌

我困惑于那預言遲早要兌現。

因為在漫長的應驗途中，那預言正在

變成厄運和宿命。因為花朵直奔

凋零之處，而等了一生的

人終于沒有到來。——

這是一個奇特的案例。

活在預言之中猶如困頓在一個沒有

墻壁的大房子里。我走到哪兒都像是

事物的邊界。我停在哪兒都感覺

是事情的結束。——

無知的預言。起初像是一個玩笑、

一句善意的謊話。當它被自我不幸言中，

那迢遙地奔赴而來的

山河是誰的墓床？那從空中飛來的

石頭砸著了誰的太陽穴？——

我困惑于預言的枝條上長滿了真理的

果子，每人一顆。請享用，先生，

請品嘗，女士。——雖說這

果子有若鴆酒，

最終會要去我們的生命。雖說談起

預言，無神論者總是一臉不屑。

歡樂頌

這不是訣別的最后時刻。

這不是將生之水池抽干，起獲

絕望的日子。甚至墻壁上

也有新生兒在哭叫。通過有限的清理，

廢墟下又長出了稚嫩的太陽。父親每天在

死去而他的兒子們如塵土生長——

這不是訣別的最后時刻。

這不是訣別的最后時刻。

甚至死亡也回轉身來迷戀這人間。

盡管苦難總在羅織罪名，然而大地上終有

一個愛的收容所。心每天死去一點點而

心跳依然如泉水生長——

這不是訣別的最后時刻。

這不是訣別的最后時刻。

這不是末日——雖說活下去變得更加艱難。

到處都是自由，無處不是墻。

甚至空氣中也有雨水哭泣的痕跡……

然而，日歷每天死去一頁而

日子依然如希望生長——

這不是訣別的最后時刻。

記憶頌

使我們眷念又恐懼這人世的，是記憶。

像一個內心的啞巴，讓我們突然

喊出某個失蹤之名的，是記憶。——

（這陌生的名字，曾熟悉得像我們的身體。）

生活向前，而記憶停在原地，

替我們保存事物以及事件的原貌；

中間愈拉愈大的，那漏風的

缺口，是感傷還是丟失？一個舊事舊物的

閱馬場。一截割除了，仍在我們身體中

發炎的盲腸。誰若關閉它，

誰就能在騰出的地方裝進更多

未卜的前程。因為書本也是記憶的一部分，

俚俗也是記憶的一部分。

甚至思想也是，苦難也是。如何描述這

記憶？如何在拔除了釘子的孔眼中，

還原那墻壁曾有的疼痛？

記憶模糊了，會有另外一個人來

幫忙喚起。——另外的記憶將是更長久的

記憶。因為無論多么陡峭，對于夢游的

人來說都是坦途。一面鏡子摔破了，

碎裂的記憶將愈加尖銳。而死去的人，

活人將以記憶復活他，使其不死。

灰燼頌

攀爬窗簾或旗桿的是風。

人，只會攀爬自己藤蔓般的欲念，

直至到達灰燼。——月光和神的灰燼？

也許吧。不過柏拉圖從不會這樣說。

一個無聊的意識形態文本。涉及到填空、

冷暴力和把軌道拉直……

一直都有一根頭發糾纏著我的臉，

盡管它早已被鏡子拔除。

我研究死亡多年，但從不知死為何物。

我認識火焰的時候，灰燼已冷。

一個人的國度，充滿了野獸的氣味。

我愛旅行，但窮盡一生，

總會有許多地方不能抵達。

在任何一個站立之處，

我曾經以為是世界的中心。現在，終于

發現它是灰燼流動的驛站。——

機器人在寫詩，

而人，淪為了被動的讀者。灰燼的讀者？

是的。早在兩千多年前，

柏拉圖就將詩人逐出了《理想國》。

我崇奉終極體驗，以與哲人的

終極思考拉開一個永不愈合的檔期。

對于我們的認知來說，

灰燼只是開始，吹散它的風遠未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