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流浪過的人,不懂得回家的滋味。因為我們流浪過,多少次曾長夜痛哭,所以我們的人生跟一般人感覺不太一樣,回家,是心靈的一個歸依吧
他匆匆趕到醫院,躺在病床上的老兵已經不會說話了,但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高秉涵。高秉涵俯首對他說,“老哥,我說話算話,我一定抱你回家。”聽到這話,老兵的眼淚唰唰往下流。就在高秉涵扭頭與醫生交談的那一刻,老兵去世了。護士說,這位老先生等到了您的這一句話才放心離去。

10月29日,81歲的高秉涵做客上海圖書館,為大家講述了數十年間,他一次次懷抱著臺灣老兵們的鄉愁,送他們回家的感人故事。(攝影:韋貴蓮)
“未曾長夜痛哭的人,不足以談人生。”10月29日,81歲的高秉涵老先生做客上海圖書館,為大家講述了海峽兩岸開放的數十年間,他一次次懷抱著臺灣老兵們的鄉愁,送他們回家的感人故事。
高秉涵老先生一生命運多舛、顛沛流離,13歲逃亡臺灣,嘗盡世間疾苦,后來通過學習改變命運,在跌宕起伏的人生中活出了自己的精彩,還盡自己所能給很多身邊的人帶來溫暖和希望。
法律系畢業的他,在臺灣地區法律界工作50年,先后榮獲法官界的“忠勤勛章”、“杰出律師服務獎”。年近花甲,他開始奔波兩岸,護送臺灣老兵骨灰回家,并當選為“2012感動中國年度人物”。
想娘
2012年,在“感動中國”十大人物頒獎現場,有一位記者采訪高秉涵先生,“高老,您現在最想說的一句話是什么?” 高秉涵脫口而出,“想娘!”當時,他是用菏澤方言說出來的,怕記者聽不清楚,用普通話又重復了一遍:“我想媽媽。”年輕的記者想不到,近80歲的老人還像孩子一樣說“想媽媽”,被感動得當場流淚。
“直到現在我還想媽媽!”高秉涵說,在深夜里,他不知多少次痛哭,想念媽媽,想念家人,想念故鄉。然而,海峽淺淺,明月彎彎,都了卻不了他一輩子的遺憾。
高秉涵的外祖父叫宋紹唐,清末最后一批公費留學生,在日本追隨孫中山加入同盟會,是資深的國民黨元老派,后任東昌府知府。
高秉涵母親叫宋書玉,畢業于濟南第一女子高等師范學堂,與丈夫高金錫在山東菏澤農村創辦新式小學,共同任教,發展鄉村教育。1947年5月4日,高秉涵的父親在地方沖突中被槍殺。兩個姐姐失蹤,后來才知道是去了延安,成為模范女青年。
1948年,母親宋書玉擔心13歲的兒子高秉涵的生命安危,讓他離開家鄉逃命,去投奔國民黨設在南京的流亡學校。離家那天,他坐上馬車,低頭啃著石榴,同學提醒他:“高秉涵,你娘給你揮手呢。”他想多啃一口再抬頭,結果馬車一拐彎兒,就看不到娘了。“從那以后,再也沒有見過我娘。以后,我再也不吃石榴了,想起來就難受。 ”
到學校沒有多久,學校就解散了。高秉涵跟著比自己稍大一點的學生隨著人群往南流亡。由于年齡小,他不知道所到之處是哪里,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只記得媽媽說的話,跟著人流走,一定要活下去。六個月,他走了六個省,2000多里路,到達廈門。
1949年10月,他擠上了一艘開往臺灣的登陸艇。“當時差一點被擠死,真是九死一生。”高老回憶說。他跟著人群到了臺灣,他睡在火車站的凳子上,和野狗在垃圾堆里搶吃的,他又成了孤兒流落于臺北街頭。幸運的是,后來,高秉涵遇到了小學校長,校長勸他讀書,高秉涵說:“我不想讀書,我想媽媽。”校長說:“傻孩子,我們這一輩子可能都回不了大陸了。你要勤奮讀書,讀書有出息了才是孝順媽媽。”
新年到了,到處燃起鞭炮聲,14歲的高秉涵獨自跑到山頂,對著大陸方向,一聲又一聲呼喊著:“娘——娘——”喊到嗓子啞,哭到淚水干。
高秉涵勤奮苦讀,經過十年寒窗,考上臺灣國防管理學院的法律系,1963年畢業后被派往金門任審判員。
直到1979年,高秉涵去國外開會,當時有大陸代表與會,他才寫了封家信托人捎給母親,這封信經過委托同學,經由英國,到美國,終于寄到山東菏澤。信中寫:“娘,這么幾十年,我還有這個毅力,還要活著,就是為了最后能夠活著見您一面,娘,您要等我活著回來。”
第二年5月12日,高秉涵收到來自故鄉的第一封家書,信中說,媽媽已經去世一年了。媽媽去世時,在她枕頭底下有兩件東西,一個是高秉涵幼年的小照片,一個是為他做過的小棉襖。
高秉涵說,有生之年沒有見到母親,就把母親的遺物珍藏起來。他把母親用過的鑲金的胸針、滴玉小耳環、已經粉化的眼鏡、用來搗蒜的小缽子,都裝在小盒子里,留在身邊。
母親穿過的湖藍色綢衣,一直掛在他家中一間屋子的墻上。他說:“我是每天都用頭頂頂著我母親那個衣服,這樣等于在她懷里一樣。我現在已經80歲的人了,還是像小孩兒一樣,想念媽媽。”
思鄉
沒有了母親,高秉涵能夠寄托思念的只有故土。
剛開始,與高秉涵一起到臺灣的部分人對蔣介石“反攻”大陸還抱有幻想,但是隨著形勢的發展,希望慢慢變成無望。高秉涵覺得自己永遠也回不去了,就決定在臺灣結婚,結婚的條件是找一個有“鐵飯碗”的姑娘。他說,那個時候害怕有戰爭,他在逃亡路上看到了太多的死亡,他要找一個有工作的女人,萬一自己死了,妻子可以獨自把孩子帶大。
結婚生子后,有了穩定的家庭和工作,但是在高秉涵的內心深處,依然牽掛著故土。他常常回憶起童年一起的玩伴,一起做的游戲,村子里的一草一木。
上個世紀80年代初,曾有一位已經移民阿根廷的菏澤老鄉回鄉探親,途經臺灣,帶了一些家鄉的泥土和小吃來,三公斤的土,分給一百多個菏澤老鄉。“泥土何其多,唯獨故鄉貴。”大家信任高秉涵,讓他來分。高秉涵分到了3個柿餅和2勺故鄉泥土。高秉涵怕小偷把“寶貝”偷走,就把一半土拿塑料布包起來鎖到保險箱里,與他夫人的金銀首飾放在一起。另一半分七次沖水喝下。高老說:“水是從我嘴里面進去了,但是水一剎那之間又從我眼里出來了,掉的淚呀何止七壺呀。”
1987年10月15日,臺灣當局宣布開放臺灣居民到大陸探親。1991年5月高秉涵回到魂牽夢繞的故鄉,在村口,他一個人待了半個小時,走不進去,“我怕,怕進去。那種心情,用文字沒辦法形容,近鄉情更怯”。
這個13歲離家,再回家已經是年過花甲的老人,站在母親的墓前,哭得不省人事,休克過去。
高秉涵動情地說:“我喝菏澤的水,喝了13年;喝臺灣的水,喝了70年。但一想到‘家,我就感到自己在臺灣是做客70年。只有踏在故鄉的土地上,才感到踏實、溫暖。生命的源頭沒有辦法磨滅的。”
送老兵兄弟回家
高秉涵產生護送老兵遺骨回家的想法與他審理的一件案件有關。
1963年10月20日,剛從法律系畢業的高秉涵,被派到金門擔任審判員。 1964年,金門島上發生一起士兵逃亡案,高秉涵負責審理這件刑案。這名逃兵是廈門人,父親早逝,母親半身不遂,作為家中獨子的他早年靠打魚為生。1949年的某一天,他出門為母親買藥,路上被國民黨的軍隊抓了壯丁。1964年他隨部隊駐防小金門,每天遙望一水之隔的廈門。一天夜里,他攜帶一個汽車輪胎偷偷渡海。黎明上岸,以為到了廈門,卻被抓獲,才知道自己游了一夜竟因為迷失方向而游回金門。
依臺灣軍事法令,敵前逃兵一律死刑。審判中,這名逃兵陳述因為思念記掛母親才鋌而走險,軍事法官高秉涵當即淚如泉涌。“換作是我,假如海的對面就是菏澤,我比他逃得還快。”盡管是執行公務,但畢竟充當了“探母有罪”的殺手,高秉涵至今不能釋懷。“我是含著淚,寫完對他的判決書的,死刑。”行刑前,他勸這名逃兵喝下一瓶高粱酒,“槍決時,犯人已經爛醉,這樣會減輕點痛苦”。
高秉涵答應這名逃兵,有朝一日,把他的骨灰帶回廈門,還給他的媽媽。1987年海峽兩岸開放探親,高秉涵第一件事就是去廈門尋找當年那個逃兵的母親。然而,地名變化,村莊消失,過往的一切都已無跡可循。
這樁逃兵案,深深地擊痛了高秉涵內心最脆弱的地方。每次想到家鄉,想到自己的母親,他都會痛哭流涕。因為少年逃難時的饑荒病痛,他一生都沒有吃胖過,到老都是單薄瘦削的身形,兩個眼窩因為常年哭泣流淚而凹陷下去了。
在臺灣的菏澤籍老鄉,組織了一個菏澤同鄉會,高秉涵是該會的創始人和會長。當年逃亡到臺灣的菏澤老兵、老鄉大多沒有文化,在臺灣的生活很艱辛,許多人直到終老都是孑然一身。高秉涵是知名的律師,經濟條件比較好,又有一副熱心腸,于是老鄉們視他為親人,有事就向他求助,很多人把高秉涵的名字寫在“緊急聯系人”一欄中。高老說:“我到臺灣的時候只有13歲,那些比我年長的哥哥姐姐曾經在感情和靈魂上給了我很多慰藉,他們是我在臺灣的親人。”他風趣地說:“我是老會長了,是百年會長。”
眼看著人已黃昏而歸鄉的日子遙遙無期,于是很多老兵、同鄉就把回家的希望寄托在年輕的高秉涵身上,囑咐他:“老弟啊,我們是牽著你的手來的,我是沒有希望回去了,你還年輕,如果我死了,你有朝一日能回家一定要把我的骨灰帶回去……”就這樣,一個、兩個……高秉涵肩負了很多深情的囑托。
半夜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對他來說是常事。他聽到電話聲就知道,又有老兵要離開人世了。記得有一次,他匆匆趕到醫院,病床上的老兵已經不會說話了,但眼睛卻瞪得大大的看著高秉涵。高秉涵俯首對他說:“老哥,我說話算話,我一定送你回家。”聽到這話,老兵的眼淚唰唰往下流。就在高秉涵扭頭與醫生交談的那一刻,老兵去世了。護士說,這位老先生等到了您的這一句話才放心離去。
1987年,臺灣地區民眾赴大陸探親辦法正式實施,禁錮兩岸近40年的鐵幕就此被打破一角,但許多老兵直到人生謝幕也沒能趕上這一天。為了自己曾經鄭重的承諾,從那以后,高秉涵頻繁往返于兩岸之間,先后把上百名老兵的骨灰從臺灣送回老家,了卻了他們“回家”的遺愿。
護送老兵的骨灰回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剛開始時,這項工作沒有獲得鄰居的理解。高秉涵家住一樓,家里經常放著認識或不認識的七八個老兵的骨灰。鄰居們會反感,有鄰居就說:“高律師是不是改行了?您啥時候改做法師了?”開始的時候,家中的孩子也感到害怕,但是看到高秉涵護送老兵回家是一件暖心的崇高事業,于是態度發生了轉變。高秉涵陸續把祖籍山東、河南、安徽、湖南、甘肅等地的一百多位老兵的骨灰,抱在懷里送回故土安葬。
“沒有流浪過的人,不懂得回家的滋味。因為我們流浪過,多少次曾長夜痛哭,所以我們人生跟一般人感覺不太一樣,回家,是心靈的一個歸依吧。”臺上的高秉涵先生雖然80多歲了,但精神矍鑠,耳不聾眼不花,反應敏捷,談話不僅飽含深情,還幽默風趣,熱情周到。
10月29日,高秉涵做客上海圖書館時與觀眾熱情互動,下面摘錄了幾段現場問答。
問:高老,您從小家破人亡,一輩子受了那么大的苦,遭那么大的罪,你為什么反而能滿懷愛心,為兩岸同胞做那么多暖心的事情呢?您有沒有糾結過?
高秉涵:“答復你這個問題,我要掉淚。我那時年齡太小,一路逃難,沒有人照顧。我的腿上生了蛆,現在腿上還都留著疤痕。我經歷了太多的苦難。災難使我痛苦,命運給我帶來折磨。但是,我們不能改變大時代的命運,只能順應潮流。大時代曾經讓我痛哭流涕,讓我遍體鱗傷,但是我既然已經活下來了,我已經沖上岸了。我就要用大愛盡可能消除痛苦,愛才是我工作的動力。這一生,我要發一點光發一點熱,我要用大愛為這個大時代的人減少一點痛苦。”
問:高老,你對兩岸統一的前景有什么展望?
高秉涵:這個問題問到我的心里了。來上海之前, 10月24日,我曾到臺灣的一所養老院去看望一位97歲的老兵,他是黃埔軍校畢業的,我問他,要從大陸帶些什么東西給你吃?老兵問我:“你能見到國家領導人嗎?請你轉告,我們這些老兵都盼著祖國統一。我還有3年就100歲了,希望在百歲時看到祖國統一。”我說:“我一定要轉達。”中國共產黨十九大報告,我認認真真讀了好幾遍,其中在談到臺灣問題時,用了6個任何“我們絕不允許任何人、任何組織、任何政黨在任何時候、以任何形式、把任何一塊中國領土從中國分裂出去!”我對兩岸統一抱有信心,我期待著臺灣回到祖國的懷抱。
問:高爺爺,您的童年快樂嗎?
高秉涵:小朋友,你比我孫子還小啊。我老實給你說,我的童年很不快樂,很不快樂。1937年,日本已經入侵菏澤了,那時我才2歲,媽媽抱著我在高粱地里拼命逃命。(后來,我去了臺灣)我一直想娘,見不到娘。我沒有吃的,我與街上的狗搶食物吃。(哽咽)現在大陸的發展蒸蒸日上,你們應該生活得很快樂。我在這里給做父母的提一個建議,父母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為孩子圓夢,不要讓孩子為父母圓夢。我做法官、律師期間,接觸了很多人,有好人、壞人、企業家、政界人物,看透了人性。我辦過幾個因為孩子考試不理想遭到父母打罵而跳樓的案件。孩子是自由的個體,不能也不要讓孩子承載父母的夢想。
問:高老,有個事情咨詢您一下。我有一個臺灣親戚,目前住在上海,由于身體不好,在上海的醫院住院治療,醫藥費在臺灣可不可以報銷?
高秉涵:這個事情我還真不清楚。不過,我回臺灣后,可以詢問管理這個事情的單位,了解下哪些可以報銷,哪些不可以報銷,怎么報銷。你的電話留給我,我問清楚了,回復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