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當時只道是尋常

■ 陳廿榛

潮州：當時只道是尋常

■ 陳廿榛

攝影/艾米 模特/王藝萌

1

不知不覺中，清音回到潮州已經一個多月了，這座她生活了18年的城市一如她6年前離開時那樣悠閑，仿佛時光不曾在這座城市中放肆過，天空依舊蔚藍遼闊，鄰家阿婆八卦的功力也絲毫不遜當年。

可有些東西終究是不一樣了，6年前清音是拖著行李箱去北京念大學的優等生，如今卻成了姑婆們嘴里的未婚大齡女青年。

這天是清音的初中好友給小孩擺滿月酒的日子，生怕席間再次被別人關心婚事，清音索性提前跟好友打了招呼，悄悄地溜走了。從北京回來后，清音還沒怎么逛過潮州，一路慢慢走著，竟然下意識地走到了初中的母校。

潮州的確是個慢節奏的城市，生活慢，變化也慢，校門口依舊是多年前古樸的樣子。從前她只覺得潮州靜美，卻也單調乏味，像是阿嬤煮了幾個小時的粥，而她卻更喜歡烈酒。

清音望著操場上兩棵合抱的榕樹不禁出了神，這是她回潮州后第一次想起黎羽。那一年他們才15歲，都還是年少氣盛的光景，夏日酷熱，她不顧自己正值生理期，接連吃了幾根雪糕。黎羽把她從教室一路拽到了榕樹下，也不說話，就那么氣鼓鼓地拿眼睛瞪她。

“老師好！”小孩子朝氣蓬勃的聲音一下子把清音從神游狀態中叫醒了，她望著榕樹嘆了口氣便打算轉身去別處，卻不料正好撞到了別人的肩膀。清音一邊連聲道歉，一邊蹲下來找剛剛被撞掉的眼鏡，對面的人卻先她一步把眼鏡撿了起來。

等了幾秒也沒見對方把眼鏡交給自己，清音有點尷尬地開口：“謝謝了，眼鏡可以還給我嗎？不然我連你長什么樣子都看不清。”話一出口，清音便覺得不妥，想要解釋，對面的男生卻莫名其妙地笑了，說：“幾年不見，你還是傻里傻氣的，一點都沒變。”他說話的同時順手揉了揉她的頭發。

清音聽到熟悉的聲線后，不由得抬起頭仔細打量，她從沒想過自己會和黎羽以這樣一種方式重逢。

黎羽卻好像對再次相見沒什么感觸，他只是在把眼鏡遞給清音時，漫不經心地問了句：“這些年你過得怎么樣？”

清音聞言，喃喃地說：“你希望我過得好嗎？”

2

15歲的黎羽不希望清音過得好，那時處于嚴重叛逆期的黎羽看清音格外不爽。他簡單的直線思維搞不懂，世界上為什么還會有這種精通變臉術的女孩，跟好朋友一起在操場上就能笑得前仰后合，面對自己時卻又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淡模樣。

清音的區別對待讓黎羽分外惱火，他迫切地覺得自己需要做些什么讓清音注意到自己：故意碰掉她的書，上課時朝她扔紙團，趁她不注意時拽開她的馬尾辮……也不知道是誰給黎羽出了這些餿主意，他倒是有毅力地堅持了半個月，也成功地徹底惹怒了清音。

“黎羽，你有病去看病行嗎，有完沒完了？”

看著清音不加掩飾的厭惡，黎羽忽然覺得心沒來由地抽疼了下，他不是真想欺負她的。這樣想著，他把手上的橡皮筋遞到清音面前，說：“還你，你別生氣。”

清音并不理會黎羽的示弱，她一把打掉了黎羽伸過來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多年后，黎羽依舊清晰地記得那一刻，清音及腰的長發飄散在夕陽里，她向著晚霞升起的方向越走越遠。而他站在原地，仿佛還能聞到來自她發尾的香味，黎羽知道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恍若一夜之間長大的黎羽開始笨拙地學習討好女孩，他發現清音每周五都會和朋友騎單車去市中心玩。德克士的漢堡特價，她們會去超市買一大桶可樂，用一次性杯子在德克士分著喝。十來個女孩坐在那里嘰嘰喳喳，有說有笑，黎羽的眼睛里卻只能看到清音。

黎羽不敢靠近，只能遠遠地跟著，在清音同朋友在分岔路口道別時，他覺得她好像偷偷看了自己一眼。心情大好的黎羽吹著口哨回家，路過雕飾井然的老巷門頭，看到賣面條的老婆婆正在數落老伯伯，向來桀驁不馴的少年露出了燦爛的笑容。他真喜歡潮州，這個被他從小到大騎單車逛遍了的城市，寧靜又安詳，處處流露著人間煙火氣，讓他不由自主地開始憧憬未來。

未來，他想帶清音去遍每一處他在潮州城里的秘密基地，去陳橋吃炒冰，去意溪吃什錦，去江東吃粽球……都說“想要抓住一個人的心，就要抓住他的胃”，潮州可不就是吃貨的天堂。黎羽覺得自己跟清音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戀人。

3

清音忽然發現黎羽沒那么討厭，是在夏天的一個中午。她待在只有舊風扇的教室里，熱得睡不著，于是就跑到了學校旁邊超市的書架旁，隨手抽了本《隋唐演義》，準備靠在書架上小睡一會兒，她覺得現在自己的命就是空調給的。

靠在那里昏昏欲睡的時候，清音迷迷糊糊地想到，等高考完，她一定要離開潮州，這座小城讓她沒來由地心煩。酷熱難耐的夏天討厭，東家長西家短的八卦阿婆也討厭，她真想快點長大。

“清音，你再不醒，下午上課可就要遲到了！”清音被吵醒時，孩子氣地揉了揉眼睛，然后就看到了黎羽的臉。

那天中午格外的熱，黎羽汗涔涔的手拽著清音的衣袖，她聽到了奔跑時自己的心跳加速的聲音，終于趕在上課鈴響完之前踏進了教室。清音跟在黎羽后面，聽到同學們起哄的聲音，臉“唰”地一下子紅了。

后來清音在雜志上看到一句英文諺語：“Have butterflies in one’s stomach.”據說在德語中，人們習慣用“肚子里有只蝴蝶”來表達喜歡一個人的感覺，而無獨有偶，英文中也有這樣類似的一句。清音這才后知后覺自己的胃很久都沒有痛了，她覺得她的胃里也有只蝴蝶在飛。那只蝴蝶叫黎羽，每個周末都喜歡騎單車載著她在潮州的大街小巷亂逛。

“清音，這家祠堂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尤其今天你來，天就格外的藍。”清音看著面前自己多次路過的祠堂，頭一次發現門前的石獅子表情各異，房檐的四角上還蹲著四只瑞獸，墻上的彩繪壁畫也是匠心獨運。

黎羽的神奇之處就在于他總是能發現尋常人不易發現的美，清音有時都在懷疑他眼中的潮州和自己眼中的潮州可能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平行時空。他知道小巷里的青瓦白墻是唐朝古建筑，做甜湯的阿婆家里祖上是梨園名角，在開元寺的菩提樹下誠心許愿就會得到菩薩保佑……在他的眼中，潮州就是武陵深處的桃源秘境，黃發垂髫皆可怡然自樂。

4

潮州人的信仰五花八門，阿嬤信佛，卻在清音高考前夕囑咐她拜孔子。清音打趣說這樣見異思遷，菩薩會不會不開心？阿嬤就理直氣壯地教育她：“心誠則靈，菩薩不會怪罪。”這話倒是跟黎羽說的如出一轍。清音想到自己最后一次見黎羽，還是在高二那年暑假，他們在古城東門外沿著韓江牽手慢慢走，黎羽指著湘子橋的十八梭船，給她講這座古橋的前世今生。清江一曲繞城流，清音看著黎羽溫潤的眉眼，竟然想不起初見他時痞壞的模樣了。

“‘湘橋春漲，鳳凰時雨，龍湫寶塔，鱷渡秋風’，清音，潮州真適合白頭到老。”黎羽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清音。

因著家教嚴，清音從沒在晚上八點后獨自出過門，竟也從沒見過湘子橋晚上薄霧輕籠、燈火搖曳的樣子。可是她想，燈火再美也比不過黎羽眼眸中的光彩。

只是這光彩卻因為她一意孤行想考去北京而漸漸黯淡了。那天，黎羽聽著清音說自己不想留在潮州，想去更遠更大的地方時，欲言又止了幾次，還是一路無話地領她去了開元寺。在菩提樹下，黎羽一字一句地說：“清音，有時候我覺得你就像鳳凰，生人只看到你的靦腆內向，朋友只知道你的活潑好動，可我總是覺得，你會飛走的，飛到屬于你的地方。”

那個霞光瀲滟的黃昏，黎羽把清音送到回家的巷口，笑著對她說：“你飛吧。”清音強忍著淚水，想去拽黎羽的手，最終還是頹然放下。那時的清音一心想去更寬廣的世界，她不愿為了黎羽把自己困在潮州，黎羽想必也不愿為了她而離開他摯愛的家鄉。

年少時的愛總是經不起風吹雨打，分開也是在所難免。高考完以后，清音如愿以償地去了北京，她聽聞黎羽考了韓山師范學院，還聽說他自費拍了一部跟潮州有關的紀錄片。那時她就在想，他果然是愛潮州比愛自己多一點，既然如此，莫不如兩兩相忘。

只不過后來大三那年，清音去英國做交換生，在異國他鄉連買水果都舍不得的時候，她忽然格外想念潮州，想念黎羽。到現在，她都清晰地記得那份因想念而起的疼痛，那一年她幾乎沒有安眠的夜，夢里總是見到他們曾手牽手一起走過的時光。白天看到嬉笑打鬧的情侶，她或許還有理智壓抑自己，一到夜深人靜時，想念便像開閘的洪水洶涌泄出。

只是那時，她分不清自己是因為寂寞而想念，還是經年的情意深埋心底不曾消逝。畢竟他們那時已經分開三年了，而想回國的念頭卻就此深種心底，如藤蔓一般日夜瘋長。

5

“你這次回來還走嗎？”母校旁邊新開了間奶茶店，黎羽堅持要和老朋友一起坐下喝杯飲料敘敘舊，他看著清音有點尷尬地蜷起小手指，心里像是被蜜蜂輕輕蜇了一下。

清音倒是一會兒就調整好了狀態，她朝他客套而疏離地說：“不走了，去了那么多地方，還是發現潮州最好。家人也都催著我回來，阿嬤成天念叨著女孩還是葉落歸根的好。”

黎羽聞言，意味不明地笑了。他飛走的小鳳凰終究還是飛回來了，可他們還能回到過去嗎？

許是打開了話題就不再尷尬了，清音喝了口檸檬茶，反倒主動發問：“你在咱們初中當老師嗎？”

黎羽點頭，她卻在桌子那頭咯咯笑了起來，說：“我可真是想不到，你以前可是混世魔王。”

黎羽看著她笑起來若隱若現的兩個小酒窩，只覺得心上那根刺扎得更深了。

清音離開潮州的這些年，黎羽才發現，從前他一個人的潮州，不知從何時起變成了他們兩個人的潮州。去牌坊街喜歡吃炒面條的是她，專挑栗子燒雞的人也是她，最奇怪的是潮汕“無鵝不成席”，她卻最害怕吃鹵鵝。清音離開后，這些習慣便孤單地留在了黎羽身上。

他在北堤看風，便想起她穿著白裙給她讀詩的模樣，她念著：“一如過去的每一年/秋涼鋪向了每一條大街/停在了每一個窗臺/纏住了每一根琴弦/只是/我已不是那條白裙的主人/你也不是/堤上看風的那個憂傷少年。”如今，她的確不再穿白裙，想必天南海北到處跑，穿裙子終歸不便，而他依舊會在想她時去堤上看風。

有時思念難挨時，黎羽也會想，若是自己當初勇敢一些，愿意陪她去遠方看看，如今會不會是另一番光景，不必各自蹉跎這6年時光？想到這，他抬起頭細細看清音，繼而開口說：“其實這么多年，我很想你。”

6

自從上次偶遇以后，清音發現黎羽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中。

回國后，她并沒有加入當初力邀她回來的公司，反倒是開了工作室，專做自己設計的瓷器和飾品。工作辛苦歸辛苦，卻是自己發自內心熱愛的。

而黎羽還是像從前一樣，只要有空就等她下班，送她到巷口再轉身離開。不同的是，以前是兩個人一起騎單車，如今黎羽開著汽車，車里還常常給她準備一份甘草水果，他說：“我外嬤自己做的，以前你就喜歡吃，想著你又苦夏，就給你帶了一份。”

“其實你不用這么麻煩，我們又不順路。”清音總覺得兩人目前的狀態有點奇怪，于是委婉拒絕著。

而黎羽卻好像沒聽出清音的拒絕之意，反倒在等紅燈的間隙遞過來一個護身符，說：“這是我外嬤去寺里求來的，送給你。”

他固執塞過來護身符的樣子讓清音想到了高一那年的六月六，潮州當地稱之為“過橋節”，家里的習慣是六月初開始就不能買西瓜，也不能做粿食。偏偏清音不信邪，非要午休時去買西瓜吃。黎羽把她一路拽到榕樹下，教育了足足半小時才結束。

清音無奈地開口：“黎羽，我們這算是什么？”

黎羽側過頭看了看清音，說：“我在重新追求你呀，這你都感覺不出來，真是夠笨。”

清音沒料到黎羽竟然如此直截了當，囁喏道：“可是我們之前分開了呀！”

黎羽看著清音的眼睛，認真開口：“我們第一次在一起時我還不夠成熟，還不能對感情負起責任，所以我們的初戀無疾而終。這是第二次，我們是以兩個成年人的身份重新開始。”

接下來的幾天，清音都在想黎羽的話，人生中能有幾次重新來過呢？這天清音去湘子橋散步時忽然就想通了，就像這座橋一樣，千百年來幾經波折，拆建復立，最后還不是修復成了它當年的模樣？于是她給黎羽打過去電話，在影影綽綽的燈火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聽到自己認真的聲音：“黎羽，不如我們重新在一起吧。”

7

臘月時，家家戶戶都忙了起來，這一天清音下班早，就去學校等黎羽。旁邊走過去的小姑娘興致勃勃地跟朋友商量去看游神賽會，還要去開元寺拜佛。

等黎羽走過來時，清音站在榕樹下笑著問：“咱們潮州的春節真熱鬧，不過那一年在開元寺，你許了什么愿？”

黎羽揉揉她的頭發，接過她手里的包，笑著說：“現在愿望成真了，告訴你也無妨——我求菩薩保佑小鳳凰可以棲息在榕樹上。”還沒等清音笑他傻，黎羽又繼續說：“不過我怕這個愿望難度太高，又跟菩薩商量下，再不濟也要保佑你一世平安。”

清音聞言，只覺得心臟細細密密地涌上了一股溫暖的感覺。她牽起黎羽的手，想到在英國那年對他和潮州蝕骨的想念，那時她還分不清這是寂寞還是深愛，如今她終于明白，自是深愛入骨，才會兜兜轉轉重逢。

太過烈性的酒喝多了終究傷胃，太過濃烈的愛也難得長久。所愛之人還是彼此之間愛得慢一點、久一點才好，要終老的城市也該如潮州這般，看似不緊不慢、溫暖平實，卻是內里妙趣橫生，足夠讓人用一生體會。

他們還有一生慢慢體會，這樣真好。