涇陽那年花開日，商幫風云散盡時

龍在宇

一百多年前，陜西流傳著兩句民謠，“陜西的縣，涇三原”，“寧要三原，不要西安”，就是說陜西最好的縣是涇陽、三原。

隨著電視劇《那年花開月正圓》的熱播，陜西商幫這個現(xiàn)已不被人熟知的群體，走進人們眼前。

其 實，叱咤風云的陜西商人遠不止一個安吳寡婦周瑩。陜西有一出著名的秦腔劇《張連賣布》，劇中的布商張連唱道：“先把那渭南縣當鋪坐下，西安府開鹽店咱的東家。蘭州城京貨鋪招牌懸掛，西口外金剛鉆發(fā)上幾車。”這幾句唱詞毫不夸張，在明清時期，陜商開當鋪、設鹽店、走粟行、販金砂，幾乎壟斷了從西安到蘭州直至口外的商貿活動。

如今，提到歷史中的商幫，人們大概會想到山西的晉商、江南的徽商，對陜商卻知之甚少。“這是一種誤讀！”有陜商研究第一人之稱的西北大學教授李剛告訴廉政瞭望記者，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陜西商幫才是獨占鰲頭的天下第一商幫。即便在晉商、徽商崛起后，陜商依舊三分天下有其一。《天工開物》作者宋應星曾論述道：“商之有本者，大抵屬秦、晉與徽郡三方之人”。

運糧換引收獲第一桶金

明代初年，剛坐穩(wěn)龍椅的朱元璋，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帝國的北疆。這位馬上得天下的君主嘗試過蒙古人快馬彎刀的厲害，他更深知，盡管多年征戰(zhàn)，只不過是把蒙古人攆出中原，趕回草原老家。誰也說不準，這些成吉思汗的子孫哪一日又會引軍南下。

于是，朱元璋設立九邊重鎮(zhèn)，打造起帝國最重要的軍事防線。然而很快，朱元璋又為錢發(fā)愁了。設立九邊重鎮(zhèn)已傾盡帝國財力，而要供養(yǎng)邊關的幾十萬大軍，更是捉襟見肘。

所幸，一個叫楊憲的御史站了出來，給朱元璋獻上“食鹽開中”的謀略。這條謀略，或許不如當年的“深挖洞，廣積糧，不稱王”那樣如雷貫耳，卻也結結實實地讓朱元璋松了一口氣。終于，天子可以不再為邊關將士的吃喝操心了。

從漢代以來，中國一直實行鹽鐵專賣，政府壟斷了鹽鐵貿易，商人不得染指。所謂“食鹽開中”，便是有條件地從壁壘森嚴的國家專賣制度中撕開一個缺口，允許商人經營鹽業(yè)，但前提便是商人把糧食運到九邊重鎮(zhèn)。

“食鹽開中”的具體操作方法是，商人自己組織糧草布匹，負責運輸，把軍需物品運到九邊重鎮(zhèn)，分擔朝廷的負擔。軍隊接收后，不用支付銀兩，而是給商人發(fā)“鹽引”。“鹽引”是從事鹽業(yè)貿易的許可證，有了這個東西，商人才能去全國各地的鹽場采購食鹽進行貿易。長年被國家壟斷的鹽業(yè)專賣利潤極高，拿到“鹽引”，幾乎就是拿到了真金白銀。

九邊重鎮(zhèn)中，有四個都在當時的陜西，分別是延綏鎮(zhèn)、固原鎮(zhèn)、甘肅鎮(zhèn)、寧夏鎮(zhèn)，因此有“明邊重陜西”之說。八百里秦川又是著名的產糧區(qū)，得此地利，無數陜西人走上運糧換引的道路。他們把關中的糧食運到邊關，拿到“鹽引”后隨即南下兩淮，接著再把食鹽銷售到全國各地。

在晉商、徽商崛起之前，陜西商人做了近百年的運糧換引獨門生意，獲利巨大。他們掘到了第一桶金，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商幫也由此誕生。手握資金的陜西商人由此開始了數百年的商路傳奇。他們既四處出擊，駝鈴漫漫走西口，腰纏十萬下?lián)P州；又苦心經營根據地，讓涇陽、三原縣城，成為“中國的華爾街”。

駿馬快刀英雄膽，干肉水囊老羊皮

一百多年前，陜西流傳著兩句民謠，“陜西的縣，涇三原”，“寧要三原，不要西安”，就是說陜西最好的縣是涇陽、三原。西安是陜西的省會，但陜西乃至整個中國西部的經濟中心，卻在涇三原。因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何《那年花開月正圓》的主要故事情節(jié)，都發(fā)生在涇陽。

當年的涇三原究竟有多繁華，不妨從茶葉這一必不可少的日用品說起。涇陽并不產茶，但陜商卻從印度人手中學會了磚茶技術。于是，他們把湖南安化幾乎棄之不用的黑毛茶運回陜西，在涇陽壓磚、發(fā)花，做成了茶磚，并取名“涇陽黑磚茶”。做成茶磚的茶葉，不僅別有一番風味，而且特別易于運輸。陜商壟斷磚茶技術數百年，獲利頗豐，其它地方的茶商直到抗戰(zhàn)時期，才制作出合乎標準的磚茶。

涇陽只是陜商的大本營，而他們的經營網絡早已遍布全國。比如經營四川自貢鹽業(yè)的商人，絕大部分是陜商。陜商修建的西秦會館，如今已成為自貢鹽業(yè)歷史博物館。還有在貴州茅臺鎮(zhèn)辦協(xié)興鹽號的陜商高紹棠，決定搞多元化經營開酒坊。他回到故鄉(xiāng)找來鳳翔柳林鎮(zhèn)釀酒名師，攜帶西鳳酒的配方來到茅臺鎮(zhèn)，利用赤水河的水和當地的優(yōu)質高粱，經九次勾兌，創(chuàng)造了品質優(yōu)異茅臺燒鍋，也就是茅臺酒的前身。

經商天下的陜商，把源源不斷的財富運回關中。清朝初年，從西部地區(qū)押送到涇三原的銀兩大約有3000萬兩白銀，當時清政府一年財政收入是8000萬兩，這就相當于帝國收入的三分之一。“中國的華爾街”實至名歸。

大荔羌白的溫家，在四川辦鹽井，家里也是大地主，有一年糧食豐收，其母看到倉庫里堆滿了糧食，就不高興地問兒子，咱家的銀子怎么沒有糧食多，兒子帶著母親到家里藏銀子的地窖去看，看到千萬兩大錠的銀元寶堆在那里，比豐收的糧食還多，溫母竟高興地笑死了。

行跡遍布天下的陜商，形成了不畏艱險、剽悍的風格。近代的四川學者在分析陜商在四川所取得巨大成就的原因時曾經說過，“川人不善經營尤畏遠途，故不能與陜人競爭”。陜西商人活動的范圍主要在隴青川陜蒙藏的西部地區(qū)，這里地處偏遠，民族雜居，常常強盜蜂起，一語不慎，即有殺身之禍。風險莫測的商路，鍛造出了陜商尚氣概、先勇力的強悍性格。“駿馬快刀英雄膽，干肉水囊老羊皮”，成為陜商形象的寫照。在今天可以看到的史料里邊，就有富平大商李月峰、高陵巨富劉錫等人在商旅途中與強盜搏斗的記載。

無可奈何花落去

《那年花開月正圓》中的“大女主”周瑩，是一個真實存在的歷史人物。據記載，周瑩出生于陜西省三原縣，進入涇陽安吳堡大戶吳家，并嫁給吳家少爺吳聘，后其夫吳聘和其公公均因故去世，吳家逐漸家道中落。她歷經坎坷建立起陜西吳氏“商業(yè)帝國”，成為富可敵國的成功女商人，被稱為“安吳寡婦”。

不過，“安吳寡婦”個人的成功，對于整個商幫的命運來說只是回光返照。正是在周瑩生活的歷史時期，天下第一商幫命運多舛，榮光褪去。

可嘆那年花開時，竟是無可奈何花落去！

西方列強不僅擁有堅船利炮，也帶來了品質更優(yōu)良的洋布。數百年來，販運江南或楚豫土布到西北各省是陜西商人的主要業(yè)務。但到清末后，土布市場受到外國洋布洋紗的排擠而迅速衰落，陜西布商紛紛破產歇業(yè)，到了清末已是“陜西土布行，家家倒閉，每歲百萬之利益為外人奪去。”在《那年花開月正圓》中，吳家的土布生意便在洋布沖擊下一蹶不振。周瑩決心引入織布機，才讓家族生意起死回生。然而現(xiàn)實中，能夠順應時勢，棄土布而生產洋布的陜商少之又少。

商幫內部矛盾，又讓陜商的鹽業(yè)生意遭遇重創(chuàng)。在兩淮鹽場，由于不能和徽商競爭，陜商陸續(xù)退出，陜西本土市場則被晉商占領，四川的鹽井業(yè)也由于戰(zhàn)亂導致資本不夠，市場迅速萎縮。

持續(xù)數年的陜甘回民起義，又給商幫最后一擊。公元1862年，陜甘兩省回民暴動。清軍連吃敗仗，西安城被圍困長達一年多。眼見西北局勢危急，清廷將當時戰(zhàn)斗力最強的湘軍與殺伐決斷的左宗棠調入陜西，此后多年征戰(zhàn)，陜甘回民起義以失敗告終。

起義軍所至，關中各地的富室大戶皆受到掃蕩。后清政府數十萬大軍入陜征剿，征派糧餉，掘地以盡。此二者，令陜商數百年積累的財富搜羅殆盡。

李剛認為，戰(zhàn)爭只是外因，真正的內因是傳統(tǒng)商幫在現(xiàn)代商業(yè)文明的沖擊下失去了競爭優(yōu)勢，衰落是無可避免的。秦腔劇《張連賣布》中形容陜商的生活：“娶妻小賽過那南京俏畫，買丫頭和小子裝煙倒茶。清早起人參湯先把口下，到午間把燕窩拌成疙瘩。”又說“捐功名只要那官高勢大，仿巡撫坐總督布政按察。”由此可見，陜商積累的巨大財富，主要用于奢侈生活與捐功名買官，而非再投資。所有這些，自然與現(xiàn)代商業(yè)文明格格不入，也決定了百年商幫最終的命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