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

踏歌行

“干、角、筋、膠、絲、漆，取六材各有其時。”他削著手里的柘

木條，頭也不抬地道，“六材既聚，巧者和之。冬淅干，春液角，夏冶筋，秋合三材，寒奠體，冰析爵。如此看，前后需三四年光景。”

我躺在一旁被他改制過的木車上，渾身綁滿木條繃帶，不能動彈。天氣有些陰沉，風吹過來，帶著股料峭的雪意。

他是我師父，一個干枯瘦弱、還瘸了一條腿的老工匠。十日前我被人打成重傷，手足俱斷，全身沒一處完好。他恰去我家送修好的農具，看到我的慘狀不知動了什么心思，竟要收我為徒。我爺娘自是不允，而我卻嘶聲答應，硬是跟了他來。

那個家，我真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手不能動，腦子卻要記著。”他看出我在神游，冷冷喝道，“這張弓，以后由你來做！”

“呵。”我笑了出來，沒由來想譏諷他幾句，卻又作罷。

我哪里有心思學什么手藝，學什么制弓。

如果我的傷能好，我只想——殺了石孟，為阿姊報仇。

這一年是齊王建二年，我剛滿十四歲。我們家在齊國靠近即墨的一個小山村里，雖然貧困，卻還算完滿。

如果不是阿姊在去送修農具回來的路上，被石孟攔下調戲了一番，我們的日子當會平靜地過下去。

我記得那日陽光甚暖，我幫爺娘做完了農事，去迎阿姊回來，恰巧目睹了石孟帶著十幾個混混把她堵在了巷子里。

我個子矮，只從人縫里看見白色的皮膚和紅色的血。我上前去救她，卻被四五個人擋住，像小雞一般拎起來。

我大聲哭叫，被他們一頓好打，還用茅廁里的糞石裹上爛布堵住了嘴。

回家之后，爺娘責罵了我一頓，又對我百般照料安慰。阿姊卻沒有我這般待遇，一個人鎖在屋里哭了三天，再不出來。

我想進屋去陪她，爺娘卻不許，反倒埋怨我不知輕重，險些搭上了自己。在爺娘看來，女孩子有什么重要的？受了辱不好嫁人，以后碰到哪家鰥夫找續弦，嫁掉就是。

而我姜陸，卻是家里最寶貴的男丁。

可是，就在十日前大雪初降那夜，阿姊在屋中用一根麻繩不聲不響地吊死了自己。

在爺娘忙亂收尸的時候，我拎著一把柴刀找上了石孟的家門。結果——被打得手足俱斷，險些沒能回來。

想也奇怪，經此一事，鄉里鄰舍都對我們一家避猶不及，生怕觸了石孟的霉頭。

而我這做農具營生的工匠師父卻反倒把我當寶貝一般接了過來，悉心照料著，當真想傳我一身手藝。

“冷了就進屋去。”他見我沒什么反應，有些生氣，“等一下會有人來，你在屋里不要出聲。”

他說完才想起來我不能動彈，嘆了口氣，收拾了手邊的材料站起身來，準備推我進屋。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院門外傳來的腳步聲。

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吵吵嚷嚷，帶著戾氣。

我知道是誰來了。

我一個十四歲的小孩，竟敢提著刀殺到石孟家門去——這對他在地頭青皮里的威嚴可是莫大的折辱，怎可能不變本加厲地討回來？

木車有些沉，師父還未把我推到門口，小院柴門已被猛地推開。石孟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嘴里叼著根草葉，目光兇狠。

“小殘廢，竟躲這兒來！”他往前一站，雙臂抱胸，身后的十幾個青皮左右圍上，立刻把小院堵滿了。

師父停下來，轉身對石孟等人笑著作揖：“姜陸是我新收的徒弟。他爺娘托我好生照看他，還望幾位給崔某幾分面子。”

他說完這話，十幾個青皮立刻哄笑。

“想不到這跛子還有點膽色！”石孟摸了摸鼻子走了過來，“倒讓我有點明白你這腿是如何跛的了。”

他這一動，身后的幾人也跟了上來，將我們包圍起來。

我攥緊拳頭，心臟跳如擂鼓。

即便我與師父還沒甚感情，也不能眼看他因我無辜受累吧！

可是——我能……怎么辦？

“莫急。”誰知師父絲毫不懼，反看著石孟一笑，“我準備了一樣東西，或許能向石小哥換一份人情。”

“哦？”石孟眉毛一揚。

師父側身進了作坊，再出來的時候，手里拿了一根漆黑的長條狀物事。

石孟一看那物事，陡然驚跳出聲：“鐵劍！你竟然會打兵器！”

他忙不迭拔劍出鞘，滿臉驚喜。

在當今之世，鐵器在民間還甚為稀少。這老工匠平素只打農具，手藝也是平平，沒人知道他竟還有這么一手！

一時間，石孟看著那寒光凜冽、漂亮至極的鐵劍，腦子有些轉不過彎來了。

“崔某出師墨家。”師父反倒率先開了口，拍拍自己的跛腿，笑得一臉溝壑，“年輕時犯過點事。石小哥若能幫助隱瞞，崔某倒是樂意為幾位打些稱手的兵器。”

我聽到這里，只覺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

他怎能這樣！

“好！”石孟眼神一閃，收劍改口，“既然這樣，這份人情我便收下了。”他踱著步繞過來，笑瞇瞇地看了我一眼，“與高徒的舊怨也一筆勾銷，沒什么大不了的。”

我看著石孟微鼓的雙眼，聽到自己牙關咔咔作響。

“再說，我最近新拜了東蛟門下鼎劍長垂為師，這舊怨就算不銷，也沒什么區別。”他看出了我眼神中的恨意，故意說道。

“石孟！你給我……”我怒吼出來，卻被崔老頭一把捂住了嘴。他手上的油蠟味引得我作嘔。

“哈！”石孟甚是愉悅，“我這些弟兄的兵器就勞煩老崔了。”他頓了頓，“另外，我聽說，如今兵器生意甚是好做。不知老工師是否有興趣拾一拾舊活計？”

“姜陸！你給我站住！”

我背著包袱，拄著拐艱難地往外走，但——到底是被他發現了。

他端著滿滿一碗湯藥一瘸一拐地向我奔來，搶先一步撞上了柴門，氣喘吁吁地瞪著我：“你已拜了我為師，必須呆在這好好學！”endprint

“學什么？制弓？”我嗤笑，“給我的殺姊仇人？”

離著一尺之距，我第一次仔細打量我拜的這個師父。

他衣衫臟污，臉上溝壑縱橫，處處透著苦味；散發在腦后隨意一束，邋里邋遢，亂如雜草。

然而，此刻的他卻好像與以往有些不同。

他的眼睛里閃著灼熱的光，仿佛急切地想告訴我些什么。

這時，我也注意到了一個細節——

他這般跑來，手里的那碗漫到碗口的藥竟平靜無波，分毫不曾灑出！

“你……”我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他把那碗藥遞上來：“我教你——開弓、射箭。”

我著實沒有想到師父竟還懂武藝。只是他身有殘疾，隱匿市井多年，劍已朽不堪用。不過，調教我還是綽綽有余的。

然而此時的我，卻學不進去。

石孟已拜了鼎劍長垂為師，還得了柄利劍。他本身拳腳便毒辣，再練上劍技，我何時才能趕上與他一戰？

那日，我沒有接師父遞上的藥，只丟開拐杖和包袱，忍著骨傷未愈的劇痛在雪地里跪下，向他磕了三個頭。

“請師父仗義出手，除掉石孟。此后一生，徒兒將俯首侍奉左右，好好將墨家的手藝傳下去！”

誰知，師父卻突然大怒，將藥汁對著我當頭澆下！

“你自己的仇自己去報！干我鳥事！”他啪地摔碎陶碗，氣呼呼地甩手走開，“我只想打一張傳世神弓。你不做就滾！”

我自然沒有滾——若說滾，也是連滾帶爬地追著他的腳印回了作坊里。

除此之外，哪還有另外一條路可以讓我報得殺姊之仇，再好好地活下去呢？

開始的第一年，我身體尚未恢復，便一邊修習基礎的武技法門，一邊學習如何制弓。

“干、角、筋、膠、絲、漆，取六材各有其時。”師父從頭開始教我，“六材既聚，巧者和之。”

第二年，我身體痊愈，開始練習臂力。之前臂骨受到重創，我手抖得厲害，連筷子都握不住。師父花了很多心血，慢慢矯正我臂上傷筋。

在這時，石孟與他聯手做的兵器生意也找到了銷路。我們搬出了那間窄小的作坊，住進了新造的大宅。

第三年，我真正開始修習武技。這年我已十七歲，身體長得很快，唇角冒出胡須。

此時，那張弓已在我手中漸漸成了型。黃灰色的弓干打磨得圓潤光滑，瀝上黑漆，光澤沉斂又靜謐；筋弦韌而硬，將弓干拉出很小的弧度——這將是一張貫革破甲的王弧之弓，專司射深，近程洞人。

我知道，復仇的時機，即將來臨。

第四年的年中，石孟找到了一筆大生意。趙國長平大敗，軍備七零八落，亟需補充。師父甚是高興，一口答應下來——這一批做完，他晚年便可無憂。

我的箭技已經不錯，院子里的楊樹被我射滿了箭孔，猶如一只只眼睛。

不過師父卻從不夸我，也不肯評價我的箭技到底已到什么境界。

按他的說法，沒有真正殺死過一個生靈，是不會理解武之真意的。

我卻不以為然。難道練武就必須殺人試劍？那我和石孟，又有何區別？

沒想到的是，師父竟從欄中牽出了他的牛——那是他十年前流轉到此時買下的第一筆家產。雖然現在已不必再耕作，卻還被他視作親伴，悉心照料。

師父把牛栓在楊樹上，交代我要一箭斃命，之后轉身離開。

我看著那頭老牛——它望著師父的背影，仿佛知道了什么般委屈——忽覺心中無比痛楚。

確實是不一樣的。

我緩緩拉開弓，第一次感覺到這弓弦那樣硬，硬得割進我的指骨里。

箭尖對上了牛首，微微顫動。

我閉上眼睛。咬牙，放箭。

一聲悶悶的“哧——”傳來，我脊梁一聳，不慎咬破了舌尖，痛。

“成了。”師父背著手走了回來。

那頭牛被一箭貫頂，穿過心臟，直達尾骨。

夕陽紅如牛血。我看向師父，他彎腰撫著牛尸，眼角有光芒一閃。

我已藝成。

而四年之中，石孟的劍術也甄至青云，手下勢力早已不是當年的幾個混混。

他掌管著四路軍旅暴徒，總計近百人，為他在各國奔走賣命。

這伙人表面為商，卻仗著武器在手，在戰亂縫隙中殺人飲血，肆意掠奪。

我暗暗心驚，也有點責怪師父。若不是他挑起這路兵器生意，石孟也不會成為這樣恐怖的魔頭。

一日，我奉命去石孟府上送圖樣，恰巧目睹了他殺人。

那是一個使刀的俠客，年輕英挺，氣勢雄豪。他刀長兩尺半，刀鋒黑中透金，光芒如龍蛇捉不住。

他上門來為一對孤兒寡母討公道——石孟為開辟一條私道運貨，隨手碾死了阻礙他的村農。

那個俠客只帶了一柄沒鞘的刀。我躲在院角的樹上，眼睜睜看著石孟派手下圍攻他，一輪，再一輪，直到他的血染透了院子當中丈余寬的土地。

之后，石孟下場，拔劍，先斬下他右臂，然后左臂、右腿、左腿——最后才是頭顱。

離開石孟宅邸后，我沒有回工坊，而是先回了一趟家。

我已經四年沒回來了，爺娘去工坊看我，我也從來不見。因為每一次，我都能在他們身上看到阿姊留下的恨意——那會讓我渾身骨痛，徹夜難眠。

但這次，我必須去看看他們了。因為我送完圖后，趁石孟不注意，偷走了那顆刀客的頭顱。

爺娘已白發滿頭，家里的變化也已天翻地覆。阿姊的房間已經推平，成為了一小片菜畦。

我尋來鐵锨，將菜畦挖開，把那顆頭顱埋了進去。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自然無法立牌。爺娘幾乎驚厥，我卻不想解釋。

之后，我將家里值錢的東西都搜羅起來，打成幾個包袱，推爺娘上路——隨便去哪里都行，只是別回來，永遠不能。endprint

我知道，這是我與石孟決戰的開端。

回到工坊后，我換了一身衣服，繼續打磨我的弓。

我沒有告訴師父發生的事，因為隨著兵器生意的糾纏，我越來越不能確定師父的立場。他畢竟是我師父，若他倒向石孟，我便再不會有任何復仇的機會。

如今的生活富足平靜，石孟也對我們禮敬有加。多年前的一點小恩怨，對師父來說又算什么呢？

可是，那張弓——

那張弓已經完全制好了。誰都阻止不了我。

終于，大雪初落的那天，石孟來了。

我估摸時間，他該是來取貨，便假裝一如往常去開門。誰知一開門，兩顆血糊糊的頭顱滾了進來。

我定睛一看，目眥欲裂。

竟是我爺娘！

石孟抱劍而立，站在門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在他周圍，還有四五十名兇徒手持兵器準備沖進來。

“小子，沒想到啊，你這師父還是個高人，教你功夫教得不錯！”

我抱起爺娘的頭顱，一步步往后退。

我低估了他！

我只想到他發現頭顱被盜會懷疑上我，抓我爺娘來折磨羞辱我。可沒想到，他連我那日躲在樹上旁觀都知道！

爺娘的血已經冷透，壓在我胸口，卻如火一般燒。

可我的弓不在身上！

我把它藏在了最高的檐頂，準備等石孟跟師父盤點完貨、走出倉庫門的剎那一擊必殺。

可這已不可能！

五十名兇徒魚貫而入，轉眼將我圍在垓心。我抱著兩顆頭顱，無處可逃。

“崔南崔大俠——”石孟扯著嗓子向工坊里喊，“你這小徒弟今天要死在這兒了！你就不出來跟他解釋一下為什么？”

我頭頂一個雷子炸響。

師父出賣了我！

我看向石孟，他衣領微敞，露出丑怪的喉結。

“我還真沒想到，這跛腿老崔頭，竟是當年叱咤風云的黯劍崔南！”他一字一字、咬牙切齒，死死盯著里院的門，等待師父一瘸一拐的身影在那里出現。

我忽然又感覺不對——石孟對師父的恨意，遠超對我。

“呵，什么崔南。”我諷道，“一個貪財怕死的老匹夫罷了。”

石孟霍地轉身，面上的恨意洶涌撲來：“還裝？你們聯手做的好事！上一批貨，剛送到買家手里便接連損毀，我苦心經營了四年的門路一夜毀盡！”

他額頭青筋暴跳，唰地拔出劍來。

“別忘了，你那柄劍也是我鑄的！”突然，雄渾而蒼老的聲音響起。

我猛然仰起頭。

一個黑影旋轉著從落滿雪的檐頂飛來。

“姜陸，接你的弓！”

尾聲

我跪在雪地里，渾身是傷，血快流盡。

周圍全是死人，師父也是其中之一——他就在我旁邊，維持著出劍的姿勢，肩上的血口還冒著熱氣。

我還剩最后一支箭。而對面，石孟挽起袖子，準備下場。

我冷笑，緩緩張弓搭箭。

弓弦上發出“噶吱”一聲響——就貼在我的耳邊，仿若一聲怪異的春雷。

在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師父當年為何不代我復仇。

他說他只要打一張弓——一張傳世神弓。

而我，就是那張弓。

大雪紛揚而落，我弓開滿月。

呵，石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