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大人讀的童話

最近我又重讀了圣埃克絮佩里的《小王子》，還重讀了安徒生的一些童話。和小時候不一樣，現在讀童話的興奮點不在故事，甚至也不在故事背后的寓意，而是更多地感受到童話作家的心境。我發現，好的童話作家一定是極有真性情的人，因而在俗世又是極孤獨的人，他們之所以要給孩子們講故事絕不是為了勸喻，而是為了尋求在成人世界中不易得到的理解和共鳴。

《小王子》的主人公正是一位小王子，他住在只比他大一點兒的一顆星球上，這顆星球的編號是B612。圣埃克絮佩里談到，他之所以提及編號，是因為大人們的緣故——大人們喜歡數字。當你對他們提起一個新朋友的時候，他們從不問你最本質的東西。他們從不會問你：“他的聲音是什么樣的？他愛玩什么游戲？他收集蝴蝶標本嗎？”他們只會問你：“他幾歲啦？他有幾個兄弟？他的父親掙多少錢呀？”這樣，他們就以為了解他了。假如你對大人說：“我看見了一所美麗的粉紅色磚墻的小房子，窗上爬著天竺葵，屋頂上還有鴿子……”他們是想象不出這所房子的真實模樣的。然而，要是你對他們說：“我看到一所值十萬法郎的房子。”他們就會高呼：“那多好看呀！”在這巧妙的諷刺中浸透著怎樣的辛酸啊。

我敢斷定，正是為了擺脫在大人世界中感到的異乎尋常的孤獨，圣埃克絮佩里才孕育出小王子這個形象的。他透過小王子的眼睛來看大人世界，發現大人們全在無事空忙，為占有物質、擁有權力、炫耀虛榮之類莫名其妙的東西活著。他得出結論：大人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相反，孩子們是知道的，就像小王子所說的：“只有孩子們知道他們在尋找些什么，他們會為了一個破布娃娃而不惜讓時光流逝，于是那布娃娃就變得十分重要，一旦有人把它們拿走，他們就哭了。”孩子們看重的是它在自己生活中的意義，而不是它能給自己帶來多少實際利益。破布娃娃當然不值錢，可是，他們天天抱著它，和它說話，便對它有了感情，它就比一切值錢的東西更有價值了。這種對待事物的態度就是真性情，許多大人早已失去了這份曾經在孩童時期有過的真性情。

安徒生也流露出這樣的真性情。無須再引證著名的《皇帝的新裝》，在那里面，也是一個孩子說出了所有大人都視而不見的真相，這當然不是偶然的。也許每一個優秀的童話作家對于大人的看法都相當悲觀，不過，安徒生并未喪失信心，他曾說，他寫童話時順便也給大人寫點東西，“讓他們想想”。我相信，凡童話佳作都是值得大人想想的，它們如同鏡子一樣照出了我們身上已習以為常的庸俗，但愿我們能夠因此喚醒起湮沒已久的童心。

（選自《周國平文集》，有刪改）

【高考微充電】周國平，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當代著名學者、作家，是國內研究哲學家尼采的著名學者之一。他認為教育所能成就的最大功德便是給孩子一個幸福而又有意義的童年，以此為他們幸福而有意義的一生創造良好的基礎，而如今普遍情形是，整個成人世界紛紛把自己渺小的功利目標強加給孩子，驅趕他們到功利戰場上拼搏，不知若干年后，童年價值被野蠻剝奪的惡果會以怎樣可怕的方式顯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