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年代的廣河童年

杜 撰

一九七○年代的廣河童年

杜 撰

火柴槍

拆散的自行車鏈條扣，撥下的自行車輻條頭，木頭削成的槍柄用燙紅的火釬鉆孔，一根鐵絲彎成的撞針，幾條黑的紅的橡皮條，這些物件經過一番組裝，就能制成一把火柴槍。火柴槍不是用來打人的，制作它主要是用來聽響聲，就像放單個的鞭炮。有一天吃過飯后，家屬院鄰居家的大男孩幫我做成了一把火柴槍，那時天已經黑了，當我們組裝完最后一個零件，把橡皮條勒緊在撞針上，我們一路小跑來到街上的供銷社商店，用一分錢買了一盒火柴。借著商店門口的電燈光，大男孩打開槍頭，塞進一根火柴，從槍口拔出火柴棍，直到火柴頭卡住，卡緊。再掏一根火柴，熟練地把火柴頭擠碎在槍頭后面，指甲輕推著火柴頭刮下殘余的火藥，讓它們全部落入槍頭的小孔中，小心地不灑出一點顆粒。他在槍里填充了四五根火柴，拉起撞針，開始試槍。第一槍沒有聲音，我有些失望，大男孩說，第一槍火柴頭就撞瓷實了。他拉開撞針上的橡皮，扣好在扳機上，槍口朝下，對著地面摳動第二槍。只聽一聲巨響，槍口閃出一團火光，在商店門口的電燈光中十分顯眼。旁邊有小孩隔著一輛自行車前輪跳了起來，同時一聲尖叫。商店里的女售貨員也叫了一聲，隨即厲聲問誰放的炮？沒有人回答，商店門口的我們還沒從巨響中緩過神來，女售貨員又沖著剛才跳起來的小孩厲聲叫道，胡猜！是不是你放的（你放下的唦）？

爬樹

有一天夜里，天很黑了，我們跟舅舅去東邊川里的地里拉麥草做填坑，那塊地可能是舅舅朋友的地，麥草可能是舅舅朋友送給舅舅的。舅舅打著手電把一捆捆麥草從地里搬到路邊，表哥幫舅舅往架子車上架麥草，我和表弟們在路邊的小渠上跳來跳去，跑進收割后的漆黑的地里，然后又跑回架子車邊，怪叫著互相嚇唬。小水渠邊是一排楊樹，那段時間我在練習爬樹，我選了一棵看上去比較好爬的樹，往上一躍，同時伸直雙手盡量抓到樹干的高處，抓緊，雙臂用力把身體拉上去，拉到雙臂彎曲。雙手到了快到胸前時，迅速盤起雙腿，在力所能及的高度盤緊在樹干上，努力使身體不往下墜。再伸出雙臂，重復剛才的運動，然后松開緊盤的雙腿準備再次上提盤樹。這一環節我總是失敗，雙腿一松開樹干就沒有力氣再提起來，下垂一會兒，掉下地來。我在樹下踢踢腿，再次躍起，繼續爬樹。我很想爬到樹冠下的隨便哪一根樹枝上去，借著過往汽車的燈光，可以看到那些樹枝，只要隨便抓住一根牢固的，再爬進樹冠就容易了，爬上樹頂也不是沒可能。然而我還是反復掉了下來。舅舅和表哥已經開始捆扎架子車上的麥草，表弟們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剛才還來看我爬得怎么樣了，我決定最后再爬幾次，我跳起來抓緊樹干，腿沒提起來就掉了下來，我想可能是力氣練沒了。我抬起頭準備最后爬一次，忽然樹后出來了一個人，問我你在做什么。一嚇之后，我發現他也是個孩子，比表弟還小。我不理他，最后一跳又掉落。他看我掉下來，挑釁地說，這是我們家里的樹，你不能爬。我感到掃興又生氣，覺得他是不是想趁著黑夜跟我打一架。表弟跑過來說，要走了，我想告訴他想打架的事，他邊跑掉邊催促我走。我想罵幾句那孩子然后就走，一轉身，看到他幾下就爬上了他們家的樹。

吃面包

感覺像是春天上午的陽光，太陽曬到了家門外的屋檐臺坎上，我坐在臺坎的板凳上一邊讀一本圖畫書，一邊吃大姐從河州買來的面包。大姐在河州的大廠上班，星期六下午經常回家來，總要給我們帶來好吃的。這次她帶的是面包，昨天我沒吃，現在我才發現它很好吃，唾液和淀粉發生怎樣的化學反應，產生怎樣的奇妙物質，讓我第一次吃出了面包的香。我一手抓著書，埋頭進去，抬頭出來時就扭到一邊吃一口左手的面包。慢慢吃著，每一口咽盡再吃第二口，邊吃邊感到又饞又餓。我慢慢吃完了一個，書可能只讀了三四頁。我把頭埋在書里，咂磨著嘴，咽著口水。咽著咽著，我忽然想，我為什么不再吃一個呢，面包還沒吃完呀，它就放在身后的房子里呀。我離開板凳，拿著書走進房間，光線一下暗了，我閉一下眼，忍住暈眩，走近房間右邊的柜子，看到柜子上蒲籃里的面包，拿起一個往外走。大姐從門口進來，她的身影從陽光燦爛的室外來到室內，一下子變得幽暗。我對她說，你買的面包真好吃，我吃了一個，再吃一個。昨天一諾說，啊，我不能再吃面包了。問他為什么。他說，防腐劑。昨天我給他帶了一張報紙，上面有一篇文章是身邊的十大有害物質。很多年過去了，面包的本質發生了變化。在河州也很多年了，我偶爾吃買給一諾的面包，再也沒吃到過像以前那么好吃的面包。大姐退休幾年了，今天我才注意到她頭頂的頭發已經雪白。

看地圖

有個帶我們玩兒的大孩子，經常給我們講世界上打仗的事情，經常在我們玩打仗玩累了坐下時，他就給我們講，我們圍著他聽。美國海軍陸戰隊，就是從他那兒最早聽說的。蘇聯派出坦克占領了捷克斯洛伐克，這也是他最早講給我們的。有一天我們在看墻上的地圖，那是一張世界地圖。我給他講我從父親那兒問來的，中國成功試射的洲際導彈的落點，我指著南太平洋東南角的一處藍色，告訴他就是這兒。他問我，什么？是這兒？他指著我指過的地方的島。我含糊地說是。不對！他提高嗓門，激動地說，不是這兒！要是導彈打在這兒的話，那全世界的國家就會聯合起來打我們。我連忙糾正，重新指了指旁邊的藍色，說導彈是落在海上的，大概就在這一片海上。他告訴我，看地圖要注意上北下南，左西右東。我們看著地圖，我驚奇地發現，蘇聯和捷克斯洛伐克是不相連的國家，我立即問他，蘇聯沒有挨著捷克斯洛伐克，他們的坦克怎么占領？難道飛過去占領？他說，就是這樣占領的，蘇聯軍隊從別的國家經過，進去占領。還有一天，我們去山上玩，坐在南山頂上的耕地邊上，一面聊世界上的國家和打仗，一面望川里的縣城，望北面的山，想象看不見的地方。忽然我想知道蒙古在哪個方向，就問他，蒙古在哪面呢？他說，你畫個中國的地圖。我轉過身俯在地上，面向南用手指在耕地上的細土里畫了一個公雞的模樣，他說，這不是就出來了。他指了一下公雞背上凹下的那一塊，又指著南邊說，就在這面。我又問他，上海在哪面呢。他說，這很清楚，在海邊，他指著公雞胸脯的一處說。他從畫在土上的地圖抬起頭，指著西邊對我說，就在這面。

聽鐵軌

你聽過鐵軌嗎，布拉問我。沒聽過，能聽到什么呢，我說。能聽到火車開過來，他說，你把耳朵搭在鐵軌上，就能聽到火車從遠處開過來，在你還沒見到火車的時候。那時我沒見過火車，也沒見過鐵軌。很久之后，在外地，一截鐵軌在岔路口反光，雙條并行，彎入看不見的遠處。見到鐵軌，我渴望俯下身去，把耳朵貼在鐵軌明亮的表面，聽一聽有什么聲音，如果有聲音，試試能不能聽出火車什么時候、從哪個方向開過來。經過岔口，鐵軌很快不見了，我沒能去聽一下鐵軌，只是跟著大人乘車經過。后來見到了火車，是在離開老家杜川的長途班車上，炎熱的天氣讓我昏昏欲睡，母親叫我，指著車窗外面說，維維看。一座火車頭拉著一串長長的車箱在窗外移動著，像要追上我們。陽光曬著它黑色的車身，也曬著路基的黃土，路基差不多與車窗一樣高，這使火車看上去像是在空中駛過來。那天我看到的火車并不完整，后半部分隱藏在拐彎處。我特意看著它的車輪，因為姐姐告訴我火車的輪子大小像家中給我熱牛奶的鍋，我看到輪子中心是紅色的，形狀比牛奶鍋大一些。我想火車已經開過來了，就不能再去聽鐵軌。班車很快與火車分道揚鑣。再見到鐵軌，是與同學騎著自行車離開學校，一直騎到坪下。我們在山腳下轉悠，叼著煙經過一處貨場，看到火車頭移動在交叉縱橫的鐵軌上。我想要不要停下自行車，趴下去聽聽，又怕人笑話，就放棄了這個念頭。后來布拉去了真主的天堂，后來我偶爾外出見到鐵軌，但是我一直沒有聽過鐵軌。

異話

在廣河縣向陽小學上二年級的時候，那就是1979年，男同學們中間流傳一種奇怪的話。不知是誰先說起的，也不知他從哪兒學來的。聽了不久，模仿了幾次就學會了。我們常說這種話，主要是為了好玩兒，讓聽不懂的人著急，進而有一種被排斥感。我們說這種話，就像說一種自得其樂的黑話。

秋季升到四年級，班上來了一個積石山縣的同學，后來他成了我們的老大。他來后不久，有一次說起了這種異話，我很驚奇，立刻跟他對答，他好像對我能夠對答不覺得有什么奇怪，與我一言一語對答如流，我們的對話讓旁邊的人成為圍觀者，無言以對。

很多年后，大哥明來到家中，有次酒中我們說起了這種異話，原來他也會說。他說是小時候在廣河縣學會的，我們考據它的源頭，但沒有線索。試圖歸納它的規律，但是酒精很快讓我們漫無頭緒。

我試圖總結它的規律，簡單講，它是把漢語的一個字拆成兩個字來說，不會說的人，可能就聽不懂，會說的人肯定能聽懂它（我為什么這么肯定？）。它的規律也不全是拆開音節，而是把單個字音的前面有規律地配上不同的聲母發聲，然后與原音節一起連讀，使一個字（單音節）變成兩個字（雙音節）。例如：人，讀做日人；口，讀做坑口；手，讀做深手。以這種方式，如果把一句話快速連讀，聽上去像在說東鄉話、保安話、撒拉話、土族話、藏話、蒙古話或者朝鮮話一樣，讓你以為是在說中國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