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峻煒+崔光麗
“我是另類,絕對是另類,但我愿意當這個另類。我跟很多人同流,因為我們同為藝術家,都是名演員,但為什么我們眼看川劇的衰敗而視而不見,為什么不去努力讓川劇藝術展現出她本來該有的光彩?我愿意為我所說所做承擔一切后果,這是我自己選擇的道路。”
據史料記載,川劇在唐朝時非常盛行,曾經出現“蜀技冠天下”的局面。在唐代段成式所著志怪小說《酉陽雜俎》中,記載了干滿川、白迦、葉硅、張美和張翱五人所組成的戲班是那時候最著名的川戲戲班。
一聲悠揚婉轉、氣息不絕的川劇女腔穿越一千多年的時空飄蕩到今天的古蜀都,只不過,四川省川劇院的外面并沒有唐朝街上絡繹不絕的人群,也聽不到兩邊商販的吆喝叫賣聲,在一所建設銀行和一個小餐館的旁邊,是一家已經倒閉的海鮮餐廳,就連招牌都懶得摘去就被直接用作了快遞公司的轉運地。旁邊的住宅小區門口,醒目地貼著一張尋人啟事。成都這樣的小街到處都是,隱于都市,遁于繁華,隱沒在城市的建筑群中,再悄悄消匿于時光的長河當中。
和大部分的行政辦公樓差不多,下午一點半的川劇院辦公樓門口,一片寂靜。往里走,拖曳著長腔喊嗓子的聲音不知從一樓的哪個房間傳出來,總算給這座大樓加入了一絲川戲的味道。
乘電梯到五樓,崔光麗正在會議室里給一名中國戲劇學院的學生上課。
崔光麗素顏、便裝,雙眼炯炯有神,頭發隨意地扎起露出高高的光潔的額頭,一對長長的耳環襯著她那標準的鵝蛋型臉剛剛好。她示范唱腔時的嗓音和說話時的嗓音截然不同,前者叫人無法分辯出自哪個年齡人之口,而后者語速快、嗓門也大,語調充滿戲劇表演藝術家獨有的抑揚頓挫。她時不時習慣性地將前額的小碎頭發攏至腦后,然后再端起水杯喝上一口,杯子里泡著大棗、枸杞、西洋參——看得出來,她是一個對自己關懷備至的女人。
“神仙仙境哪及人間如此美妙啊——,這個‘啊是這種感覺……”這是崔光麗著名的《別洞觀景》里的一段,老師耐心示范,學生反復練習——原來教川劇是這樣一個字一個字地扣,一句一句地練,一個調一個調地調,不像學唱歌那么順溜,而更加難以掌握的是面部表情:眉頭該打開還是微蹙,眉毛是上挑還是微揚,面部肌肉是舒展開來還是收緊,若非假以時日更加難以習得的是那戲臺上的關鍵——眼神。所以,一節課下來,學生能夠完美唱上兩句已算不易,而這還只是唱腔,那同樣重要的動作和身段更加不是幾節課便能夠練得出來的。
“人人都知道學戲不容易,難就難在若不是全身心、全部的時間都用來揣摩練習,最多出來只是一個唱戲的架子,而其中的‘韻味絕不可能出得來。這需要經過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練習,那身段,那氣場,才能在言語舉止間顯出與普通人不一樣的味道。”
“我12歲進團學戲時,老師讓我先練半年的功再去見他。每天早上6點,我就起來練功、走臺步,三個月把腿、腰全部練到位,然后向老師表決心:‘演得好就是跟你學的,演得不好就是自己亂演的。身高161厘米的我,為了讓我更能壓得住臺,老師讓我穿很高的鞋練習臺步。從那時候,我明白學戲唯有刻苦,沒有捷徑可走。到16歲時,我就開始擔主角演大戲,到現在雖已五十多歲,來點小武功還是不成問題,畢竟身懷童子功,可是經過汗水和時間的積累,非一朝一夕或者拼命就拼得出來的。”
“今天學戲都是通過戲劇學院或者藝術學校。據我了解,中國戲劇學院的學生很大一部分時間卻并沒有用在唱戲上面,而是更多時間用在學習文化課上面,因為非常現實的是,文化課若過不了關,就會無法繼續深造,這樣上臺演出的基礎當然就會很差。另外,在中國戲劇學院,無論學生來自哪個地方,一律學京劇。那天我讓這個孩子表演了一段京劇給我看,發現她并沒有學好,這不怪她,課程排得少,孩子不太可能學到內,只能學個表,這樣等到她們畢業后,將會是理論沒學透、戲也唱不好的狀態——非常可惜。所以目前國家對傳統戲劇的教育應該重新有一個考量。”
“對于川內的戲劇教育,我曾經強烈呼吁恢復四川省川劇學校,因為作為特定的地方劇種我們本有一套專門訓練小孩的幼兒功,而現狀是把川劇劃到四川省藝術學院和其它課程一起排課,基本功一周只上三次,這簡直是在開玩笑。”
“現在給來劇院實習的孩子上課,雖然短時間內無法徹底改變川劇的現狀,但踏踏實實學幾個月,總會好一些。只是這種鸚鵡學舌的教法非常吃力,我覺得很累,所能教到的學生數量也非常有限,畢竟川劇必須依靠口傳心授,沒有可復制的方法可以運用。那天我問這個孩子:你是不是要認真學?是不是覺得我就喜歡這一行我就是要唱戲?如果是這樣,老師就認真教,你就要下死勁地學,一生無怨無悔,而不要學了一半就走掉。以前有這樣的學生,在我這里‘砸一榔頭,就變成了‘崔光麗的學生。要知道,只有很純很真的人,才能夠成為很棒的藝術家,一天到晚搗鼓我怎樣才能獲得更多名利、達到其它目的的人只能演他自己,因為我見識過各種演員,一個連真摯情感都沒有的人絕不可能塑造好各種各樣的角色。”
“千萬不要說什么領軍人物,我當不起,因為我沒這個能力。有的人愿意當就去當,但當他回頭看的時候,身后就連一個人都沒有人,請問你在領誰呢?你在領你自己嗎?我想問這些人:你在那個位置,你真的為這項藝術負責了嗎,真的去呵護藝術家了嗎?掌握著戲曲命運的人,一定要有公心,為這個事業搖旗吶喊,為川劇的傳承做具體的工作,用你的能力去告訴更多人應該怎么樣做——這才是真正的領軍人物。”
“李艷冬是我的同學,幾十年來我們經常搭戲感情非常好。他和我一樣摯愛川戲,愿意為藝術付出一切。試問一位杰出的藝術,誰不想展示自己的專長,這么好的一個生角為了掙錢,不得不出去變臉!排練《鐸聲陣陣》時,他的整個腳都是腫的,本就有病的他后來連演三部戲后,身體就完全不行了。有人說他不應該演這部戲,但我明白,他不演這部戲,人也會走,因為他的病發展到了這一步,可他為什么還如此堅持如此投入,無非是想將一個完美的角色留給世人。一個人,唱了一輩子川劇,這時候總算有機會了,就拼命地把自己畢生所學留下來,并且證明給別人看:看,我是一個藝術家,我是有能力擔當重要角色的。”
GRACE:你曾患上別人所說的絕癥,經過化療,從病房重返舞臺,這一圈走下來,最絕望的是什么?
“當時周圍所有的人看我的眼光都是擔心和安慰,經過化療,我的頭發全部掉光,最糟糕時,喝口水都吐得昏天黑地。但我從來沒有絕望過,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將要死去,躺在病床上都在唱、都在練嗓,我心里只有一個信念:我一定不能倒下,必須重上舞臺。我感謝川劇,感謝這舞臺,正是有它們給了精神上的支柱。我告訴醫生我不但不能死,還不能殘廢,否則手都舉不起來還如何唱戲。現在我的左手就無法完全舉到后面最高處,因為這下面的淋巴沒有了。”
“當姚貝娜的醫生告訴我中醫慢些,西醫要快一點時,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西醫。我要快,時間不等人,49歲是一個女人唱戲最黃金的時候。一年后,我如愿重登舞臺,醫生說:‘你真是一個奇跡,你不是一般的女人,我說感謝你把我從死神手中奪回來,你又為川劇留下了一個小火種。有時候我排戲比較累,他說:‘沒關系,只要注意不要感冒,你沒問題!可是今年三月份我就患上感冒,恰逢連演四場《鐸聲陣陣》,我一直不停地咳,咳到發吐。但非常奇怪,一上臺就完全不咳,到謝幕時就開始吐,所以人的精神作用非常強大。我覺得老天之所以如此厚待我,是因為我是一個敢于和負能量作斗爭的人,我并非自封自己如何了不得,我不是領導,沒有權力,唯一能與人較勁的就是人人都能看到的我這身本事。”
“我是北方人,骨子里要強,但我并不會去爭權奪利。我父親是一名南下干部,作為一個在部隊大院里長大的孩子,其實骨子里我的秉性跟戲班完全不搭,我的做派、作風、我的一切都和戲班里的人不一樣。我總是說,人不能老是盯著別人做了什么,或者成天罵天罵地罵別人,要不就抱怨自己不被重視,請你上臺走兩步給我看看,再唱兩句給我聽聽。一天不練自己知道,兩天不練師傅知道,三天不練觀眾知道。有沒有功,上了舞臺,一看便知。”
“名利我無所謂,但在藝術上我非常要強。演《鐸聲陣陣》時,因為藥物的關系我有點胖。有個領導說:‘崔光麗演是演得好,但確實有點胖。我說藝術不是從腰粗腰細來判高低,我舉了幾個例子:戴愛蓮年邁時還跳十四歲的林黛玉,梅蘭芳六十多歲了還演二十多歲的美少女,我們的老前輩陳書舫老師七十多歲時演小姑娘,雖然她的腰有點粗,但一出場就是一個活脫脫的少女。雖然我的藝術功力遠不如她們,但我要向他們學習,下次來了你們再看,后來他們看了不說話了。我要強是在這些方面,絕不輕易服輸,并將自己的名譽和生命看得比金錢重要。如果有人說:‘崔光麗,你少拿點錢嘛!行,少拿就少拿,比如這次演出,她們說經費太緊張,沒錢請化妝師,我說沒問題,那我自己請,不就五六千元嗎。為了排這部戲,我花一萬兩千元在仁恒對面的酒店住了一個月。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只要我愿意、我開心,錢對我不重要。”
“說實話,從某種程度上我挺內疚,如果我不演這部戲,我媽媽的病不會變得這么嚴重。當初我的姐妹都反對:‘現在你獎也拿完了,何必再這么努力?我想十多年了沒有我的戲演,十年磨一劍一樣突然來了個機會,如果不演,我會心有不甘。我媽媽特別支持我,她說‘小麗搞了一輩子川戲,她這個脾氣你們都知道,就讓她去吧。”
“其實我父親不想讓我做一行,不想讓我成為‘戲班里的人,在他看來‘唯有讀書高,然而我就是喜歡川劇喜歡到命里去了,因為我的執拗,當時足有半年時間他都不跟我說話。后來我15歲時,他看到我演的白蛇后非常驚訝:‘咦,這個小姑娘還有點意思。爸爸走的時候給了我兩句話:‘臺上認認真真演戲,臺下踏踏實實做人。這兩句話我記一輩子。我曾為此跟媽媽討論過,前者很容易做到,但要踏踏實實做人確實太難,戲班子是多么復雜的一個團體,你看舊時戲班里發生的故事,其實和現在是相同的,有一些惡習被遺留了下來,比如你在上面唱,他在下面唱,比你唱得還起勁。或者給你亂打點子。戲班子就是另外一個江湖,原先年輕的時候我可能還會頂到底,但現在我身體不好,發現不對,轉身走了就是。”
“我的老師王世澤去世之前跟我說過一句話,當時我告訴他戲劇節我獲得了什么什么獎,‘唉呀,我曉得,你受了好多委屈哦,我眼淚一下子就控制不住了,老師非常理解我。我還有個老師許倩元現在已89歲,我去看她時,她別的不說,只是一句:你要保重身體哈!從他們的身上,我能體到老藝術家對下一輩發自內心真誠、殷切的關愛。在他們的身上有一種非常純粹的東西,比如看到哪個娃娃唱戲,就喜歡得不得了。我現在也告訴我的學生,你們要乖,要好好唱戲,以后等到我七十多歲時,我就要看你們唱戲哦,你們不演的話我就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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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走到寬窄巷子,碰見劇院的一個同事戴著妝站在那里扮關羽,和游客拍一張照十元錢,我感到心寒。我現在的工資到手總共五千多元,還是整個劇院里最高的,但凡我一說什么,就有人說你拿的錢最多你還說什么。我演這部《鐸聲陣陣》,演出費只有一萬元。
“我是政協委員,我是人民的藝術家,藝術家要講良心,要說實話。對我來說收入或者機會都沒有什么,關鍵是如果就連我都沒機會上臺,后面的人如何有機會上去?川劇以后怎么辦?如果這門古老的傳統藝術里的藝術家連尊嚴都沒有了,那何來發揚光大?”
“我現在怕什么?我還會像原來那么壓抑嗎?不,我要釋懷,否則我身體又會出毛病,我要跟所有的人說真話,我相信大部分人是向善的,相信不管怎么樣,美好的、正義的東西始終都會在那里。”
“一個人的心靈賴于這個人的格局,以及他對生活的態度、對事業的態度。我對自己的生活態度是我一定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這個漂亮和奢侈品無關,只要我自身的素質修為到了那個地步,即便穿十元錢一件的衣服,別人也覺得你值得被尊重,因為我的價值在事業里得到體現。同時,我認為一個人還要善良,要有正義感,現在很多人很世故,遇到事情不表態,甚至違背良心說話,這不是我所追求的。為什么你在別人心目中沒有地位,下面的人會議論你太虛偽,說的就是一個人內心的純潔度太不夠了。你得言行一致,不能說一套做一套。”
“我是另類,絕對是另類,但我愿意當這個另類。我跟很多人同流,因為我們同為藝術家,都是名演員,但為什么我們眼看川劇的衰敗而視而不見,為什么不去努力讓川劇藝術展現出她本來該有的光彩?我愿意為我所說所做承擔一切后果,這是我自己選擇的道路。”
“孤獨?孤獨不是每個人都能享受的,那是一種境界,需要一個人配置很高的人才配享用。我經常一個人在家,把家打理得漂漂亮亮,左一盆花,右一盆花,屋里鮮花燦爛。忙完后靜靜坐著,來杯咖啡,或一點點紅酒,我喜歡國畫、西畫,喜歡跟朋友喝茶聊天,喜歡大自然,唯獨不喜歡麻將。欣賞欣賞四處收集回來的小瓷器,將它們擦得嶄新錚亮,或者今天把它們擺到這里,明天又放到那里,我感到非常滿足、自在、充實。”
“之前的先生得病去逝,他非常優秀,他以我為驕傲,他說看我演戲就像看到他爸爸媽媽在演戲一樣。正因為太優秀,他走后的一年我度日如年,原先我的視力非常好,后來天天哭,眼睛就過早老花,我生那病應該跟他去世也有關。唯一讓我擔心的是我的媽媽,她從來什么都不說,只用那種慈母的眼神看著我,好像在說:‘以后我不在了,你一個人怎么辦啊?我說:‘媽媽我沒事,你看我過得多好啊。永遠記住,世界上只有母親的愛是最真實的,其它人也會關心你,但永遠無法和母愛相比。”
“戲劇是‘角的藝術,愛戲的人是要看‘角的。現在的川戲有點像跳壩壩舞,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為有的領導就只是一味平衡關系,然而戲劇行業不是壓模子的工廠,今天你壓了三十個,他壓了二十個,那明天你少壓點,他多壓點。唱戲的人是一個特殊的群體,你也許可以培養出100個大學生,但未必能培養出一個‘角,它需要你很獨特,很有份。同時,必須給這些優秀的戲劇人才相應的待遇,給他排戲,給他機會,眾星捧月般的,觀眾也才會追隨。如果連我們都沒有機會,那更不要說后面的孩子,他們是2000年以后出生的新生代,還沒等你平衡好,就早就離開這一行了。有些東西是不能平衡的,否則最后把我們自己都平衡掉了。”
“一方面昆劇是百戲之主,國家推動的力度大,進入商業演出的時間也比較早,另一方面,上海昆劇院真正在實打實地培養新人,老師手把手地教,我們應該像他們學習。我們的川劇老先生,現在走得差不多了。我們是承上啟下的一代,然而傷的傷,病的病,亡的亡。為什么會出現這個狀況,有沒有人去思考過?我認為川劇走到今天這一步,人為的因素是存在的,我呼吁川劇要有大格局,要有劇種意識。現在有劇種意識的人太少,個人意識卻很重。”
“傳承一門古老的藝術得從孩子抓起,從小學三年級開始接觸‘生旦凈末丑,五年級開始演點小戲,耳聞目染后,川劇就會根植入孩子們小小的心靈。我現在和都江堰北街小學合作做學校的藝術指導,慢慢地系統地將川劇藝術講給孩子們聽。娃娃們就可以告訴大人:爸爸媽媽,人家川劇不光是變臉吐火頂燈,生旦凈末丑才是川劇的精髓。我會告訴孩子們:你好不得了,唱一段川劇,比一個小段子,走到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都是獨一無二的,要知道越是本土、越是民族的東西,越有你自身的特點,越是國際化。到那時,全世界都會知道,成都不僅有火鍋,還有川劇。”
“我從來不怕誰拿我跟別人進行對比,那是他的看法,誰演得更好,誰更漂亮,都不重要,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樣子,我知道自己有幾兩秤。我是一個藝術家,站在舞臺上就是一個藝術品,是要受別人評價的,這非常正常。”
“這次跨界合作帶給我了巨大的挑戰,也非常過癮。主要是歌劇的表演形式、方法和習慣如何與川戲的藝術手法結合在一起。第一天指揮說:‘我給了你手勢你為什么不唱?我說我確實不知道,我們只懂得川劇的信號,中途又出現歌劇和川劇唱腔的節奏不一樣,我當時完全一頭霧水。后來,雖然五線譜被翻譯成了簡譜,但卻是用民樂伴奏,更是把我弄得一塌糊涂,后來我干脆譜不要了,用我自己的方式來記,結果全部都對了,最開始指揮說‘崔老師,你這樣要砸的哦,我是自尊心多強的一個人,難道我唱一輩子戲還會陰溝里翻船,連你這點東西都對付不了嗎?我相信戲曲和音樂有共通之處,結果演完第一場,指揮說,‘姜還是老的辣,不愧為老演員,全部唱對。我演的面具人,青衣旦、小生、花臉這些角色相繼出現,最后作曲的鄒向平老師說:崔老師,你演得太好了。其實這個過程蠻有趣的,第一次這樣跨界,不敢說我在歌劇里表演戲曲是第一人,但起碼在現代歌劇里頭,我是第一個敢吃螃蟹的人。”
“其實我蠻傳奇的,在我16歲、40歲時世上兩個最愛我的男人相繼病逝。母親帶著我們五個人走到今天,那時候我覺得家里沒有男人,我就得像一個男孩兒一樣撐起這個家,事實上我做到了,為這個家我付出了很多。父親走時僅僅留下兩句話、幾張相片和戰功累累的勛章,我考學校、努力學戲、拜師學藝、得獎、進劇院,一切全靠我自己。年輕的時候想到結婚就要生孩子,生孩子會耽誤幾年就不愿意,反正總是各種不合適,各種不湊巧。到了四十歲,終于遇到自己最心愛的人,卻又匆匆離去。我唱了一輩子戲,生活中點點滴滴都是戲,戲劇角色就在身邊。人生就像做夢一樣,很短暫,能這樣走到今天,我感恩所有關心過我的人,真心待我的人,感謝上蒼。”
“《白蛇傳》中,最后白娘子被愛情傷得七零八落;《好女人壞女人》中,最終沈黛自己良心上受到譴責而不得安;《鐸聲陣陣》中的葛來鳳,這一生都想塑人,結果最后兒子死了,孑然一生不知道該怎么辦。戲曲本身就是喜中含悲,悲中含喜,好像每個戲的結局多多少少都有些遺憾。只有《別洞觀景》比較適合,連神仙的日子都不想要了寧愿來到凡間。我唱了一輩子的戲,其實有時候還是蠻羨慕接地氣的那種生活,快快樂樂、單單純純、無憂無慮的,看到一只蝴蝶就高興得不得了,看到一朵花就激動得不得了,‘神仙仙境哪及人間如此美妙啊,看到所有事物都那么開心美妙。”
“演戲,是一件非常過癮的事情,生活中不能發泄的情緒都可以在舞臺上暢快淋漓地表達出來,比如飾演武則天時,我站在舞臺中央:‘男人,把所有的臟水潑在我們女人身上。非常過癮!從某種程度上,這對身體是有好處的。”
離四川川劇院不遠,是奢侈品專賣店林立的成都仁恒置地廣場。它們兩兩相對,前者毫無疑問,會在時間的長河里留下自己逶迤的唱腔,而后者也正努力要在時空當中爭得一席之位。作為中國傳統藝術的川戲,無論你是否喜歡,無論人們是否愿意花錢買票,它已在時空當中穿棱上千年,什么樣的風雨它都已領教過,一點不擔心會被人們遺忘,會被歷史淘汰。它保持著自己獨有的步伐繼續前行,沒有人能夠阻攔。它將銘記住那些推動他前行的人,記住那些為了他的聲譽而嘶聲吶喊的人的名字,永遠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