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何意
流星已劃過天際,你已遠去
■棲何意

攝影/影子的白日夢 模特/刊笛
1
母校50周年校慶,姜槐作為榮譽校友,受邀回來開講座。看著臺下一張張年輕鮮活的面孔,她多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回憶起17歲的自己,從未想過有一天,她也能回母校開講座。
此時,姜槐已是麻省理工學院最年輕的天文學教授。自大學畢業離開后,這是她第一次回國。講座結束后,照例是參觀學校,據說因為有姜槐這樣一位蜚聲國際天文學界的校友,學校專門籌建了一間天文觀測室。
姜槐由校領導陪著參觀觀測室時,室里的人并不多,一個女生在太陽色球望遠鏡前進行觀測,旁邊有個男孩在幫她調試。
不知女生小聲對男生說了什么,男生滿不在乎地“哼”了一聲:“隕石有什么了不起,星球才是獨一無二的。”
午后的陽光自窗幕一角流淌開,將男生的輪廓渲染得溫潤而柔和。姜槐微微一愣,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就忽然紅了眼眶。
她只記得,很多年前,也有個少年鄭重其事地對她說:“只有星球才是獨一無二的,你不可以做隕石。”
2
“你人生中的哪一刻最窘迫?”后來,姜槐在許多正式或非正式的場合回答這個問題時,一雙美麗的眼睛總是笑成兩道彎彎的橋,用來掩飾橋面上憂傷的風景。
她人生中最窘迫的時刻,似乎都跟周叢藝有關。比如,跟周叢藝的第一次見面。
八月末,酷暑的騰騰熱氣尚未褪去,一群剛結束軍訓的女孩子,皮膚被曬成了小麥色也毫不在乎,嘰嘰喳喳地站在校門口說笑。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不遠處踢著鞋頭數格子的姜槐。
姜槐16歲,不喜歡同齡人聊得起勁的話題:明星八卦、流行時尚、新款手機……對她來說,目前最該考慮的,是當天的晚飯和下周要交的校服費。
媽媽長年臥病在床,家里早已債臺高筑,養活全家人的重擔落在爸爸一個人身上。
姜槐很努力,也夠聰明,中考以全市第一的成績考上這所航天大學的附屬中學,還被減免了所有學費,可生活費、校服費總要自己解決的。
她正想著該怎么跟爸爸開口要錢,一輛黑色轎車緩緩地停在她的面前。車窗降下來,里面端坐著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他有著烏黑的頭發,穿一件簡潔的白襯衫。
姜槐微微一愣,才想起要打招呼,卻只發出一個“你”字短短的音節,后面的話就全被生生吞掉了。因為她注意到,少年清冷的目光落在她臟兮兮的球鞋上,又掀起眼皮在她臉上掃視一圈,而后皺了皺眉,再不看她。
姜槐臉上發熱,握住車門把手的手心全是汗,直到駕駛座上的爸爸出聲催促,才在惴惴不安中上了車。
少年移到座位的最左邊,一個小時的車程,他自始至終都沒有說一句話。姜槐很識趣,也不去搭訕,他們之間只隔了一人的空座,但她知道,有更多無形卻無比強大的東西,將他們分離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從姜槐記事起,她爸爸就在航天二院里當司機,但直到上高一,她才第一次坐上爸爸開的車。
這要感謝周院長和他的兒子周叢藝,如果不是周叢藝在航天大學念書,而姜槐正好考上航天大學附屬中學,她還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才能坐上那樣高級的轎車。
一整個學期都快結束了,周叢藝卻從沒有主動跟她講過一句話,每回坐在車里,姜槐總有種說不出的壓抑感。姜槐永遠也忘不掉最初他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路邊流浪的小貓小狗,沒有悲憫,只是冷眼旁觀。
16歲的姜槐已不再天真,心里的一點點好奇也被周叢藝渾身散發出的冰冷氣息澆滅。
只有一次,她沒忍住,多了一句嘴。
那天,周叢藝接到一個電話,車廂里極為安靜,姜槐隱約聽到手機那頭是個嬌俏的女聲,在向他請教物理題。
“渦旋電場?”周叢藝思忖片刻,回答說:“用麥克斯韋方程組的第二個公式。”
姜槐記得不久前的競賽培訓課上學過渦旋電場,是大學物理的內容,周叢藝的答案不對。她想也沒想就反駁道:“不對,應該是第一個公式。”話講完才發覺場合不對,扭頭就對上周叢藝漆黑的雙眸。
周叢藝依然面無表情,深深望了她一眼,對著手機說:“剛才是我錯了……”
3
高一元旦的前夕,北京下了一場大雪。灰沉的天空中,雪花斷斷續續地飄了兩天,新聞上說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北京最大的一場雪。
那天姜爸爸來接他們時已經有些晚了。雪天路滑,開出去沒多久,先前快要停掉的風雪又嘶吼著卷土重來。
姜爸爸開得謹慎,但還是出了意外。車子行到一座立交橋下時,旁邊的輔道上突然沖過來一輛車,姜爸爸迅速去打方向盤,可已經來不及了。姜槐聽到爸爸大聲罵了一句,然后眼睜睜地看著兩輛車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她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就在兩輛車快要撞上的剎那,周叢藝忽然伸出手,緊緊將姜槐的腦袋按在自己的懷里。
“砰”的一聲巨響,猛烈的撞擊過后,刺骨的寒風裹挾著粗糙的雪粒鉆進車里。
也許是因為寒冷,也許是因為害怕,姜槐止不住地渾身發顫。這時,耳邊傳來一道柔和低沉的聲音:“別怕,沒事了。”
第一次,姜槐跟周叢藝離得那么近,她使勁嗅了嗅,好像周叢藝身上“生人勿近”的氣息被清新的北風吹淡了不少。
直到姜爸爸低聲說了句“快下車”,周叢藝護著姜槐的手臂才松開。
下車后,他們檢查傷勢,姜爸爸的手被安全氣囊炸傷,周叢藝的手臂也被撞傷了。車上三個人,唯獨姜槐因為被周叢藝保護著,毫發無損。
風雪里,姜槐看不清周叢藝的臉,她想走上前跟他說聲“謝謝”,卻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樣,怎么也動彈不了。
最后是周叢藝打電話給他爸爸,周院長立即派了車過來,送他們去了醫院。
姜爸爸坐在副駕駛上,周叢藝和姜槐并排坐在后座。只是這一次,周叢藝緊挨著姜槐,沒有像往常那樣離得遠遠的。
姜槐用余光偷偷看他的臉、他挺拔的鼻子和他柔軟的頭發。或許是因為受了驚嚇,又在風雪里站了很久,疲倦慢慢襲上來。她一下一下點著頭,最后終于忍不住朝著周叢藝的肩膀靠了過去。
不足半小時的車程中,姜槐竟然還做了個完整的夢。夢里,周叢藝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有著明亮的眼眸和溫暖的笑容,會柔聲地和她說話,還會在她沮喪時輕輕拍著她的腦袋安慰。
那次事故之后,姜爸爸在家休養了一段時間,傷好之后再沒有去接過周叢藝和姜槐。
好幾次,姜槐很想問爸爸,周叢藝的傷怎么樣了。可話到嘴邊,卻又怯懦地不知如何開口。
4
再次見到周叢藝是在高考結束的那個夏天,姜槐拿著高考志愿表,躲在街心公園的角落偷偷地抹眼淚。
姜槐記得小學時的某個兒童節,媽媽還沒有生病,帶她去天文館參觀。館內的人造天幕投放著各種星象表演,廣袤無垠的星空中,璀璨的光幕懸垂下來,在參觀者眼前翩然起舞,美得如夢如幻。那一刻,姜槐特別想親眼看一看這些天象,星云、星團、宇宙塵埃、太陽黑子……
所以后來的很多年,姜槐努力學習,成績優異,尤其擅長物理和數學。17歲,她拿到全國中學生天文奧林匹克競賽一等獎,去航天大學念天文專業一直是她的理想。
可就在臨近高考的這個時候,媽媽的病情突然加重,家里急需用錢,而天文學并不是一個能賺錢的專業。她想任性一回,可生活早已剝奪了她任性的資格。
她見過凌晨三點空寂的街道,也在準備決賽時為了不打瞌睡嘴里含著冰塊,甚至大學的很多天體物理課程她都已經背得滾瓜爛熟。可是這樣努力的人,為什么不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路呢?
姜槐很困惑,坐在長椅上悄悄抹眼淚。而下一刻,面前忽然遞來一張紙巾,拿紙巾的那雙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
姜槐抬頭,看到周叢藝的臉。她怔住,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周叢藝揚了揚手里的紙巾,她才回過神來,接過紙巾,胡亂在臉上抹了兩下。
周叢藝很自然地坐到她的身旁,拿過她手里的高考志愿表,掃了一眼就緊皺眉頭,說:“聽我爸說你的理科成績特別好,而且很喜歡天文學,那你為什么要選會計專業?”
姜槐低頭回道:“我家里的情況,你應該知道的。”
“我很喜歡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里寫過的一段話,他說,每個人都是一個星球,你有你的軌跡,一旦放棄獨一無二的特質,走在大多數人告訴你的正確的路上,你就不再是一個星球,而是一塊隕石。隕石已經放棄了自己內心的渴望,它在井然有序的‘幸福’中度過永遠好像欠缺了一點什么的人生。”周叢藝說著,拍了拍她的腦袋。
姜槐仰起臉,怔怔地看著他,在他身后的西北方上空,閃爍著一顆像要隨時墜下來的星星,姜槐搜索著大腦里的星空圖,忽然想不起那顆星是天津四還是織女星。
不過這都沒有關系了,因為周叢藝繼續說:“我可以幫你,院里有資金支持優秀的研究項目,我看能不能幫你爭取到。”
姜槐的怔忪漸漸變為一發不可收拾的震撼,連說出口的“謝謝”都帶著微微的顫抖。
憑著對周叢藝毫無來由的信任,她回家后毅然改掉了志愿。那一整晚,她都沒睡著,周叢藝的背影就在她眼前晃啊晃,也在她心底搖曳成一座橋。
七月,高考成績公布,姜槐收到航天大學天文專業的錄取通知書。
5
考上自己夢寐以求的大學和專業,姜槐很開心。可是很快,這股開心的勁頭就被現實的巨浪所吞沒。媽媽的醫藥費是個無底洞,姜槐不想爸爸太辛苦,決定在學習之余自己賺取生活費。
她在學校對面的咖啡廳找到一份做服務生的兼職,每天晚上從7點干到10點。她的生活跟高三時一樣忙碌,課下甚至抽不出時間去學習,但憑著過人的天賦,她的成績依然在系里排名第一。
大一快結束時,系里貼出公告,國際大學生天文大賽開始報名。姜槐匆匆掃過,遲疑了片刻。參加比賽要耗費很多課余時間,而她每天穿梭在教室、宿舍和咖啡廳之間,時間表已經安排得滿滿當當。
參賽報名表交上去后,得知姜槐沒有參賽,年級輔導員找到她,問她家里是不是有什么困難。
“沒事,我家的事很快就能解決。”姜槐輕描淡寫地略過,絕口不提自己不參賽的原因。
赤貧又驕傲的18歲,姜槐可以把自己放到最低,卻不希望得到別人的憐憫。
可她又是真的熱愛天文學,晚上回到宿舍,她輾轉反側,一夜無眠。
失眠的直接后果就是第二天上晚班時精神嚴重不足,偏偏又遇到一個無良顧客,明明點了卡布奇諾,見姜槐忘記下單,立即變卦說自己點的是黑咖啡,要求免單。
姜槐來不及辯解,對方已拔高聲音,不依不饒:“我要的是黑咖啡,你看你端來的是什么?”
中年女子的大嗓門在安靜的咖啡廳里顯得極為突兀,立刻招來了領班。周圍的顧客都皺眉看著他們,有人在竊竊私語。姜槐紅著臉,低頭站在那里,被顧客和領班輪番呵斥。她從沒遇到過這種狀況,委屈得不行,明明不是她的錯,還要一個勁兒地道歉,淚水在眼眶里轉了幾圈,才忍住沒有落下來。
這時鄰桌站起一個人,說:“我可以作證,這位服務生沒有錯,我剛才聽到這位女士點的的確是卡布奇諾。”
中年女子沒想到會有人替姜槐出頭,灰溜溜地坐了下來。
姜槐抬頭,周叢藝黑著一張臉冷冰冰地看著她,看得她心里直發毛。不知為什么,她隱約有些怕他。他明明可以早一點站出來,卻拖到她被輪番轟炸后才幫她。
周叢藝一直坐在咖啡廳,等到姜槐下班,然后送她回學校。
兩個人一路無言,默默走著。直到走到校門口,周叢藝才停下來,厲聲問:“你為什么不參加國際天文大賽?你知道這是多么難得的機會嗎?你的天賦多少人求而不得,卻被你浪費在沖咖啡上。”
姜槐怔怔地仰起臉,神情卻是讓周叢藝忽而心疼的委屈。他放柔了聲音,又說:“如果缺錢,你可以跟我講,算我借給你的。”
路燈昏黃,初夏有木棉花盛開,帶著淡淡的清香。眼前這個人總是喜怒無常,姜槐卻不覺得討厭,心底有微微閃爍的悸動,像來自遙遠星球的細碎光芒。
6
姜槐拿到國際大學生天文比賽的金獎后,她的天賦便開始為人所知。而周叢藝此時已被保送為本校研究生,師從國內天文學界最有權威的張教授。姜槐在校園里遇到過他們一回,聽他們在討論星際分子,說到氰基辛炔的分子質量時,周叢藝出現了口誤。
“是123。”姜槐脫口而出,說完忙后悔不迭。這么多年,她喜歡給人糾錯的毛病始終改不掉。
張教授疑惑地問:“小姑娘是哪個老師的學生?我好像沒見過。”
姜槐被周叢藝從他身后拖出來,鄭重地介紹給張教授:“這是姜槐,前不久剛拿到了國際大學生天文大賽的金獎。”
張教授不禁感嘆:“后生可畏。”
于是,姜槐從大二起便經常出現在張教授的研究生、博士生小組會議上,開始是旁聽,很快,她就能跟這些比她年長很多的師兄師姐一起研究天體物理和恒星質量譜。
大三下學期,國際天文學聯合會在里約熱內盧召開,張教授在被邀請之列,還可以帶兩個學生參加,周叢藝是其中之一。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竟然替姜槐爭取到了另一個名額。
國際天文學聯合會是全院多少學生夢寐以求想參加的,姜槐得知這個消息后,一向靦腆的她也興奮得尖叫出聲,拽著周叢藝的胳膊左右搖晃。直到周叢藝去拉自己快被她拽歪的襯衫,她才紅著臉放開。
姜槐第一次出國,她的英語不太好,好在一路上所有事情都有周叢藝安排。
會議的行程并不緊張,白天開會,晚上各國與會人員可以出去逛街。周叢藝以前來過里約熱內盧旅行,輕車熟路,他帶著姜槐去了很多地方,咖啡街、酒吧街、古董街……
會議結束后,在回國的前一天,周叢藝還開車帶姜槐去看了伊瓜蘇瀑布。
一路往南,路過雪山與湖泊,氣溫降得厲害。車子在伊瓜蘇瀑布附近停了下來,隔得很遠,風就把瀑布的水吹了過來,冷氣森森。姜槐用雙手環住手臂,周叢藝看見后脫下身上的外套遞給她。
風將他們的頭發吹得凌亂不堪,他嘴角噙著笑,看她將外套披上。衣袖長了一大截,姜槐不甚在意地甩了甩。周叢藝有些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伸手仔細地替她把衣袖綰上去。
那個過程只有不到30秒,姜槐卻覺得好似過了整整一個世紀。她一抬頭,就能看到周叢藝又濃又密的睫毛和一口白釉般的牙齒,讓人忍不住想要吻一吻。
“聽當地人說,來這里許愿,愿望就能成真。”漫天水霧里,周叢藝忽然說。
姜槐笑了,問:“你信嗎?”
“愿望從來都是要靠自己努力去實現的,不過有時也可以信。”
“比如?”
“愿你永遠開心。”
“周叢藝,能站在這里,我很開心。”不是因為他的祝愿而開心,而是因為他才是幫自己實現愿望的那個人。
他們任漫天水花濺滿臉龐,伊瓜蘇瀑布遠比姜槐想象中壯美,站在它面前,人類是如此渺小。后來,在姜槐的人生中,有無數盛大而隆重的時刻,但它們帶給她的震撼和感動,從未及此刻。
電影《春光乍泄》里有一句著名的臺詞,黎耀輝和何寶榮分手后,黎耀輝獨自來到伊瓜蘇瀑布,遠遠地看著瀑布說:“我始終認為,站在這兒的應該是兩個人。”
姜槐那時多高興啊,她不是一個人站在這里。可是電影里沒有說,一起站在這里的兩個人,以后是否能一直并肩而行。
7
在里約熱內盧的大會上,張教授把姜槐正在寫的一篇關于大質量恒星結構演化的論文,拿給麻省理工學院的教授,同時也是國際天文學聯合會會長看。會長看完論文很驚訝,見到姜槐本人則更驚訝,感嘆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么有天賦的學生了,而且還如此年輕。接著,他向姜槐拋出橄欖枝,邀請她畢業后去讀他的直博生。如果她的績點和英語成績夠高,還能拿到全額獎學金。
距離理想又邁進了一大步,姜槐傻傻地站在那里,說不出話來。是一旁的周叢藝替她不失禮儀地做了回答,表示感謝。
回國后,周叢藝立即替姜槐報了托福培訓班。起初,姜槐以為他會跟自己一起出國,她讀直博生,正好他也該讀博士。可當第一天上課,她早早地來到培訓班,卻沒見到周叢藝的身影,一直等到老師開始講課,他也沒有出現。
課上到一半,姜槐才收到周叢藝的短信:“只給你報了名,我不去。”
姜槐想起在里約熱內盧時周叢藝流利的口語,刪掉了已經輸入的“為什么”,也是,以他的英語水平,根本不需要上培訓班。
那一年,姜槐過得比高三時還辛苦。熬夜觀測、處理數據、寫論文、學英語……實在太困了就趴在實驗室的桌子上睡覺,看到晨曦入窗,回想起跟周叢藝在里約熱內盧那短暫的幾日時光,好像大夢一場。
周叢藝常來給她送早餐。剛開始,她會就論文里的一些問題跟他討論,向他請教,可是,漸漸地,當周叢藝還在按部就班地研究他的課題時,姜槐已經開始嘗試攻克世界性的難題,那些內容不再是周叢藝能輕易理解的了。
那一年太忙亂,很多瑣碎的事情姜槐都記得不太清楚。唯獨一件事她印象最為深刻,那是她準備提交論文前夕,周叢藝來找她吃飯,她已連續兩晚沒有睡覺,根本抽不出時間,只能搖頭說抱歉。周叢藝沒有勉強,只說讓她注意身體。
她匆匆轉身,忽然被他叫住:“姜槐。”
姜槐駐足,抬頭看到周叢藝的笑容,很溫暖,像天際微瀾的夕照。他欲言又止:“姜槐,就照著你的速度走下去,不要管別人。”說完后,他伸手替她把鬢角散落的頭發綰至耳后,眼底卻是一片黯淡。
姜槐來不及細究,實驗室里還有一堆數據等著她推演。
直到很久之后,姜槐才知道那天是周叢藝的生日,彼時,他父母都在國外,沒有人陪他過生日。
毫無意外地,姜槐收到麻省理工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和全額獎學金。近一年的瘋狂學習,令她對天文世界更加好奇。浩瀚的宇宙、百億年的演變、龐大的星系……這些在別人看來遙不可及的東西,卻不斷促使姜槐去挑戰極限,以至于無暇他顧。
直到這時,她才想起去問周叢藝有沒有收到錄取通知書,卻得知他根本沒申請國外的大學。姜槐再問,他已經不肯說了,只說要替她慶祝。
那天,周叢藝破天荒地點了酒,結果發現兩人的酒量都不算好,一瓶紅酒下去已是微醺。
吃完飯,周叢藝送姜槐回家。
“恭喜你,姜槐。”他露出一個笑容,眼睛彎彎的。
“謝謝。”姜槐一時間百感交集。深秋的夜晚已染上濃濃的涼意,她突然打了個寒戰,喉嚨莫名酸澀,眼眶跟著泛紅。
一直以來,是身旁這個男孩給她一次又一次的幫助,不厭其煩地陪她走出困頓,鼓勵她越走越遠,她已經習慣了他在身邊。可是,以后呢?
昏黃的燈光下,他們走得很慢,身影被拉得老長。姜槐緩緩開口:“周叢藝,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周叢藝微怔,停下腳步,看著面前的女孩亮晶晶的眼眸,他禁不住擁抱了她一下,緩緩地說:“因為你是個很優秀的女孩,值得別人對你好。”
8
讀博士的最后一年,姜槐拿到歐洲天文學會獎,同年夏天,周叢藝結婚。
姜爸爸發來婚宴上的照片,周叢藝幾乎沒有什么變化,神情倒柔和了不少,臉上全程都漾著淺淺的笑容,那是不再苦苦追尋后的釋然。
塵埃落定,直到這一刻,姜槐心底的最后一絲執念終于徹底消失了。
年少的時候,她曾無數次幻想,有一天身穿白色婚紗、挽著周叢藝的臂膀走過紅毯的人是自己。再后來,她天真地以為,他一定會來太平洋的另一端找她。她等了又等,一直等到現在,可他始終沒有來。
如同氣象臺老是預告,說將有獅子座流星雨,姜槐去等了兩次,均一無所獲。縱然如此,當氣象臺又發布預告時,她還是選擇驅車前往。
北美的夏夜,車外涼風習習,頭頂是燦爛的星空。姜槐猶記得,好幾年前飛往華盛頓時,飛機延誤,周叢藝陪她在機場候機,回答了她那晚的問題。
周叢藝說,他年少時曾在天文館見過一個小女孩,特別聰明,八九歲的年紀,卻能理解很深奧的天文學知識。
他也很喜歡天文學,兒時的理想是成為一個天文學家。直到長大之后他才明白,他成績優異,也有些小聰明,可那都不是天賦。
這個世界上,天賦是命運饋贈的最稀缺的禮物,不是誰都能夠擁有的。
后來他又遇到那個女孩,而女孩正是接受過上帝親吻的幸運兒。他知道夢想破碎后的無力感,他更怕女孩的天賦被現實碾碎,最后變成一個和自己一樣庸常的人,所以他幫她申請助學金,所以他因她去咖啡廳打工而生氣,所以他帶她去看外面的世界……
“所以,你怎么可以中途缺席呢?”那是姜槐第一次那樣直白地問他。
“星球的軌跡是獨一無二的,隕石最終的歸宿是墜落。抱歉,我跟不上你的步伐,只能陪你到這里了。”
“我可以等你啊!”姜槐記得自己拽住他的衣袖,急急地打斷,卻被他不著痕跡地拉開距離。
“回憶足夠豐沛,卻不足以慰藉此后沒有共鳴的人生。”這是周叢藝最后對姜槐說的話。
而那個秋夜里路燈下的擁抱,結束了這一場盛大的告別禮。
曾經一起站在伊瓜蘇瀑布下的兩個人,還是無可避免地分道揚鑣了。
廣袤的北美戈壁上難得有手機訊號,參加婚禮的姜爸爸很高興,嘗試了好幾次,要與姜槐視頻。
在看到新娘新郎接吻的瞬間,身后漫天星光乍起,靜默的星空中,流星一顆顆劃過,星光交匯,而后各自遠去,如同她和周叢藝的這么多年。
姜槐的淚水落下來。她知道,就在此刻,她的青春也隨著這一場流星雨轟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